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也看见了她眼底的同情。
不再解释什么,只是从怀里掏出一个白瓷瓶子。
很快,他从瓶子里倒出一粒药丸,塞进了白衣男子的嘴唇里。
沈绛安静看着他的举动,没出声劝说。
人总是要试过之后,才会失望不是。
哪怕是她自己,不也从来不信天命安排。
她坐在一旁,眼睛望着白衣男子。
直到她看到他眼睫轻颤了下,极微不可查。
沈绛还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睛,瞪大双眸,可是下一秒,对方的眼睫再次颤动。
这次连眼皮都在轻轻起伏。
这是要醒来的预兆?
沈绛回头看着卓定,此刻卓定也注意到男子的状况,而他脸上的惊骇更盛。
毕竟刚才沈绛没有亲手试探对方。
是他亲手探了鼻息,还有脉搏,才确定对方死了的。
这个蓝衣护卫模样的少年,居然当着他们的面,表演了一个大变活人?
一时,破庙里的呼吸都放缓。
干柴被烧的噼里啪啦声,像是彻底惊醒了躺靠在草堆上的白衣男子。
终于,他的双眸睁开。
沈绛只觉得自己的眼睛,一下子撞进了一道幽深如渊海的视线里。
这双浓墨般漆黑的眼睛,就那么直勾勾的望过来,丝毫没有刚苏醒的迷茫,反而带着一股看透这俗世的清透明净。
这一刻,沈绛心底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她不由先撇开了视线。
清明笑道:“公子,你醒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得意,仿佛在对沈绛说:你看吧,我就说我家公子只是昏睡过去。
沈绛也没想到,她跟卓定竟搞了这么一个乌龙。
幸亏外面下着雨,要不然她真的会让卓定挖个坑,把对方埋了。
于是她主动开口道:“方才是我唐突了公子,还望海涵。”
“唐突?”白衣男子轻声开口。
沈绛点头。
心头又略感慨,连声音都这般好听。
白衣男子却打量了她一眼,慢悠悠道:“不知姑娘是如何唐突我的?”
沈绛茫然:“啊?”
一旁的卓定,猛然就要起身,护在沈绛身前,连随身携带的刀都抽出一半。
偏偏白衣男子神色未变一分,反而从躺着的姿态,坐直了身体。
只是他单腿屈起,手臂放在膝盖上。
一派风流不羁的模样。
沈绛伸手按住卓定手里刀柄,轻声道:“没事。”
反而带着几分好笑。
若此刻在这里是别的姑娘,只怕光是看着面前这张俊美出尘的脸,连话都说不出来。
可沈绛却毫不回避的回望着对方,一双星眸如雨后秋波,潋滟而清澈。
直到她道:“方才进了庙内,见公子躺在此处不言不语不动,我便让自己的这位护卫试了试公子的气息和脉搏,是为第一唐突。”
哪怕是沈绛,有先生教导,自忖遍读天下书。
也未曾在任何一本书上,读到过,有药物可使人起死回生的。
卓定虽年纪不大,却做事稳妥。
而且刚才是沈绛亲眼,看着他试了这位公子的鼻息和脉搏。
可见是对方身上有古怪。
她悠悠往下说:“然后我自作主张,怕有野兽啃咬公子的身体,想让护卫将公子掩埋安葬,是为第二唐突。”
白衣公子凝望沈绛片刻。
她就坐在自己的面前,在火光摇曳中,眼尾微微上翘着,像是在笑,却又仿佛没有真的笑,明明整个人在光晕里是透着几分娇气妩媚,偏又那样气定神闲。
她并未因为他的一句话,就恼火或者羞涩。
反而依旧平常,他问了她就答了。
有什么与旁人截然不同的东西,隐隐藏在她的身体里。
突然他唇边含笑道:“那是我应该谢谢姑娘才对。”
一旁的清明听着自家公子说的话,瞪大眼睛,简直是不敢相信。
要不是自己及时赶回,公子险些就要被人埋了。
他还谢谢人家?
要不是知道自家主子是个不染男女之情的出尘性子,他都要怀疑,公子是不是被这位姑娘的国色天香所迷惑。
沈绛轻笑:“那倒不必。”
白衣公子道:“应该的,萍水相逢,姑娘却愿意为了保我身体,费这么大周折。”
一时,沈绛心底倒又有些好笑。
要是别人,只怕要骂她多管闲事,差点害了自己。
偏偏他却谢自己,不怕麻烦,要埋了他的事情。
看来这位也是个不走寻常路的。
直到对面男子,轻声问道:“还不知姑娘,怎么称呼?”
沈绛这才想起两人说了这么多话,却未报上姓名,于是她开口说:“我姓沈,在家行三。”
她是女子,不便将自己的闺名,告诉陌生男子。
对方似乎也想到这层,微微颔首:“我叫程婴,说来也巧,在家中也行三。”
“不知姑娘,怎么留宿在这荒郊野外?”对方似乎是闲聊。
沈绛想了下,说道:“路上有些耽误,又碰上大雨,没来得及赶到前方驿站。”
“原来如此。”程婴温和点头。
很快,他手掌抵唇,轻咳了几声。
清明问:“公子是不是有些冷,要不我去把马车上的披风拿过来。”
“不用,你去把车上的瓦罐拿过来,煮点热水,让大家都暖暖身子。”
沈绛听到他们说马车,还有些惊讶。
因为他们刚才在前门拴马,确实没看见什么马车。
直到清明绕着破庙一圈,将马车里的东西拿回来。
原来他们竟将马车,停在破庙的后面。
见沈绛脸上的惊讶,程婴淡笑开口:“出门在外,我这小厮谨慎了些,生怕车上那些破碗烂罐被人捡去。”
一旁正往砂锅里倒水的清明,身体一僵。
有被内涵到。
沈绛看着清明抱过来的瓦罐和小碗,质地粗糙,确实不值钱。
很快,瓦罐里发出咕嘟咕嘟的水声。
其实她很喜欢下雨,衢州地处中原地带,雨水并不丰盛。
沈绛脑子里胡思乱想,却听旁边的男人问:“你在想什么?”
“这么湿冷的天气,倒是适合吃羊肉炉。”
待沈绛下意识说完,才察觉这话不妥。
她转头看过去,就见程婴清俊至极的脸颊,扬起一抹温和笑意。
他点头道:“倒是好想法。”
听到对方的赞同,沈绛反而想要伸手盖住脸颊。
怎么光想着吃。
或许是怕自己再语出惊人,沈绛看着面前的火堆,安静了下来。
直到水被烧开,清明将热水倒进碗中,第一碗他端给了程婴。
但对方并没直接喝,反而转手递给了沈绛。
“谢谢。”沈绛一怔。
没一会儿,连卓定手里都捧着一碗热水。
只是沈绛看了一圈,才发现除了她手里的这个碗还算完整,其他碗都或多或少缺了口。
这个碗,是他特意让给自己的。
热水喝下去,原本萦绕在周身的湿冷,仿佛又退散了些。
等喝完水,沈绛本打算在这里坐等雨停。
谁知,这雨越下越急,丝毫不见任何要停下来的趋势。
身前又是暖烘烘的火堆。
于是她眼皮渐重了起来,脑袋如小鸡啄米般往旁边轻点了下。
等她抬起头,就看见一旁的程婴正望着自己。
在暖黄火光下,映得他眼眸如星。
特别此刻他低头轻笑了一声,垂眸间,眉眼生辉。
被他看到了。
沈绛不由坐直了身子。
只是平时这个时辰,她早已熟睡,哪怕她强撑着,眼皮还是塌了下来。
“三姑娘,困了?”他的声音带着慵懒的味道。
沈绛手撑着脸颊,强抬着眼皮摇头:“没有。”
倒不是她嫌弃这里荒郊野岭,而是她实在不惯在陌生人的注视下睡觉。
此刻大家围着火堆取暖,她要睡觉,其他人都能看到。
却不想程婴直接站了起来,伸手将破庙里还挂着旌幡扯了下来,然后系在柱子上。
沈绛看着对方的举动,明明旌幡被拉起时,还扬起了灰。
可他举手投足间,透着优雅从容。
仿佛他并不是身处破庙,而是广厦高楼之中。
直到程婴把刚才清明从马车上拿过来的墨色披风,挂在旌幡上,将沈绛整个人挡了个严严实实。
其他三人被挡在披风的另一端,完全看不到她。
他竟给自己搭了个简易的床围。
“睡吧。”程婴的声音,隔着披风,从另一端传来。
沈绛看不到他的表情,却仿佛能想到他说话时,温润如玉的模样。
于是她躺在草堆闭上眼睛后,脑海中还盘旋着一句话。
君子如玉,端方雅正。
第7章
天际曦光刚露,沈绛的眼皮就动了动。
随后缓缓抬了起来。
比意识更快苏醒的,是身体上传来的疲倦。
这一路上她餐风饮露,之前还有马车可以窝一下,这次直接睡在了稻草堆上。
待她坐起来,才发现身后发辫早已松散。
她昨晚本就是散了发髻,快上床歇息时,被吵醒出来的。
当时她随手拿了一根红色发带,把一头乌发束起。
此时她摸起发带,正要再扎头发,就听披风的对面,又传来一声温润的声音:“三姑娘。”
“嗯。”沈绛刚把发丝抓在手心,不禁放缓了手上的动作。
“可是睡醒了?”程婴轻声问。
她一醒来,对方就发问,难道他是一直在等着自己?
沈绛往旁边看去,从她这里就能看到庙门外,天光已亮。
突然,沈绛意识到了。
因为披风只能将他们挡在对面,可他们一旦起身,想要到破庙外,同样会看见沉睡着的沈绛。
他果然是在等自己醒来。
沈绛头发太过绵密浓厚,此刻发尾凌乱,她也顾不得细细打理,只迅速用发带绑好头发,回道:“我睡醒了,多谢公子的披风。”
果然,她听到脚步声往自己这边来。
披风被抱起时,她仰头望着隔旌幡而立的男人。
他依旧穿着那一身雪白衣裳,只是胸前皱褶,哪怕他重新整理过,却依旧明显。
只是他的脸上,依旧带着清俊从容的神色,不见丝毫夜宿野外的狼狈。
外面的雨,不知何时停了。
卓定出去查看了一番,回来说:“三小姐,外面雨停了,我们是现在赶回驿站吗?”
“好,我们尽快回去吧。”沈绛点头。
她和卓定一夜不回去,其他人应该担心不已。
只是她朝外面看了一眼,听到程婴还有他的小厮在说话。
沈绛想了下,“你去看看他们是不是遇到什么问题了?”
卓定到门口看了下,很快,就回来了。
他低声说:“他们拉马车的那匹马的马蹄铁好像出了些问题。”
马蹄铁?
一匹马若是没有马蹄铁,是跑不了多远的。
况且这匹马还得拉马车。
难怪他们昨晚会留宿在这里。
于是沈绛沉默了片刻,低头吩咐了卓定几句。
她走到外面时,碰到庙门口的程婴,他将一个小布包递了过来:“三姑娘昨晚孤身前来,应该没带什么洗漱的东西,正好我们马车里备了一份。”
沈绛垂眸望着眼前的小布包。
虽然她昨晚确实好心要‘埋’了他,可说起来,反倒是他对自己施以援手。
不管是昨晚的披风,还是现在眼前的这份梳洗物品。
“谢谢公子。”
程婴指了不远处,声音温润:“前方就有一条小溪。”
沈绛又低声说了句谢谢,只是她在接东西时,也不知是手慢了些,还是出神,竟没接住布包。
布包往下掉落,面前那只修长如玉的手掌,往下抓了一把。
却也慢了一步。
沈绛连忙致歉:“都怪我不小心。”
“是我没接住。”程婴轻笑,弯腰将布包捡起。
这次再递过来,沈绛牢牢抓在手里。
昨晚一场雨下的太大,小溪边周围都是泥泞,她小心翼翼过去,打开布包后,她低头望着里面的东西,都是寻常人家能用的。
对方虽一身气质清冷出尘,但是穿着却不贵重。
颇有几分落魄贵公子的样子。
况且,沈绛回头望了不远处的那一抹白影。
她刚才是故意弄掉布包,试探他的。
若他是习武之人,眼明手快,下意识就会去抓住掉落的布包。
不过他去抓了,动作却不像习武人那般敏捷。
当然这种办法只能粗浅的试探对方,不过沈绛没有恶意,她只是小心为上而已。
待她用溪水打湿发尾,重新又整理好头发。
她回去时,听到一阵喧闹,紧接着看见卓定和清明两人竟从庙里打了出来。
“住手。”
“住手。”
不同的声音,同时响起。
是程婴和沈绛,两人同时出声。
两人果然停了下来,沈绛开口问:“你们为什么打架?”
清明轻哼一声:“是他先挑衅我。”
可是程婴微抬眼眸,面沉如水,一字未说,却也让人知道他此刻的不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