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疏月不想谈这些。
默了默,说:“夏夏, 我明天想回一趟南青镇。”
夏初坐直了,点点头, “我陪你一起。”
申远峰就是她心里的死结,这个结必须她亲自解。
夏初惋惜, 她都能想明白的道理, 魏驭城这种角色, 怎么反倒当局者迷了。
人人都说, 不求远大前程, 只愿前路顺坦。可在林疏月的人生里,不说顺坦, 连往前赶路的资格, 都已被截断, 她怎么能甘心。
清晨五点, 两人便出发去机场, 赶至南祈最早一趟的航班。
飞机上, 林疏月睡了一觉,头歪向夏初肩膀,是真睡得香。她太平静了,夏初反倒不放心。航班降落,林疏月轻松迈步,“走吧。”
夏初忍不住了,“疏月,万一,万一那个王什么的,不让你见申远峰呢?”
林疏月笑了笑,仍是这句:“走吧。”
别说夏初,其实她心里也没底。但就是有一股执念,她找了这个人这么多年,现在知道他在哪,她不可能无动于衷。
不问结果,来了就是一种自我成全。
但意外的是,王启朝竟然在机场接她。
小城市,机场人不多。他的凯美瑞就停在显眼位置,一出大厅就能瞧见。王启朝依然镇定自若,走过来,没有什么寒暄客套,“林老师,上车。”
林疏月哪能没有情绪,定在原地,没动。
王启朝径直拉开车门,头也没回,只说了一句话:“我带你去见申远峰。”
林疏月身形一僵,慢慢看向他。
王启朝这人看着就是一位平平无奇的中年男人,但做事真有一股狠劲,比如开车,连夏初这么爱冒险的性子,都不由地抓紧了手把。
他一路无言,直接去目的地。
南青县精神病院。
夏初忍不住问:“怎么来这儿?”
王启朝往前领路,“人就在这。”
医院环境实属老破旧,没有电梯,走楼梯到三楼。一个脱漆的铁门上了锁,上面写着“禁止入内”。王启朝和守门的老头儿打了声招呼,然后一个年轻医生出来,吱吱呀呀的刺耳声后,开了门。
第三间病房,年轻医生嘱咐:“就在门口看,别进去了。”
王启朝点头,然后对林疏月抬了抬下巴。
夏初怕她难受,牵紧她的手,并且挡在了前边。但几秒后,林疏月轻轻拨了拨她胳膊,低声说:“我没事。”
王启朝和夏初都让开路,两道门重和,里面那扇是木的,外面是铁的。只开了一扇小小的玻璃窗。她一步步走过去,透过窗,看清了人。
病房就一张床,电视机,一张椅子。
申远峰佝着背,挨着床边坐,目光空洞地盯着电视机。时而傻笑,时而嘴角抽搐,一看就是精神失常。林疏月死死盯着,几年不见,他像他,又不像他。
甚至这一瞬间,连林疏月都思绪放空。
她无数次设想的结果,到这一刻,分崩瓦解,竟提不起半点力气。
王启朝说:“人是在一个黑砖厂找到的,听过这种厂子吧,专拐脑子有问题的。申远峰被骗去的时候,很正常,没发病。待了两个月,就起势头了,现在,基本已经废了。之所以不让你知道,你也看到了,他这种情况,知不知道,都没有半点区别。魏董说,先治病,治好了,说的话,才能成为真正意义上的证据。”
林疏月愣了愣,视线挪向王启朝。
“魏董没细说,但我也猜了个六七成,能让他大费周章的,一定是跟你有关。他不让说,因为事实就是如此,说了,没意义。”王启朝貌不惊人,但三言两语就能挑中要害,“你应该比我更了解魏董,没意义的事情,他不做。筹谋深算,比没有半点作用的情绪宣泄,更实在。”
林疏月的脸色像一面夕阳落幕的湖,不置一词,心里头磕着的那点情绪,像被一把尖细的钻头无声绞碎。粉末如流沙,在肺腑间飞溅。
那些阴暗破碎的过去,他从不介意,也并不自私地替她摒弃。
他不是自以为是,而是万事以她为重。
王启朝:“魏董说,你一定会来。”
林疏月回魂。
“他还说,如果你想,找人摁着申远峰,让你好好打一顿,他都为你安排好。只一点,如果你想杀人,不需经你的手。”
这话不能放台面上说,但林疏月都懂。
她低着头,半天后,哑然说了句:“麻烦您了。”
王启朝惊讶,“嗯?要走?”
林疏月已经转过身。
就连夏初都不可置信,“月月?”
怎么回事,好不容易找着的人,就这么要走?
是啊,林疏月也搞不懂。
那些怨恨,不甘,委屈,失意,变故,执拗,一闭眼,都是滚烫的岩浆,一睁眼,又顷刻降温,只剩缕缕白烟。白烟散尽后,清晰浮出一张面孔。这张面孔深深霸占所有,堵住了所有遗憾和缺口。
林疏月的脚步越来越快,没有迟疑,没有回头。
—
明珠市今年的高温期来得比往年早,每一天都是架在火灶上的蒸箱。魏驭城不喜欢太热的天儿,钻进空调房,浑身血液跟凝滞似的,哪儿都不畅快。
前一夜工作太晚,本就稀少的睡眠更加贫瘠。早上,家里来电话,父母让他回去一趟。魏宅在明珠市以西,生态园林示范区,依山傍水修得像一个复古庄园。
到家,娄听白端上一碗热腾腾的面条,魏驭城才记起,今天竟是自己生日。
他错愣的表情变化,母亲自然了解。微微叹气说:“也不小的人了,自己的事也要上点心。”
魏濮存也从楼上下来,手里拾本书,“来了啊。”
魏驭城起身,“爸。”
“你母亲煲了一宿汤,就为了给你做这碗生日面。”魏濮存走近,拍了拍儿子的肩,“吃吧,别赶时间。”
魏驭城笑了笑,“不赶时间,中午在这吃饭。”
娄听白最高兴,眼角上扬,压不住浅浅的皱纹。一上午,魏驭城与老魏在花园喝茶闲聊,他身上的稳健,多半是从父亲身上耳濡目染。
期间,魏驭城的手机一直响。
都是发小密友的生日祝福。
不同往年的懒散,连魏濮存都发觉,儿子不停地看手机,指尖划拨,又匆匆熄屏。
“我听小衍说,你谈了一个女朋友。”魏濮存切入正题。
魏驭城八风不动,“嗯。”
娄听白早早竖起耳朵,一听,喜笑颜开,“你准备什么时候带回来一起吃顿饭?”
魏濮存夫妇一向开明,不介意什么门当户对。魏家有的,别人给不起。魏家没有的,别家更不会有。这个道理,两口子想得通通透透。
所以娄听白只问什么时候带回家,从不问是什么样的女孩儿。
儿子的品性眼光,他们是信任的。
魏驭城没答。
电话适时响,就这么不动声色地溜过这个话题。
电话是唐耀打的,言简意赅,“老规矩,晚上明珠会所。该来的都来。”
晚八点。
魏驭城姗姗来迟,一屋子熟人,见着他直起哄。唐耀手指点着牌桌,“怎么回事,今儿你的主场,跟做客似的,一点都不上心。”
另一发小:“魏生心思哪能在这。”
这帮人跟他关系紧密,瞒不住,也没想瞒,都知道魏驭城有了个放不下的心头爱。唐耀揶揄:“可别往寿星心尖捅刀了。”
“生日都不来,魏生可见没戏。”
一唱一和,把魏驭城的戏都唱尽了。
魏驭城冷呵,“我信了你们的邪,自个儿送上门来了。”
牌桌上有人让座,他手压了压对方肩膀,示意不用。魏驭城走去沙发,像一滩没骨头的泥坐没坐相。他头枕着沙发扶手,换了个边,正对着投屏。点了歌都没人唱,原音穿透耳膜,魏驭城躺着抽烟,一根接一根。
这帮没良心的又开始有话要说,“别人借酒消愁,魏魏不走寻常路。”
“抽烟什么意思知道么?”
“祈福姻缘吧。”
魏驭城自己都听笑了。
又能有什么办法,抓着了把柄,总是矮一截儿的。
唐耀问了句:“小衍呢?”
“来的时候还见着他了啊。”
话落音,包间门应声推开——
“帅哥警告啊,对寿星放尊重点。”钟衍虎虎生威,特别护短:“真当没人给我舅撑腰呢?”
门没全开,他把门缝堵得严严实实。又逆着光,所以看不真切。
“小衍来晚了啊,干嘛去了?”
“还能干吗?”钟衍笑眯眯地把门全推开,身后的人露出隐隐轮廓。
撑腰的人来了呗。
林疏月拎着一只精致小巧的礼盒,踏进来后,大大方方地将它递给魏驭城,轻声说:“来晚了,生日快乐。”
安静两秒,个个起哄。
钟衍第一个不乐意,往林疏月面前一挡,“去去去,这我林老师。”
起哄声更没边了,“是是是,你林老师。”
然后一声连一声的,“林老师好,林老师坐。”
林疏月的手忽被牵住。
魏驭城掌心炽热,如藏着一团火焰。他站在她身边,语气平静, “小衍不懂事,你们多大的人,也跟着不懂事。”
魏驭城说:“叫嫂子。”
第57章 鸳鸯(一更)
魏驭城这称呼一丢, 什么都明朗了。
他们这个圈子,逢场作戏的有,红颜知己有, 身边的人来来去去, 可以宠着,哄着, 但绝不会给名分。
一声“嫂子”,魏驭城把自己的身份摆得方方正正。
唐耀了解个中原委, 于是善意调侃:“魏生最狡猾, 都不问林老师同不同意。”
魏驭城一记眼神压过去,确实心里没底。
林疏月却松开了手, 笑盈盈地拿起桌上一杯酒,坦荡从容地说:“第一次见面,敬各位。”——仰头, 一喝而尽。
不知谁带头喊了声:“爽快!”
直来直去不扭捏, 林疏月用一杯鸡尾酒,轻轻松松赢得了他这一圈里人的好感。魏驭城给的什么态度,他们自有对应的位置。心里头都有了数,魏董交心了。
多难得的机会,谁肯放过。借着生日, 也敢在太岁头上松松土。里头最小的周儿, 与林疏月年龄相仿, 说嫂子好酒量,怎么着都要跟她喝一杯。
魏驭城原本是在和唐耀说话,也不知怎的就空出眼睛和耳朵, 手一伸, 直接盖住了杯口, “我喝。”
“喝了他的,哥们儿都排队呢,魏魏可不许偏心。”另一人马上接话。
啧,串通一气,都等着。
魏驭城难得顺从,说什么,便做什么。他今儿心情好,36岁又怎样,身边有人了。
发小几个闹归闹,都有分寸,不至于失态。
估摸他们也差不多了,魏驭城这才放下酒杯,勾了勾林疏月的手,“来。”
他先出去,过了会,林疏月跟随。
明珠会所是这些纸醉金迷场地的标杆,开了十几年,地位屹立不倒。魏驭城在这有专属包间,他常来,所以轻车熟路。
领着人去到外头的小花园,这里文艺安静,亭阁假山,引一渠活水做池塘,荷叶散落如镜池面,红锦鲤摇曳晃尾,点破夏夜的燥热,自得其乐。
魏驭城没忘把她送的礼物也拎出来,轻轻晃了晃,“是什么?”
林疏月说:“你回去再拆吧。”
魏驭城便听了话。
两人静默站了会,魏驭城指了指她的手,“我看看。”
两周前撕扯荒唐,现在还留着明显的紫印。他的视线低垂,眼角眉梢透着无尽懊悔,指腹在上面摩挲,低声说:“下手重了。”
林疏月低头看了眼他手心,一个个被碎片扎的小伤口,跟筛子似的。她嗯了声,“半斤八两吧。”
四目相对,情绪千帆过,只留淡淡共鸣。
下一秒,两人同时笑了起来。
魏驭城领着她坐亭凳上,从兜里摸出一盒绿色的药膏,“这个早该给你的,你别动,我上药。”
青草绿的膏体沾在指尖,一点点地沿着她手腕划圈,魏驭城说:“我瞒着你,替你做决定,是我不对。后边不理智,急疯了怕你又一声不吭地消失,所以对你做了那些混账事。”
林疏月问:“后悔吗?”
魏驭城说:“不悔。因为当时你是真的想走,我怎么样都要留住你。”
林疏月故意肃着语气,“那现在又是做什么?”
“认错。”魏驭城亦干脆坦诚。
认错,却不后悔。
落子无悔,这才是魏驭城。
她挑眉,“错在哪?”
“没压住脾气,忘了月月是水做的。”魏驭城的手劲更轻,“忘当一个人了。”
林疏月暂且无言,任由他轻抚上药,半晌,才轻声:“已经不疼了。”
“身上或许不疼,但我知道,你心里还疼。我那日说的话太重,伤了感情,伤了心。”魏驭城平静道:“其实从知道你的事起,我一直托人在找申远峰。后来王启朝在一个黑砖厂找到了人,他问我怎么处理。我替你做了决定,这是我不对。但月月,我没想息事宁人,也从不怕惹麻烦。他精神不正常,就算问出了什么,也无法作为证据,反倒平白惹你难过。”
林疏月咽了咽喉咙,“嗯。”
“我反思了很久,我不该以我的冷静,来要求你,这本身也是一种苛刻。我想给你一个好结果,却忽略了,或许你从不畏惧艰难过程。你没有我想象中那么脆弱,相反,你自省,自强,自立。我太把自己当回事,其实你没有我的时候,一样过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