但,未断!
前世代斫虽是元婴佩剑,却绝非一流,如今无坚不摧之银簪,竟不能逼进半分,激起的剑气迎面而来,如刀割肉,苏斐然仿若不觉,用尽全身力量,以滴水穿石加持,将银簪在剑身重重一划。
刺耳刮擦声响起,代斫陡然停滞空中。
只是片刻,苏斐然尚不及喘息,代斫再度袭来!
未至眼前,第二人影至!一路行来,敌人拥簇,寸步难行,她却身姿曼妙,步步杀人,待至面前,袖中细剑出鞘,弱如春柳,直奔代斫。
极细极轻之剑,与极阔极重之剑。
相交。
仍只是“叮”的一声,细弱之剑似微风拂过重石。却将重石狠狠击落尘埃,砸入泥土。
代斫挣扎欲起,剑势震荡,卷起尘埃弥漫,却在细弱剑身下死回天无力。许久,剑芒暗淡,归于沉寂。
晏素石抬手,细剑回归。代斫无力凌空,落入她细弱手中。她抚过代斫,面色沉肃,向苏斐然道声“失礼”,转向柳弱水时,目光陡的复杂。
柳弱水端坐轮椅,不知何时,膝上横剑。他抬眸对上晏素石目光,微微一笑,声中似融进万千心绪,却只化作一声:“师姐。”
晏素石目光微动,竟现水光。她蓦然转身,背对柳弱水,声线如常:“你回来了。”
柳弱水低头,抚过破邪剑身,轻声:“我回来了。”
自身后可见晏素石轻微颔首:“好。”
没有更多叙旧,晏素石大步离开,再入战团。
苏斐然目光落在地面,见复命两截,不语。
柳弱水滚动轮椅,俯身捡起复命,双手递来,轻问:“它是你的道吗?”
“它断了。”苏斐然接过复命,拂袖而去。再未看柳弱水一眼。
战斗仍在继续,再多言语只能舍下,投入这场厮杀。柳弱水的归来不能对战斗局势产生任何影响,所有人都抱着悲壮的心情,像完成自己最后的使命。
这一战,再败。
厅堂之上,所有人面带怆色。
晏素石声音冷静:“我已安排人手设置传送阵,前往合欢宗。门中库藏,能带者带,不能带者毁。”顿了顿:“铸剑池中剑悉数带走,铸剑池不能带走,由孙长老负责销毁。剑冢……留下。”
“剑冢中剑或可带走……”有人出言。
晏素石简短回答:“我自有安排。”
再无人言语。整个剑门山死气沉沉,却因为早有准备,故而动作迅疾,唯独许多人忍不住前往剑冢与铸剑池,最后拜别。
苏斐然绝无此种情怀,只是默然面对手中断剑。
她未想到,有一日阿黛竟会对她出手。当初谷先生提醒她小心身边人,她以为是四师姐,便未细想,可到头来,竟是阿黛。
她的剑!
在封印断裂的那一刻,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令她几乎失察,可就在她为代斫正式回归而激动时,代斫却给她重重一击。
封印封住的不只是代斫的气息,或者还有她的敌意。这敌意从何而来,或者与阿黛先前经历有关,可代斫现在晏素石手中,剑门事务繁忙,晏素石根本无暇顾及。苏斐然不能得到解答,便想到柳弱水。
她在柳弱水房门前站住。
不多时,轮椅声响,房门自内打开,柳弱水抬头,阳光温柔地落入他的眼眸。
苏斐然怔忡无言。
柳弱水轻唤:“斐然。”
苏斐然回神,走入房间,转身问:“终于到了可以坦白的时候吗?”
她曾多次试探柳弱水,柳弱水皆作不懂剑术不同剑法之貌,可为应对代斫,他抬手便是剑气,与晏素石一番对答,将再明白不过的答案放到台面。
柳弱水便是梦崖。
本在意料之中,可戳破真相后,苏斐然再见他,便觉得什么都不同了。
柳弱水低咳几声,关上房门,才看向她,却半晌无言。
两个人,一站一坐,相距几尺,似伸手便能触及,却谁都没有动。
许久,柳弱水恍然惊醒,手指轻点,将杯水送至苏斐然面前,说:“请。”
本不需要,可他送了,苏斐然便喝了,一口饮尽,像咽下所有情绪,杯子落下时轻轻磕碰,打破沉寂。苏斐然问:“你的腿?”
柳弱水未想到她以此开口,垂眸看了看,笑着摇头:“自那一剑,我丹田已废,重塑丹田时,所用药物伤及双腿。”
“所以做了玄修?”
“是。”
“可还能用剑?”苏斐然问。
柳弱水沉默片刻,忽而笑开:“未有一日忘却剑法。”
苏斐然的手指动了动。
“只……”柳弱水声音轻缓:“再不能比剑。”
手指微蜷。苏斐然点头:“如此。”
苏斐然站了会儿,又坐下,抓着杯子,不自觉便注入清水。
柳弱水开口:“韩道友遭贵身阁追杀,我出手搭救,却因故未能挽回,抱歉。”
苏斐然举杯动作一滞,扭头:“为何提他?”
柳弱水也愣,既而歉疚一笑:“是我失言。”他说,“我……我不知说什么好。”
苏斐然看着他:“……我也是。”
柳弱水笑出声来:“那便问你最想知道的吧?”
话题打开,苏斐然不假思索:“剑门叛徒之事真相如何?”
不问前世,不问相杀,最先问出的,却是当下。
柳弱水说:“你应当猜到了。”
苏斐然不置可否:“先任掌门与死去的守阵长老?”
“是我。”柳弱水张开手指,低眸端详片刻:“师姐是我杀的,师母……是我动的手。”
五指紧紧收拢,柳弱水抬眼时微笑:“前世今生,我总是这样的宿命。”
分明不想,却必须刀剑相向。破邪刺入她们体内时,他便知道,自己再逃不掉这噩梦,前路注定只能如履薄冰。那时他便想起,师母安排这一切时,看他的目光温和慈祥,拍着他的肩膀说:“辛苦你了。”
弯起唇角,柳弱水问:“为何不问前世,我为何杀你?”
苏斐然答:“没必要。”
有那么几个瞬间,她曾想,若柳弱水当真是梦崖,她定要问清前世纠葛。可现在,柳梦崖正在她面前,她忽然觉得没什么可问的。过去的已经过去,无论前世那最后一次比剑究竟有何隐情,她都已经亲手了结。
柳弱水点点头,想起什么,又问:“复命剑已断,你打算如何处理?”
这正是苏斐然烦恼的事情。复命剑断得猝不及防。若是往日,一把剑而已,断了就再换一把,可偏偏是复命剑。她正打算以此剑悟道,谁知它就断了。其他剑断了,还能重铸,可复命剑的“复命”正来自它的重铸,只听说断剑可以重铸一次,却未听闻可以重铸两次,若再次重铸,铸出的剑可还是复命?若非复命,于她又有何用?
如果一丝办法也无,她便只能再寻一剑入道,这又需要时间,可眼下大战在即,提升实力刻不容缓,又哪里有时间换剑。
苏斐然半晌不言,柳弱水便明白,握拳抵唇轻咳两声,道:“交给我吧。”
苏斐然看他:“复命已是重铸之剑。”
“我知道。”柳弱水伸出手来:“我有办法。”
苏斐然又说:“重铸后若非复命,不如换剑。”
“自然。”柳弱水说:“我还你复命。”
两截复命出现在苏斐然手中,递到柳弱水手中时,她又说:“我未曾听闻二次重铸之法。”
柳弱水似觉好笑:“剑门长老是你,还是我?”
苏斐然松手。复命剑落在柳弱水手中时,她的指尖也触到他的掌心。柳弱水的指尖轻轻一颤,垂眸掩住目光,将剑接回。定了定,屈指扣上剑身,听得震响,颔首道:“恐怕需要些时间。”
“不急。”苏斐然见他手中握剑,便想起前世以剑知交,百年相伴,不禁问:“破邪可还能用?”
“破邪已死。”柳弱水依旧单调地扣着复命剑身,铮铮作响,“我非剑修,剑已无用。”
“如此,何必取剑?”苏斐然问。
柳弱水答:“我与破邪本命相契,破邪剑内有我精血,彼时我身体虚弱,不得已取出一用。”
苏斐然想起柳弱水出手时,手中无剑,却生剑气。恐怕他不只取回自己的精血,还自破邪剑上取走了什么。只是柳弱水不言,她也没有追问。
又沉默了一阵,柳弱水忍不住抬头:“为何看我?”
苏斐然反问:“为何不看我?”
柳弱水无言,扣剑的手指却不自觉地用力。意识到这一点,他松手,将复命剑收起,正襟危坐,调整状态后,正色又问:“你如今可知所入何道?”
苏斐然仍看着他:“万般皆情道。”
柳弱水问:“悟道几何?”
苏斐然答:“过半。”
柳弱水又忍不住避开她的目光:“何道不悟?”
苏斐然答:“爱情。”
柳弱水脱口:“爱情?”
“唔。”苏斐然想了想:“或者还有亲情。”
柳弱水稍稍放松,靠回轮椅,声音轻慢:“卫临棹不曾引你悟道?”
“卫临棹?”苏斐然惊讶:“爱情?”
柳弱水面色一滞:“……亲情。”
“亲情?”苏斐然茫然片刻。
柳弱水提醒:“他与你本是师徒。”
“唔。”苏斐然缓缓地眨了下眼:“这样。”
“莫非他待你不好?”柳弱水问。
好与不好另说,可卫临棹的所作所为丝毫没有触动她的亲情,最多……每次他故弄玄虚,她都想着将来必定要把他这样那样,让他在她面前再端不起架子。
掩饰好自己的破坏欲,苏斐然微笑向柳弱水道:“我对他恐怕谈不上亲情。”
柳弱水看了看她,像明白什么,无味地笑了一下,点头:“我知道了。”
苏斐然:你知道什么了?
柳弱水很快恢复表情,耐心建议:“如此,你只能换个人选了。”
“我有弟子,确有进展,但总有不足。”苏斐然皱眉。
“或许,”柳弱水叹息一声:“你该找谷先生。”
苏斐然提醒:“我与她不过十年相处。”
莫说幼年时便没有多余感情,即便是有,期间相隔二十多年,又还能剩下多少。
“她总是不同的。”柳弱水说。
“如何不同?”苏斐然波澜不惊。
柳弱水不答,却忽而抬头。苏斐然有所察觉,扭头看去,不知何时,谷先生出现在她身后。时常混沌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明晰清净。
她说:“我是你的母亲。”
第106章 真相 大梦三生枕与阴阳造化炉
房间安静了一会儿。苏斐然笑起来:“母亲?我没有母亲。”
前世她生而孤苦,今生,甫一睁眼,她便见到谷先生,只是三百岁的灵魂已经不需要一位母亲。接下去的十年相处,谷先生也并未表现出母亲的模样,多数时候对她和无为不闻不问,对她们的关心,还不如对那片天空的在意。唯独她们分开时,谷先生所送法器多次保她无恙,尚算恩情,除此之外,若论母女亲情,未免可笑。
苏起澜似乎又陷入混沌,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盯着苏斐然,又好像没有看她。半晌,点头:“你原本也该没有母亲。”
“原本也不需要母亲。”苏斐然答。
柳弱水旁观一切,不禁出言:“谷先生曾搭救你……”
苏斐然截断他的话:“她送我法器,几度救我性命,我记得。”
“不止如此。”柳弱水说:“你今世能够完存,全因谷先生出手。”
在苏起澜面前提起今世,苏斐然眉头一跳,目光在两人间逡巡:“今世?”
她忽然想到,方才只顾询问眼下之事,尚未询问前世今生究竟有何关联——种种迹象足够表明,二者必有关联。
“那不是前世,”柳弱水叹息一声:“是阴阳造化炉。”
苏起澜仍在旁边,抬头痴痴地看向不知何处,唯有柳弱水的声音响起,平和却震荡耳膜。
“大梦三生枕与阴阳造化炉并称神器,前者主精神,引人入幻,后者主肉、体,炼化人身。世人皆知有此用法,却不知这两件宝物还有另一种用法。我在贤门卧底时方得知,真正可怕的,正在这一用法。”柳弱水说:“两件神器结合,精神肉、体合一,能够暂时引动天道之力,创造世界。”
苏斐然强横打断:“创造世界,唯道可为!”
“不错。”柳弱水点头:“神器并非天道,故而所创世界仍受天道制约,只能称为小世界,其规则必有变动,核心却必不能改,因此你所见众生,大体与此世无二。你入境时,不过是初生婴儿,纯白无暇,若单单启用大梦三生枕,对你毫无用处。然而若与阴阳造化炉并用,那么,阴阳造化炉将在幻境中为你重塑身体,在新的身体中,你长大成人——一切如真实世界。只是,脱离小世界后,你便又回到此世规则当中。”
苏斐然一时无言。
柳弱水又说:“我当日叛出师门,杀死师姐,身带戾气,至贤门时已将入魔。曲望道不愿我死,正巧大梦三生枕与阴阳造化炉将要启动,他便引我入中避难,希望我能得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