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如此暴怒又紧张的王爷。
这让姜顺一动也不敢动。
贺谦用剪刀剪开了韶卓衣领处的衣裳。
姜顺端着热水和烈酒,唯恐自家殿下够不着,便走近了两步,恭敬的等着。
可,等了半晌。
都没有等到自家殿下的动作。
空气一瞬间变得安静极了。
姜顺有些疑惑,他刚要抬头:“殿下?”
话还没有说完,便被人猛地一下打翻了手上的水盆。
吓得姜顺立马跪地,抖如筛糠。
“出去!”
贺谦的声音听起来可怕至极。
姜顺哪里还敢多待,连忙跑出去找师傅去了。
而贺谦,将人赶跑之后,才意识到自己方才做了什么。
他只是,他只是眼花了。
无数个日夜出现在梦里的场景方才又浮现在眼前,贺谦头疼般的按住自己额头,试图把这些不合时宜的念头驱逐出去。
定了定神,他重新睁开了眼。
姜富那边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只好自己端着热水走了进来。
“殿下?”
里屋没有声音。
“殿下?”
还是没有应答。
倒是韶卓,此刻因为疼痛,轻哼了一声,在这沉寂的空气中显得格外明显。
声音不似平时那样,倒带着一丝丝的娇气。
贺谦的手又重新抖了起来。
几乎是逃离一般的,他从里屋退了出来。
“找个丫鬟去换药,快!”
姜富愣住,不知发生何事,可接着,他似乎明白了什么。
手中的热水再次洒落,他连忙捡起,躬身退下:“是,奴才这就去!”
很快,王府里为数不多的丫鬟来了。与此同时,府医也到了。
可不知为何,贺谦让人将床幔层层放下,只让府医在外把脉。
“回殿下,那刀剑上五毒,只是有一些麻痹之类的药物,所以会使人昏睡,加上伤处感染,可能会有高热,待臣去调理两幅方子,应该没有大碍。”
贺谦此刻心乱如麻,活了二十年,还没有如此慌乱的时刻。
“知道了,退下吧。”
那府医退下后,贺谦将屋里除了丫鬟之外的所有人,全都遣散了下去。
那丫鬟毕恭毕敬的站在一旁,也已经完成了换药包扎的任务。
贺谦踱步到床前,终于问出了口:“你瞧见了什么?”
那丫鬟以为自己触到了什么不能言说的秘密,立马跪地:“回殿下!奴婢什么也没瞧见!”
贺谦头疼,却又无法追问,他摆摆手:“下去吧,今日之事,管好你的嘴。”
“是!”那丫鬟连忙从屋里退出去了。
贺谦掀开床幔,看着床上的人。
面色苍白,唇角紧抿。
他就这样看了很久,很久。
直到亥时的滴漏声响起,这才打破了这一丝沉寂。
“韶卓……韶家……”
“当真是,骗本王骗的好苦。”
-
今夜,艾芝牢牢记得自家阿郎的吩咐,果然,刚到亥时,还没有接到韶卓的消息,她便将这事告诉了陈夫人,并且派人去了昭王府。
陈夫人一听自家女儿这胆大包天的计划,差点就没气的当初晕过去。
“还愣着干什么!快出去找人!”
“夫人,阿郎说如果寻不到她,就先去找昭王!”
陈夫人一听,立马换衣,带着人就去往昭王府了。
“殿下!国公府的夫人来了!”
贺谦一人在韶卓床前坐了半个多时辰,姜富匆匆忙忙进来传报,而贺谦此刻也已经冷静了下来,他站起身:“请夫人正堂见。”
临走之前,又交代姜富:“没有本王的允许,任何人都不能靠近这间屋子,记住,任何人。”
姜富一口应下。
贺谦在王府正堂见了陈夫人,一见面,陈夫人便立马将自己此行的目的告知了对方,而艾芝,也立马将那封信呈上。
而贺谦却只是大概的扫了扫,便合上了信。
“夫人不必担心,令嫒,就在本王府上。”
贺谦此话一出,陈夫人便睁大了眼睛。
连带着,艾芝受到的惊吓也不小。
一则是因为韶卓竟然就在昭王府,而二则,自然是因为那一声“令嫒”。
“你……你……”陈夫人过于震惊,话都有些说不全了。
贺谦眼神向来带着威严,此刻,许是面对着长辈,他挪开了那审视一般的眼神。
“请夫人放心,初然无碍,她只是受了些伤,而伤她之人,都被本王处理了。”
陈夫人稍稍松了口气。
片刻后,陈夫人叹了口气,知道自己也瞒不住了,干脆将厅堂内其余的人全都请了出去,而自己也慢慢坐了下来。
“既然殿下知道了,我也就不瞒了。不错,初然,的确是我的女儿。”
-
十六年前,十月十三日雨夜,随着哇的一声啼哭,国公府迎来了一个新的婴儿。
“恭喜夫人,恭喜国公爷,是位千金!”接生的嬷嬷抱着孩子向韶国公报喜。
韶国公抚掌大笑:“好,好,女儿好。”
可就在这时,接生嬷嬷脸上的笑却消失了:“这,这孩子,怎么不哭啊……”
婴儿不哭,可不是什么好事,本来喜意融融的屋里,气氛突然就降至了冰点。
此时,天上的一道闪电,照亮了屋里。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怎么了……”陈夫人此时虚弱的在床上,朝着接生嬷嬷伸出了手,接生嬷嬷此刻正将婴儿翻转过来,轻轻拍打着屁股。
若是出生婴儿不哭,就要用这个法子。
韶国公握住了陈夫人的手:“别怕,咱们的孩子,一定会没事的。”
陈夫人方才因为疼痛,晕过去了,并没有听到接生嬷嬷的话,方才她有些眼花,也没有瞧的真切,便脱口而出:“国公爷说的是,咱们的儿子,一定会没事的。”
这声儿子出口,那边韶卓就立马哇的哭了出来,与此同时,天空又是一道更强的闪电,划破了夜空。
韶国公愣了下,却也没有多想。
而接下来发生的事,却是一桩比一桩诡异。
先是国公府莫名其妙来了一个和尚,说是国公府这次诞生的孩童,若是当成女儿家养,年少必定波折多病,甚至可能活不过十岁,若是当成男孩养,则可能大富大贵。
这样莫名其妙的胡话,韶国公根本没有放在心上。
可接着,乳母也频频带来消息,说是小千金也不知怎么了,就是不肯吃奶,还闹起脾气,一点也不配合。
再然后,这孩子就开始发起了高烧。
国公府和陈夫人原本并不信鬼神之说,此刻为了爱女,却也只好死马当成活马医,罢了,若是对外说成男子,将来还可教他武艺强身健体,韶国公抱着这样的想法,对外宣布,国公府景宁十年,再添一位小公子,起名韶卓。
陈夫人讲到这里,拭了拭泪:“殿下或许觉得荒谬,可也请体会一下当时走投无路的父母的心。我们原本也想等卓儿身子好些,便恢复女儿身份,可谁成想,这孩子主意大的很,又聪明至极,五岁便能显露出和同龄人不一样的心性来,渐渐的,她阿耶就觉得,这样养着也不错,身为男儿身,说不定还能成就一番大事。”
“本朝男女平等,女子照样可为官入仕。”贺谦忍不住打断道。
“殿下说的是,可卓儿自己却也愿意,这孩子从小就有主意,好多时候,她阿耶都拿她没法子。”
贺谦一直严肃的眼里,闪过了一丝笑意。
“既然殿下已经知道了此事,不知,是不是可否先替韶家保密?”陈夫人有些试探的问道。
而贺谦,听到这个问题之后,沉默了好一会儿。
“恐怕不能。”
陈夫人愣住。
贺谦道:“夫人可知道,欺君之罪是何后果?今日之事,即使本王不说,您以为可以瞒过圣上的眼睛?只要稍一打探,就能知道真相。本王劝夫人一句,还是跟圣上尽早解释的好,毕竟,初然如今也是京兆府司护。”
陈夫人沉默了,伴君如伴虎,她当然深知这个道理,只不过韶国公如今不在,她一个人……
“夫人若是为难,本王倒是可以相帮。”
“殿下有什么好的法子?”
……
陈夫人和贺谦在厅堂内谈话的时候,姜富和姜顺就站在门外。
虽然听不到里面的对话,可姜富此刻却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再加上这段日子殿下的一些奇怪举动……
“师父,您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我至今还不是很明白。”姜顺脑子木一些,他摸摸脑袋,疑惑极了。
怎么突然殿下就发了好大的脾气,他们也不让进去了,府医也不让进去了,还换了个丫鬟贴身照顾。
姜富恨铁不成钢一样的看着自己这个笨徒弟,也懒得跟他解释。
“你只要记住!以后啊,小心伺候些就行了!而且,咱们王府,说不定,很快就要添新主子了!”
“新主子,谁啊……”姜顺还是不懂,姜富见他实在无药可救,摇了摇头,不再理会了。
姜顺突然反应了过来,一拍脑袋:“师父,你,你是说!”
“嘘……小声些!免得被殿下听见!”
姜顺连忙捂住了嘴,连连摇头,但是他明显按捺不住自己内心的激动,一会儿指指韶卓躺着的屋子,一会儿指指前堂的方向,又兴奋,又害怕的。
姜富内心此刻也是百感交集,尤其是联想到最近的一些事情,他也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殿下他心里,也太能藏事了。
那边,陈夫人不知和贺谦达成了什么一致意见,只见贺谦亲自将人送人出来,接着,便去了韶卓昏睡的房里。
陈夫人在房里带了足足两刻钟,才由艾芝扶着出来。
而她本人,竟也没有将韶卓先带回去的想法。
“这两日,卓儿恐怕要先麻烦殿下了。”陈夫人临走前,对贺谦说道。
贺谦点头:“还有一事,想请教夫人。”
“殿下请问。”
“初然她,本名唤做什么?”
陈夫人许是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长辈的心思总是细腻又敏感,眼角此刻也难得的带上一抹笑意:“韶柔。这名字,还是我亲自起的,当时我不知腹中孩儿男女,便都备下了,若是女儿,还准备了一个小字,结果,真的生了女儿,却也并没有用上。”
“韶柔……”贺谦重复了一遍,一闪而过的温柔没能逃过陈夫人的眼。
此刻夜已深,陈夫人没有多留,贺谦命人亲自将人送回国公府,这才又转身回到了韶卓的床前。
“韶柔……”
许是心有所感,韶柔此刻轻轻的动了动,却又因疼痛,皱起了眉头。
贺谦坐下,仔细端详着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皎皎,是我给柔儿备下的小字,小时候一唤她她就跟我闹,这孩子……简直不像个女儿家。”这是陈夫人临走前对贺谦说的最后一句话。
“皎皎……”贺谦重复了一遍。
他伸出右手,是在梦中经历无数次的场景,有些微微颤抖的,抚上了那面庞,拇指轻轻的挪到韶柔蹙起的眉头,抚了抚,像是要将他抚平一般。
“皎皎……”
胸口像是一滩水,又像是一团火。
无数个夜晚,他曾祷告,曾奢望,曾梦见后清醒的失望。
这一刻如潮水一般涌来,却又很快褪去。
上天待他不薄,竟让他那奢望,有了一丝丝成真的可能。
贺谦又抚了抚那眉头,眼神是前所未有的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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韶卓在朦胧中做了好长一个梦。
梦到了很多前世的事情,也梦到了很多小时候的事。
“阿郎!你等等我!”阿元在院子里追她,那时候韶卓才六岁,却已经是长安城内人人皆知的混世魔王了。
爬树,打滚,游泳,没有她不敢干的。
“阿郎,你等等我呀,夫人说宫宴马上要开始了,您不能在这玩了!”
韶卓疯够了,才停了下来。
“着急什么,反正宫宴总是那样的无聊。”
阿元气喘吁吁的跟上来:“是无聊,但您也得去。”
韶卓无聊的将手中的树枝一扔:“好吧,那走吧。”
那一晚,是大周的中秋佳宴。
韶卓坐在韶国公的后面,手中在把玩一个九连环。
圣人和众皇子妃嫔也很快都到了。
“砚知近日气色瞧着似乎不错。”圣人入座后,看着自己的小儿子,说道。
照顾贺谦的嬷嬷行礼回话:“回圣上,五殿下这些日子身子好了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