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眸——蒋牧童
时间:2021-06-23 09:25:48

  可是事到如今,那些证据依旧还安置在都察院的库房中。
  谁给那些无辜枉死的流民,一个真正的交代。
  直至今日,她亲眼看着这个人从眼前一跃而下,他是在用死在抗衡,抗衡无上权势,他想要用死去驱散头顶这片天空的乌云。
  他的死能得到该有的意义吗?
  沈绛望着眼前,心头澎湃竟久久无法停息。
  不远处傅柏林正在咆哮,本以为这次任务,只不过是抓捕一个可疑书生,可是居然有此事发生。
  一个文弱书生,当着锦衣卫的面儿,做出这样的事情。
  锦衣卫的脸面都被踩在了地上。
  “把尸体给老子赶紧移走。”傅柏林面色铁青,指挥底下的锦衣卫将尸体移走。
  平日锦衣卫办差,周围的人恨不得立即跑的远远,哪还敢留在原地围观。
  可是今日,大家纷纷驻足望着这里。
  甚至有人脸上露出了同情之色。
  此事几乎让扬州流民案,彻底轰动京城。
  接二连三的扬州士子甘愿赴死,只恳求皇上彻惩幕后真凶。
  以死为谏,足够震撼。
  *
  都察院。
  谢珣并未像往常一样,在值房内处理公务,而是站在庭院里,看着墙壁上的爬山藤,这藤也不知是何人栽种在此处,如今茂密繁盛。
  春日里新芽刚出,只见浅绿青葱一片。
  待到了盛夏之时,铺天盖地,泛着墨色的绿意覆盖墙壁,远远瞧着,便觉得清凉。
  不知多久,一串脚步声匆匆而过。
  一个身着御史官袍的人,走到谢珣身边。
  此人一抬头,竟颇为几分眼熟。
  陈秋一路小跑过来,额头上密布着细汗,他低声道:“大人,刚才在前门大街上,又有一个书生从屋顶一跃而下,口中高呼……”
  他顿了下,左右扭头看了几眼,这才压低声音说:“皇天不公,端王残暴,苍生何辜。”
  原来这个陈秋便是京兆府原本的通判陈秋。
  谢珣调任都察院,成为佥都御史之后,便将陈秋调到都察院当御史。
  陈秋此人办事牢靠,心思缜密,以前在京兆府郁郁不得志,也只是因为朝中无人罢了。
  得了谢珣的知遇之恩,他早已将谢珣视作自己的恩人。
  一心为他办事。
  谢珣听到这个消息,微掀嘴角:“又一个。”
  充满嘲弄的意思。
  陈秋再次朝左右看了看,都察院也不是铁板一块,他说话间也需要小心。
  “这次是因为锦衣卫抓了一个从扬州来的书生,此人只是有嫌疑而已。谁知人刚抓到街上,就有另外一个书生爬到屋顶,没等锦衣卫再次抓人。这个书生说了这几句话,就从屋顶跳下,血溅当场。”
  对于此事,谢珣倒也并未觉得意外。
  端王接二连三对付太子,先前更是利用尚宝清一事,离间太子与皇上。
  如今尚宝清死了,太子一腔孤愤,正无处发泄。
  紧接着就是端王被遇刺,从太子奶兄陈岩家中查到了刺杀的罪证。
  泥菩萨还有三分气性,更何况是太子。
  果然,太子一系一出手,倒也是不同凡响。
  一人撞死在登闻鼓下,一人从屋顶一跃而下,两剂猛药下去,端王一派,只怕此时已经开始焦头烂额。
  如今只看皇上该如何处置。
  太子有刺杀亲兄弟的嫌疑,端王则是有残害百姓的嫌疑。
  最有资格问鼎皇位的,居然都是此等德行,只怕朝中诸多臣工私底下都已是议论不休。
  “扬州案一直压在咱们都察院,外面也有流言,说您…也在包庇端王殿下,”陈秋想了想,还是直言此事。
  毕竟他若是不说,万一殿下真的有所不察,到时候牵累殿下。
  谢珣轻应了声,意思是知道了。
  许久,他突然问:“你觉得太子殿下和端王如何?”
  陈秋瞪大双眼,这是什么意思?
  “此事只怕连皇上心中都没有定数,”谢珣轻声一笑,他转身道:“走吧,咱们再去见见张俭。”
  都察院刑讯房,一如既往漆黑。
  张俭的牢房在最里面,谢珣缓步走过去,唯有墙壁上挂着的油灯,闪烁着的光,成为这个牢狱里唯一光的来源。
  铁链被拉开,哗啦啦的声响,早已经惊醒了里面的人。
  只是蓬头垢面,背对着牢房门的张俭,却没有转过头。
  他躺在铺着稻草的木板上,一动不动,宛如失去了生机和气息。
  “张俭,我给了你足够的时间,让你想清楚,看来你如今还是没想清楚,”谢珣轻声一叹,带着些许惋惜。
  躺着的人依旧没动。
  谢珣微眯着双眼,低声说:“前几日有个书生在登闻鼓下,一头撞死,留下一封状纸,状告端王在扬州的种种恶行。”
  这一句话,可算是让躺着的人有了些许反应。
  只是转瞬而过,他身上那丝活气,再次消失。
  “今日又有人从在前门大街当街跳了下来,口中高呼大逆不道之言。”
  谢珣接着轻笑一声:“看来我倒是小瞧你们了。”
  太子手底下要是真有这种悍不畏死的,何至于被端王这么压到现在,只怕此番赴死的人,也跟张俭他们有关。
  一旦端王有机会从扬州案之中脱身,这些死士就会出现。
  他想这帮人的身份,也都是经得起查验的,一定是扬州的读书人。
  “对了,我倒是有一事忘了告诉你,先前太子被皇上关了几日,倒也不是为了什么大事儿,只是他宠幸一个伶人,被端王一系抓住了把柄。他居然为了那个伶人,夜闯锦衣卫的昭狱,当真是情深义重。”
  “你们的人为何而死?是为了这样的太子殿下吗?”
  果然,躺在床上的张俭,这次肩膀微动。
  谢珣并未再说下去,他只安心等着。
  墙壁上油灯灯芯,突然轻爆了下,在空气中炸出一声‘噼啪’轻响。
  这一声响,像是拉动了张俭心头的防线。
  不可能。
  他所知晓的太子殿下,乃是宽厚仁和的储君殿下,深感卫公的大义,并且相信卫公当年是被冤枉的。
  正是因为如此,他们才会做下那么多伤天害理的事情。
  虽然扬州之局是他们故意引端王入的,可是那些活生生的人,都是死在他们的手中。
  他日地下,哪怕是替卫公平反,张俭也深知自己罪孽,无颜见他。
  谁知谢珣突然皱眉,转身疾步走了出去。
  他鼻尖轻嗅,直到慢慢走进油灯,抬头望着灯油盘里,足还有半碗的灯油。
  “来人。”谢珣喊了一声。
  立即有侍卫入内,他指着油灯说,“吹灭。”
  侍卫不解,却还是照做,将油灯吹灭之后,周围陷入一片昏暗中。
  “将里面的灯油舀出来。”
  很快,侍卫找来工具,将灯油弄出大半。
  谢珣低声说:“找大夫过来,验验。”
  验验,这两个字,虽轻,却咬的极重。
  虽说都察院上下并未全然一心,可是都察院的刑讯牢房一向看守严格,但凡能进出这里的人,都是经过再三检验。
  特别是能接触到张俭的人,哪怕看似外松内紧。
  其实每个人都被谢珣派人再三查验过。
  可是没想到,再万无一失的地方,都有漏洞。
  谢珣转身离开,没再跟张俭说任何话。
  半个时辰后,大夫检验再三,终于再次肯定,灯油中确实有毒,因为牢房中所用的灯油乃是劣质灯油,味道极大,所以掩盖了毒药在空气中挥发的味道。
  非等闲不可能单单靠闻,就闻出不对劲。
  谢珣自然不是等闲,他自小就熟读医书,尝遍百草,他不是大夫,却比任何大夫都熟知那些草药。
  因为他打小就要泡在草药罐子里,他对药草的味道太过熟悉。
  所以当牢房中,灯芯轻爆时,有一股特别的味道,被谢珣闻到。
  那股味道淡极了,转瞬即逝。
  大夫也说了,这样的毒乃是是挥发在空气,见效极其缓慢。
  但是因为灯油乃是劣质,时常会有油烟冒出,这种毒会跟着油烟飘出,长期吸食这种烟气,早晚会毒素入体。
  死的神不知鬼不觉。
  而且谢珣又命侍卫取了牢房别处的灯油,果然除了靠近张俭的那个牢房附近的两盏灯里有毒之外,其他并没有毒。
  因为张俭的牢房在最里面,平日里哪怕是狱卒,也不会经常过去。
  日常也只有送饭的人。
  但送饭的人并不会在里面久待,放下饭菜就会立即离开。
  陈秋站在一旁,低声急道:“殿下,我现在立即派人去将管理牢狱的人抓起来审问。”
  “先不急。”谢珣摇了摇头。
  他转头看着一开始的侍卫,问道:“你放出出来时,没人看见你手中拿的东西吧?”
  “回殿下,奴才取灯油用的是瓶子,又藏在袖中,应该无人看见。”
  谢珣:“现在应该无人见过张俭吧?”
  侍卫摇头。
  “派人去把张俭迷晕,让他躺上一天,然后到晚上去提审犯人的时候,告诉看守牢狱的人,油灯里的油不够了。”
  陈秋转眼就明白了谢珣的意思。
  这是打算让对方自己钻进套里,也省的来回审查的麻烦。
  至于迷倒张俭,大概也是因为谢珣当着他的面,让人提取灯油。
  这是防止他说漏了嘴。
  张俭自从被关进去之后,时常会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就是一整天。
  所以迷倒他,将他摆在床上,也不会有人看出不对劲。
  于是众人依旧当做今日无事发生。
  直到晚上,陈秋照样去提审,谁知中途便发了一通火,怒斥牢房里的人做事不上心,居然连灯油都忘了添。
  牢房中的狱卒听了,赶紧请罪,很快就有一个人抱着一桶灯油前来。
  陈秋仔细看了看那人,居然发现一时没有印象。
  因为此人也不是看管牢房的狱卒,看起来只是个杂役。
  “原来这灯油不是你们添的,方才一时气急,倒是错怪你们了。”陈秋笑着对旁边的狱卒致歉。
  狱卒哪能想到,御史大人居然如此好声好气的跟自己说话。
  他赶紧说:“大人可千万别说这样的话,小的担待不起。灯油没了,也是小的没注意,要不然早叫这个黄四来添了。”
  “无妨,添了灯油,才能好好审犯人。”陈秋呵笑一声。
  果然黄四拎着油桶慢悠悠进了最里面。
  里面昏暗,张俭依旧像往常那般背对着牢门躺着。
  陈秋的声音还在门口,远远传来,他正与狱卒说起要请他们吃酒赔罪,狱卒又是连连受宠若惊。
  他们的声音很远,黄四专心的添着灯油。
  直到他终于靠近牢房最里面的两盏灯油,他再次朝尽头看过去,那边的声音依旧清晰,于是他放心的从兜里掏出一个小瓶子。
  待他将瓶子里的东西,倒了大半进灯盏里,这才给灯盏添了灯油。
  黄四心底松了口气,到底不是常干这种事情的人。
  哪怕做了好几回,他也总是提心吊胆。
  都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以前他走夜路从来不怕。
  如今却不行了,走夜路的时候,总是觉得身后有东西。
  就在他将小瓶子重新塞回兜里,准备再去添另一边的灯油。
  可是他突然发现左边这间牢房,有个黑乎乎的影子。
  黄四整个人被吓得头皮发麻。
  他怎么……怎么记得这间牢房是没犯人的。
  只有对面右边的那间牢房才有人,有个人给了他一百两黄金,让他每次在添灯油的时候,加一点特殊的东西在油灯里。
  那个人说,牢房里的犯人叫张俭。
  黄四虽然不识字,可是他好几次听到狱卒这么叫对面牢房的人。
  狱卒还说这人是个重犯,所以他周围的牢房都是空的。
  所以他知道自己没找错人。
  “啊啊啊,鬼啊,”黄四看着那个黑影,一点点靠近,终于心底彻底崩溃。
  他本就是普通人,干着亏心事,提心吊胆,如今彻底被吓破了胆子。
  谢珣打开牢门。
  他特地穿了一袭黑衣,这个添灯油的人不知是心虚还是心急,完全没注意到牢房里有人,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将怀中小瓶子掏了出来,并且放进灯盏里。
  黄四还在吼叫,可是谢珣却冷眼看着他,转头对赶来的陈秋说:“翻他怀里的小瓶。”
  陈秋上前,果然有个小瓶子。
  谢珣接过瓶子,打开,就要凑上去闻。
  陈秋吓了一跳,连忙劝道:“殿下。”
  谢珣却已经闻了闻,他冷笑一声:“确实够高明。”
  若不是他对草药之味太过敏锐,只怕真的等张俭成了一具尸体,他还是一头雾水呢。
 
 
第137章 
  夜风呼啸, 穿过牢房的走道,呜咽作响,平添了几分凄厉。
  黄四从未被这么多人围着, 特别是这些平日里高高在上,连眼风都不会扫到他的御史大人们, 此刻正冷眼垂眸望着他。
  他双腿发抖, 浑身颤栗, 再傻也知道,自己这是暴露了。
  他立即跪在地上,大声喊道:“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小的, 小的是……”
  可这冤枉二字,却如何喊不出口。
  他在都察院这么久, 岂能不知都察院是个什么地方, 能叫朝中文武百官闻之色变的地方,岂是他三言两语就能轻易蒙混过去的。
  谢珣挥挥手,先前毫不知情的狱卒被侍卫请走, 只留下陈秋。
  “方才你倒进灯油里的是什么?”谢珣声音清冷, 透着几分寡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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