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眸——蒋牧童
时间:2021-06-23 09:25:48

  黄四几乎是匍匐趴在地上,连头都不敢抬, 听着头顶的话,身体颤抖的更厉害, 他不敢说。
  他知道自己说出来,就是死。
  可是不说,难道就有活路?
  “怎么, 你也想见识见识都察院的手段?”谢珣平静的声音, 仿佛与周围黑暗融为一体, 明明语调并不悚人,却无端让眼前跪着的人,连呼吸都格外困难。
  谢珣见他不说话,也不想再好言劝找死的鬼,抬手正要让陈秋把人带走。
  “世子殿下,是有个人给我的药,他说只要我每天都将这个加到灯油里,等事成之后,就给我一百两金子。”
  谢珣嘴角轻扬:“张俭的命,便宜了。”
  黄四正要咧嘴求饶,他一向听闻这位世子殿下性子温和,看起来并不是滥杀成性的人,说不定自己还能在他手底下讨得一条命。
  “殿下,饶命。”
  谢珣问:“想活命?”
  黄四拼命点头,谢珣点点头:“那个给你药的人,还跟你有联系吗?”
  “他说要是这个犯人死了,就让我去铜雀大街的一个酒楼,靠窗的位置连坐三天,他就知道事成了。到时候他会把剩下的五十两金子再交给我。”
  原来对方已经给了一半定金给黄四。
  财帛动人心,黄四也算是老实忠厚的性子,乍然见到这么多金子,迷了眼睛。
  谢珣听完,直接挥手,身后的侍卫上前将黄四带走。
  陈秋不解问道:“殿下,要不我再审审?”
  “用不着,他只是个棋子罢了,事成之后,对方连面都不会见他。让他坐在靠窗的位置,大街上来来往往行人那么多,压根抓不到。”
  陈秋一听,深觉有理,这才作罢。
  “把他弄醒吧。”谢珣转头,看着里面依旧安静躺着的张俭。
  张俭醒来的时候,眼皮格外沉,睁了几次,这才勉强睁开。
  “你抓到杀我的人了?”谁知他一醒,第一局问的竟是这话。
  谢珣笑了起来:“看来你也知道,你这条命太让人忌惮了。”
  张俭:“从我被押送到京城之后,这京城里想要我死的人,就一直都没有断绝过。我只是有些奇怪,他们居然到现在才动手。看来你对都察院的掌控,比我想的还要深。”
  一个都察院,特别是能接近牢房的人,都是被筛了又筛的‘干净’人。
  “那你再猜猜,这次想要你命的人,是谁?”谢珣一派云淡风轻。
  若不是张俭助纣为虐,死有余辜,其实他并不厌恶张俭。
  此人在扬州之前的政绩一直都是上佳,官声也极好,要不然不至于从毫无背景的,一步步爬到天下盐都的府尹之位。
  只可惜他太过愚忠。
  忠诚是可贵的品质,可是忠诚之前加了一个愚字,就显得格外蠢。
  张俭这次似乎有了跟谢珣攀谈的性质,反问道;“其实我一直没搞懂,你究竟是哪一方的人?你若是端王的人,就不该出现在扬州,更不该是你亲手抓住我。”
  “可你若不是端王的人,为何一直想要从我口中,得知太子与扬州之事的关系。”
  “世子殿下,你究竟是为了什么?”
  张俭声音嘶哑,但是思绪却依旧敏捷清晰,多日来的牢狱之灾,并未让他的脑子生锈。
  哪怕在有限的信息中,他也依旧提取到了大量有用的信息。
  “如果我说我谁的人也不是,我只是想要替那些死在扬州的流民讨回公道,我只是想让那些死在进京告御状的书生死得瞑目,我只是想要让参与这件事的人,都付出该有的代价。”
  不管是布局的太子,还是因为贪婪入局的端王。
  这世间的公道,总是理不清。
  这次他偏偏想要理清楚。
  张俭彻底怔住,直到最后,他忽而仰天大笑,笑声放肆而悲愤,待笑声断绝,他徒然望过来,原本一双已被蒙尘的双眸,竟全所未有的亮。
  “你不像谢家人。”
  张俭语气嘲弄,他说:“谢氏皇族的人,可不会说出如此天真的话。”
  “你去看看这朝堂之上,党派林立,朝争不断,各怀鬼胎,真正想着为百姓做事的,又有几人?你以为你是清流?你以为是一心为朝廷的功臣?到最后你只会成为无法融与潮流的一抹异端罢了。”
  “你可知你那个高高在上的皇伯父是如何对待功臣,他诛了功臣的全族。”
  谢珣:“卫楚岚的全族,当真都死了吗?”
  张俭一口气仿佛被堵在嗓子里,死死盯着他。
  “怎么,你们还要把卫家人的尸骨都再起出来,鞭尸一遍吗?”张俭悲愤怒道。
  谢珣一字一句道:“若是卫家后裔无人在世,你们这些人又因而团结?”
  卫楚岚死了已十八年之久,他哪怕有旧部,这么多年下来,这些人靠着什么力量聚集,人心何至于不涣散。
  张俭讽刺望着他:“那是因为你压根不了解卫公,你不了解卫楚岚是何等英雄,哪怕他身死又如何?只要我们这些人活着一天,我们就会想尽办法,为他伸冤。十年不行,便二十年,二十年不行,便三十年。”
  “总有一日,卫公的清名会重见天日。”
  *
  谢珣知道他从张俭这里,不可能再得到任何有用的东西。
  自然也就没打算对他严加逼问。
  夜晚,别院内一片安静,这处王府别院平日里只有谢珣使用。
  是以这也成了他见客人的秘密之所。
  一辆马车在后门悄然停下,里面走出一个全身被黑色披风,遮盖的严严实实的人,此人很快闪入后门。
  轻车熟路走到议事书房的门口,黑色披风敲响房门。
  待里面传来声音,黑色披风推门而入,明亮的烛火一下照亮了他的脸颊。
  若是有旁人在的话,定然要惊诧不已。
  因为此人便是大理寺卿章汯。
  三法司会审时,必定是重案,可是这个安静的别院内,都察院和大理寺卿的两大巨头,同时出现在此处。
  却见章汯上前两步,躬身行礼:“微臣见过殿下。”
  “行了,你我之间,何须如此虚礼。”谢珣坐在案桌后面,语调熟稔。
  章汯却是一笑:“许久未见殿下召见,我还以为殿下是打算修身养性,彻底不趟这波浑水了呢。”
  此话有些放肆,倒是与方才的客气成了鲜明对比。
  章汯此人性情跳脱,就连永隆帝都直言过。
  谢珣:“浑水?只怕是大浪淘天吧。”
  闻言,章汯神色微肃,又突然略带几分兴奋道:“难不成这次太子和端王殿下,终于要彻底撕破脸面了?”
  “怎么,你是生怕他们打不起来?”
  谢珣微眯着眼睛,盯着他这一副要看好戏的模样。
  章汯一笑:“岂敢,岂敢,下官这不是盼着这些龙子凤孙早日分出个胜负,也好过叫咱们这些底下人成天提心吊胆的,生怕一个站错队,脑袋就跟脖子分了家咯。”
  嘴上说着怕,其实内心毫无忌惮。
  当初谢珣跟章汯相识时,他还不是如今大理寺卿这个位置。
  那会儿他还在刑部员外郎的位置上混着,谢珣是高高在上的王世子,只因为那次官司事关护国寺。
  虽说护国寺乃是和尚们的聚集地,可也是皇家寺庙。
  主持法师的脸面,只怕不比朝中的那些六部主官们的脸面差。
  京城各大衙门还真没有敢在护国寺,随便放肆的,偏偏章汯是个不信邪的,偏说护国寺一位颇有些名望的僧人,年轻时乃是个杀人流窜的罪犯。
  此等名声,若是被证实,无疑是在护国寺山门上抹黑。
  那时候释然法师并不在寺中,于是便有法师想要保住护国寺百年清誉。
  想要劝退章汯,只言道,一入空门,前尘皆去,莫要追究。
  气得章汯站在护国寺山门外,破口大骂。
  正好被路过的谢珣听见,他自幼长在护国寺,所见所闻,皆是信众对护国寺的称颂赞扬,何曾见过如此大骂的。
  章汯这人还挺嘴毒,骂的是吐沫横飞。
  待他停下来时,谢珣叫车夫给他送了一壶水,章汯接了水,还特别客气的谢了谢他。
  于是那日,谢珣坐在山下的大石头,听着章汯倒了一下午的苦水。
  终于在最后,他对章汯说:“若是说完的话,你现在跟我走吧。”
  去哪儿,章汯问他。
  谢珣说:“去抓人呐,你不是说不抓到此贼秃驴,誓不为人。我觉得此人若真的是你说的那种杀人越货的恶贼,确实是有辱我们护国寺的名声。”
  我们护国寺?
  章汯有些吃惊望着他,可是他瞧着谢珣也不是剃发的僧人,而且年纪看着不过十三四岁,何至于说话口气如此大。
  后来他才知道,人家虽年纪小,说话口气却一点儿都不大。
  毕竟堂堂亲王世子,护国寺谁敢驳斥了他的面子。
  这个案子也成了章汯名震京城的第一桩案子,毕竟护国寺的僧人竟是杀人越货的匪徒,实属罕见。
  此刻章汯又忍不住说道:“殿下,明日就是大朝会了。太子一派的人,这几天在京城搞出这么大的动静,估计就是等着明天上朝,他们就会集中向端王发难。”
  “可怜端王殿下,这会儿还躺在家里,浑身都是包。”
  章汯的语气哪里有一丝可怜,尽是等着看好戏的幸灾乐祸。
  谢珣:“扬州一案现在压在都察院,还压在我手中。”
  章汯问:“殿下,您到底是怎么想的?这么久以来,这个案子为何迟迟没有下文。”
  “不是没有下文,是因为我将此案的罪魁祸首定为端王,惹得皇上不满,他一直打回案子,让我们重审。”谢珣脸色冷漠。
  章汯震惊。
  这是他头一回听谢珣如此说,他问:“皇上难不成还想要包庇端王到底?殿下您打算真这么听之任之?”
  “听之任之?此事若无我点头,太子一党又怎能知皇上对端王如此心慈手软。”
  章汯微怔,思虑片刻,忍不住朝谢珣望过去,而后竟摇头:“我先前一直以为,您既不是站端王的,总该跟太子有几分薄情,毕竟太子也算是正统嫡出,未来的君王。我现在怎么瞧着,殿下你这是打算把他们一网打尽呢。”
  谢珣这半年来,看似只做了两件事。
  第一,他前往扬州,亲临险境,孤身将端王在扬州的罪证挖出。
  这第二件事就是,他审查此案的过程,透露给了太子一派,让他们知道,皇上对端王还未彻底死心,以刺激太子,也让他们彻底死心。
  如今东宫传来消息,太子在东宫特地修建了一个小佛堂,里面居然供奉着尚宝清的灵位。
  宫中不能私下祭祀,除了祖宗牌位之外,这尚宝清也是头一份。
  太子一心将尚宝清之死,怪在端王头上,恨不得食其肉。
  偏偏太子手中最大的依仗,都无法置端王于死地。
  此涨彼伏,本该彻底压制端王的太子,如今却只能眼睁睁看着皇帝越来越纵容端王。
  太子与皇帝之间,早已生了嫌隙,如今父子两人背道而驰,都无回头可能。
  况且太子还不比其他皇子,别的皇子不争,顶多是个闲散亲王。
  太子若是不争,下场便有两个,非死既囚。
  不管是身死还是一辈子囚禁在高墙内,都不是太子想要的结果。
  他只能反抗。
  况且谢珣还从沈绛那里,得知过她离奇的梦境里,便有关于太子的未来。
  所以他按着扬州案,看似不动,却已经置身不败。
  到时候太子造反,必会头一个收拾端王,他只需坐山观虎斗。
  “殿下,鹬蚌相争,你这是打算当渔翁啊,不过也是,太子和端王这会儿打的正热闹,咱们没必要横插一脚。等他们打的你死我活,到时候自然事半功倍。”
  只不过章汯忍不住道:“殿下,你说这两位要是真倒了,到时候这皇位会落在哪位……”
  他猛地看向谢珣,仿佛才发现一个了不得的事情。
  谢珣:“我没有此意。”
  对于皇位,他从来没有觊觎之心,他之所以这么做,只是为了抓住能自保的权势,从此不必再像以前那样,任人宰割。
  他有了想要保护的人,便再不能手无寸铁。
  权势是利剑,那么他就要成为持剑人。
  “我之所以今日叫你前来,就是因为明天大朝会上,太子一派必会借着这几日在京城发生的事情,向端王发难。”
  谢珣将明日在大朝会上,可能发生的情况,与章汯商议。
  隔日清晨。
  但凡有资格参加大朝会的官员,都知今日必有一场硬仗。
  太子党的人摩拳擦掌,满脸迫不及待,恨不得立即将端王之罪证,让世人皆知。
  至于端王一系,都有些沉重,虽说他们对今日也有些应变,可到底还是不清楚,对方手中究竟抓着自己多少把柄。
  看似中立的朝臣,这会儿也不是全然轻松。
  一旦太子今日大获全胜的话,太子党势必在朝堂上呼风唤雨,到时候他们这些不曾站队的人,岂不是要被秋后算账。
  不少人朝户部尚书霍远思看过去,这位可是端王的亲舅父。
  也是公认的端王党,如今端王伤势未愈,端王派的人全都仰仗着霍远思。
  谢珣安静站着,他今日上朝之前,已让人准备好了扬州案的卷宗。
  一旦太子党真的以此为攻击,他无须多言,只要摆出卷宗便是。
  至于皇上是不是还要继续保下端王,谢珣倒也不在意。
  只要永隆帝越是维护端王,就越会让太子剑走偏锋,行事偏激。
  登闻鼓下的死谏,还有在京城如此大张旗鼓散播传言,引起百姓对端王的非议,其实已经看出了,太子的急不可耐,他是在用这种方式,逼迫皇上表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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