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沈绛笑了。
她不想。
她望着已经下车的楚凛,拿出袖中内侧暗藏的银票。
“卓定。”她唤了一声。
身后赶到的卓定,立即下马过来。
就见沈绛竟将一张银票交给他,并道:“送给这位公子和姑娘。”
卓定看清这是银票,心中大骇。
可他却不能当场问出口,只能按照沈绛吩咐的那样做。
楚凛也瞧见卓定手里的银票,疑惑道:“姑娘这是何意?”
“刚才在驿站中,听闻公子千金求药只为救心上人,我深感这世间有情人实在难得,所以想帮帮你们。无以为赠,只有这微薄程仪,还望收下。”
楚凛怔怔的仰头,望着马背上的女子。
哪怕他此刻身边已有了蓁蓁,却依旧不得不承认这女子美得,宛如九天仙子。
“不必怀疑我有什么企图。”
沈绛望着他,却又一顿。
许久,她轻笑道:“若我真有什么企图,无非就是希望公子能跟姑娘,白首不相离。”
因为我对你最大的祝福,就是送你滚的越远越好。
楚凛心底虽觉得讶异,却还是相信了沈绛的话。
他接下银票后,拱手道:“我乃昌安伯府楚凛,今日姑娘大义馈赠,我与蓁蓁必当铭记在心。也不会辜负姑娘的一番美意。”
“我们定会白首不相离。”
只是说完,他又抬头看向沈绛。
“虽有唐突,却还想问一句姑娘姓名,日后好以为报。”
沈绛听到这里,却驱马缓缓向前,直到停在他身侧。
她低头望着这个男人,声音清冷:“既是萍水相逢,何必问姓名。”
说完,她再次打马离开。
卓定立即翻身上马,追了过去。
楚凛站在空荡寂寥的官道上,遥遥望着离去的女子。
这真是个奇特的女子。
沈绛在对方马车彻底看不到的地方,勒住缰绳,缓缓往前。
身后的卓定,落着半匹马的身位。
他最终还是未能忍住,问道:“三姑娘,为何要好心给那两人银子?”
既然对方真的是昌安伯府的楚凛公子,是三姑娘的未婚夫婿,难道不是应该将人抓回京城,为何还要送他银票。
沈绛骑在马背上,此刻她反而不着急了。
慢悠悠的向前。
不疾不徐。
在听到卓定的话后,沈绛突然问他:“你觉得我是好心吗?”
或许世人都认为姑娘家,就该心底善良温柔。
可偏偏她不是。
待她好的人,她会倾心回报。
可有人对不起她,她也会让对方付出代价。
卓定沉默不语时,沈绛又说道“你觉得他们会长久吗?”
自古以来,私奔者都没什么好下场。
况且是这种贵公子,过惯了呼奴使婢、家仆成群的日子,又怎么会安于这样清贫困苦的生活呢。
等过了段时间,清贫打败情思。
就是他后悔的时候。
沈绛轻笑:“我倒希望他能坚持的长久些,千万别轻易放弃。”
也不枉她这冷夜中,策马来送银票。
“为何?”卓定不解。
沈绛勒住缰绳,回头望向官道的尽头。
“他再回京见到我时,就是他受尽折磨的开始。”
因为楚凛再次回京之时,也是他抛弃那个车内可怜女子之时。
而到时候他见到自己,今晚所发生的事情,就会成为噬咬着他的噩梦。
他以为的仗义赠金的恩人,其实就是他未过门的未婚妻。
这会时时提醒着他,沈绛亲眼见过他狼狈不堪的一面。
他弃自幼定下的婚约不顾,是为不忠。
他抛弃私奔的女子,是为不义。
她亲眼看到他对那个女子许下的誓言,可这一切都成了笑话。
他楚凛看似情深,到最后也不过是个舍弃不掉荣华富贵的庸俗之人罢了。
这样贵公子最是自负,怎么能接受这么不堪的自己呢。
“到那时候,他就会明白。今日我的赠金之举,是对他最大的唾弃。”沈绛扬唇轻笑。
她遇见了他私奔又如何,她并不要他,更不打算挽回。
甚至还送了银两,想让他离的越远越好。
这世上还有什么比这个更荒谬的讽刺。
他给她的侮辱,她亦原封不动的还了回去。
杀人固然痛快。
可是她今日要的是诛心,她要诛楚凛的心。
所以他最好能坚持的久些,要是能坚持一辈子。
沈绛倒佩服他是个男人。
可如果他轻易就放弃,那么今晚的一切都是他痛苦的开始。
因为以后只要提到沈绛二字,他就会想起今晚。
沈绛今夜已将种子埋下。
未来如何,只管等着瞧好了。
*
直到深夜的天际,陡然发出一声巨大的雷鸣。
沈绛抬头望着头顶的天空,原本的清月也被乌云遮蔽住。
居然要下雨了。
“三姑娘,好像要下雨了。”卓定有些着急。
他们虽往回走了一段距离,却离驿站还很远,短时间肯定赶不回。
沈绛:“先往前骑吧,看看前面有没有能落脚的地方。”
驿站回不去,破庙总该有吧。
于是两人疾行往前,总算在雨落下之时,看到不远处立在路边的荒庙。
幸好。
两人赶到破庙时,雨点刚好落的密集起来。
荒郊野岭的虫鸣鸟叫,全部都被这大雨吞噬了进去。
整片旷野,除了雨声,再无其他。
沈绛将马拴好后,便进了庙里。
这样的庙宇,虽有些香火不继了,但也全非真的破破烂烂。
最起码这间的破庙,正对着庙门的那面墙壁上的佛像,依旧保持的很完整。
屋顶只有角落有几处漏雨的。
整体来说,是个避雨的好地方。
庙里一片漆黑,沈绛正要转头问身后的卓定,身上可带了火折子。
突然,她感觉到自己的脚踢到了什么。
那种软绵中带硬的触感。
就像…像是人的腿。
沈绛强迫自己没有失声尖叫,然后极缓慢的低头,看着地面。
真的是腿支在那里。
好在不是断的。
沈绛顺着那双腿往上看,只是腿的主人被一堆稻草挡住了。
估计是之前的旅人,为了在破庙里生火,特地堆的稻草堆。
既然是人,沈绛刚才升起的那阵心悸和惧怕,渐渐消失。
她又往前走了两步,正要越过稻草。
一个人的轮廓就安静躺在那里。
沈绛看不清他的脸,也犹豫着要不要开口打招呼。
外面天空一道银色电弧,挟裹着能撕裂天际的气势,照亮外面的夜空。
也同样照进了庙宇,照亮沈绛眼前的人。
这次她看见了。
哪怕这亮光仅仅持续了片刻,她依旧看得清楚。
因为那是一张生的过于俊美的面孔。
银色闪电光亮照在他的脸上,仿佛让他的脸镀上了一层光净圣洁。
在庙宇重新陷入黑暗中,沈绛依旧还沉浸在刚才那一瞬的惊艳。
“卓定,有火折子吗?”沈绛问。
卓定答了一句有,沈绛伸出手。
很快,她将手里的火折子点燃,豆大的火苗窜起,将周围重新照亮。
眼前男人的脸,再次被笼在这光晕中。
这次沈绛看的比刚才还清楚,男人的五官深邃,骨像俊美。
虽闭着眼,身上依旧有股浮华之外的出尘感。
特别是他一身白衣,在这暗夜的破庙中,却犹如置身于庄严的名刹古寺。
雨夜、破庙。
皎若冷月的清冷出尘男子。
这画面倒是让沈绛想起了她之前看过的志怪话本。
荒郊野岭的破庙,妩媚动人的小狐仙来报答儒雅书生曾经的救命之恩。
只可惜,她眼前的男子身上带着过于清冷的风华。
没有妖孽气息。
沈绛心底一笑,却又余光瞧见他眼尾的一粒小痣。
殷红小痣。
像是用朱砂点出来似得。
灯影在晃动,那粒小痣竟越发鲜艳如血。
此刻在看,沈绛不知是她心有所变,还是如何,她竟觉得男人身上的清冷风华被敛起,身上弥漫起浓浓的妖气,仿佛真的又成了勾魂索命的妖孽。
明明对方从头到尾,都只是安静躺靠在那里。
“小姐,这位公子怎么不动。”卓定轻声开口,打断了沈绛的思绪。
沈绛被他的话提醒,才发现,哪怕他们进来这样大的动静,甚至点亮了火折子,这个人都未曾动一下。
沈绛开口:“你去试一下。”
卓定点头,跨步上前,只是他轻推了下男子,对方还是不动。
终于卓定的手指,缓缓贴着对方的鼻下。
随后又探到脖颈处。
在反复确认后,卓定回头看向沈绛,摇了摇头。
死了?
沈绛震惊的望着男子。
这样的人,竟悄无声息死在这破庙中。
卓定轻声说:“应该是刚断气没多久,身体还是微热的。”
沈绛心中说不出什么感受。
只是在看到对方的脸时,竟又想起了自己那个梦。
梦里,她死后被人收殓时,那两人不也夸她,连死都死的那么美。
眼前的男子倒也跟梦里的她一样。
死都死的这么好看。
梦里的自己好歹有人帮着收殓。
这荒山野岭之地,要是任由尸身放在此处,只怕很快就会被动物啃咬的不成样子。
就当是为自己修一点功德吧。
沈绛开口道:“把他埋了吧。”
第6章
作为对沈绛的命令,从不置喙只管执行的卓定,在听到这句话后,立即应了声是。
他正要上前搬动对方身体时。
沈绛听着外面的雨声,才觉得不妥。
破庙外的大雨已成瓢泼之势,此时让卓定出去埋一个大男人,肯定要浑身淋湿。
她淡声道:“算了,还是先等雨停了吧,反正此刻有我们在这里。”
也不怕什么山林野兽来啃咬这人的尸身。
卓定点了点头,就听沈绛不轻不重的打了个喷嚏。
她出来的太急,都没来得及加个披风。
如今也不过是二月底,霜寒露重,夜里更是冷的刺骨。
卓定说:“三小姐先坐下歇息,我现在就给您生火取暖。”
他赶紧找了破庙里的干柴,堆起小火堆。
很快,干柴堆被点着。
在炽热的橘色火焰下,沈绛的周身也立即暖和了起来。
待生完火,卓定才发现沈绛就坐在离那男子不远的地方。
他开口道:“小姐,要不我将这人尽早埋了吧”
哪怕对方瞧着跟活人无异,可毕竟已经气绝。
这么一个死人在身侧,他一个男人不害怕,但三小姐乃是个姑娘家。
沈绛摇摇头:“算了,就让他在这里吧。”
她微侧着头望向躺靠在那里的男子,微黄的火焰光亮,同样映在他的脸上。
都说灯下看美人,更能入目三分。
哪怕如沈绛这般看惯了自己的容貌,此刻望着对方时,心头还是跟旁边的火光,微一摇曳。
这人生的实在是丰神俊朗。
若是个活的,应该更是眉眼如画。
突然沈绛有些理解那些登徒浪子了。
原来看美人,是这么个感觉。
她突然轻声说:“以后他就要长眠地下,那般阴冷潮湿。倒不如再让他享受片刻属于人间的温暖。”
即便他已经感受不到火堆,照在身上的炙热。
或许是对方的遭遇,跟梦里的自己,有那么几分相似。
沈绛对这个萍水相逢的人,倒有几分耐心。
卓定见沈绛从容淡定的模样,没有丝毫惧怕。
这才说道:“等外面雨停了,我再把他埋了吧。”
沈绛又望着这个白衣男子,点头:“就等雨停吧。”
“反正早埋晚埋,他也不会在意。”
埋了?
清明顶着大雨重新冲回破庙门口,就听到一男一女的声音,竟在讨论什么埋了。
待他冲进去,看见破庙内点燃了火堆。
将原本漆黑的庙宇,照的通亮。
清明不顾身上的雨水,冲进去喊了声:“公子。”
沈绛瞧见居然有人找过来,倒没觉得奇怪,反而松了口气。
毕竟这白衣公子身边人找来,好过让他被莫名埋在这荒山野岭。
沈绛见这个进来的蓝衣少年跪在白衣男子旁边,还柔声安慰道:“小兄弟,生离死别,自有天定,你家公子突逢此难,确实让人惋惜。不过还请你节哀。”
清明:“……”
他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这个姑娘。
虽然此刻不是时候,可他在看见沈绛样貌,呼吸还是一窒。
眼前这位姑娘,倒是比京城号称第一美人的贵女,还要美上许多。
好在清明飞快回过神,清了清嗓子,拔高声音道:“谁说我家公子遭了难,他不过是昏睡了过去而已。”
沈绛望着眼前的少年郎,不过十七八岁的模样。
眼底透着一丝怜悯。
确实是个忠仆,不过他嘴硬撑着不承认,也不代表他家公子就还是活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