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缉熙愤然走出浴池背对着她擦拭身上的水珠。
燕攸宁瞧着他,走回榻边坐下,抬头看向天窗外的星河,“阿玉觉这星河好看吗?”
伏缉熙不答她,燕攸宁轻笑两声。
“星河美不及阿玉美,阿玉真就如稀世美玉,温润耀眼。世若有好美色之君,必要为你高筑瑶台,鼓瑟吹笙,亡国也甘愿矣。”
“公主。”伏缉熙穿好了里衣转回身来,沉着声,“相貌之美非我所愿。”
燕攸宁挑眉,“若非这副美色,你如今怕是在蜀地生死不知。”
伏缉熙不再应她,转回身继续穿衣裳。
燕攸宁提起榻上的氅衣,站起身,“福祸相依,是福是祸不到结局难以定论。”
说着便向星辰阁的阁门走去。
伏缉熙穿好藏青的外袍回身,见她已至门前,沉着脸跟上。
竟然看过他的身子就不生气了。但此时是他很生气,就这样被一览无遗,实在过分。
门前,琇莹未见伏缉熙的身影便向燕攸宁低声询问,“公主可是瞧过了,若人想逃可还下得去手?”
“若是要逃就打断腿吧,看过了。”她道。
伏缉熙刚好跟随而来,听见两人的话。燕攸宁回头迎上了他的视线,“确实好看,断了可惜。”
他侧开头羞愤,恨声道:“反正公主养得起。”
琇莹一时目瞪口呆。
燕攸宁轻笑,向寝乐殿方向去,“确实,这副模样就是残废我也不舍得丢。养十个八个都养得起。”
琇莹看着手里的氅衣回过神追随上燕攸宁,“公主外头冷,快披上。养一个残废就成了,十个八个太多了。”
伏缉熙敛眸目色沉沉跟上两人。
第二日午时苍梧递来消息,于越昨夜里忽然仓惶退兵,一早城外就空荡了,苍梧解了围城困境。
薄姬听闻消息欣喜地来见燕攸宁。
寝乐殿里,薄姬与燕攸宁对坐案前,“竟然这么快就退兵回去了,可是惧怕燕国,若苍梧能得燕国庇护必然能安稳。”
燕攸宁替她倒茶,“因为燕国出兵是去攻打于越,于越若是不想亡国就只能仓惶撤兵回援国内。”
“啊?”薄姬听不明白她所说,“燕不是出兵去了苍梧么。”
“阿娘,没有永远的同盟,没有不倒的靠山,若自身无能靠旁人庇佑,终究不是长久之策。”
薄姬愣愣看着她,觉得她并不是在说几国的战况。
伏缉熙此时一袭青衣正站在床尾处,罗帐遮挡着不细看并不能看到他,站了有一会儿便蹲了下来。
薄姬不喜他,次次见着他不是数落他就是数落公主,为避免这些事在薄姬进殿前他就到了罗帐后头。
这会儿蹲着身子听着两人的谈话,心中为自身这样躲躲藏藏的行为而感到羞耻。明明堂堂正正却像做了见不得人的事。
在民间百姓家,一个男子躲于女子床尾而畏惧旁人看见自己,这多半都是做了偷情苟且之事。
忽而惊醒,羞愤不已,抬头却见燕攸宁竟不知何时站在了身前。
“阿玉在想什么不该想的东西,蹲在这黑黢黢的地方耳朵都红了,莫不是看过什么民间风月事?”
站在他身前,看他低着头蹲着身子,忽然抬头来脸颊与耳朵尖却都像扫了臙支。羞愤又自愧的模样,让燕攸宁趣味盎然。
他倏然站起身别过头走向一旁,脸更加的红了,“自从跟着公主,便总是做些偷偷摸摸的事情不成体统,公主应该反思。”
第32章 ……
燕攸宁被他逗乐了,笑意盈盈地看着他背对着她立如玉松的身影,“我难道不是顾及你脸皮薄么,你不想偷摸着,也不是不能大庭广众。”
“你,”伏缉熙回头瞪视她,恼怒语塞的说不出话来,半晌回过头去不再看她,“公主答应我的端庄从来都是假的。”
“你不也说了,我只对着你肆意妄为,你既然心里都清楚还想什么端庄呢。要端庄也不是不可,我端庄,你主动。”
伏缉熙甩袖愤愤离去,燕攸宁在其后弯腰低笑得捧腹。
望着他离去的方向,“倒是很无法想象却又令人期待,只是不知能不能有这天。”
话落收敛了笑意。她其实有些不确定了,那个吉卦。
罢了,不过是愉悦当下,往后太远。
*
时间不过半月有余,向翎从于越传回消息,于越大军仓惶回援国都会稽,他们撤军会稽另攻下了于越三座城池,已率军返燕。
辰时的朝宫中,燕洵也受召入殿。低着头在众位士卿大夫的目光下行至大殿中央。
“此次不仅援助了苍梧,得到了苍梧的感激送来诸多珍宝,还在于越境内夺下三座城池。王子洵所出计策是为大功。寡人要重重的奖赏他。”
燕王寿坐在王位之上,冠帽上的冕旒晃动也挡不住他面上的喜悦与赞赏。
“王子洵年纪尚小便有如此才能,臣恭贺大王。”一位上卿大夫出列言道。
殿中众大夫皆随之行拜:“臣等皆恭贺大王,大王王业千秋,子孙万代。”
“赏王子洵黄金六百溢,锦绣百纯,玉玦十双,彤弓一副,彤矢百支。”燕寿道,又笑问燕洵,“洵儿可有何想求的?”
“听凭王赏赐,洵儿不过以自身浅薄的学识想出一计,今事大成还是仰仗于向翎将军。如何敢因此邀功。”
燕洵十分谦逊地说道。
在旁的士卿大夫中一人出列,向燕王寿道:“臣提议封王子洵为君,王子洵虽年纪不足但才能初显,分以封邑也可早些历练他。”
大殿中,群臣前列与群臣之中的太子檀安陵君皆看着殿中的燕洵,各有其所思。
燕寿收敛了一些神色,“王子洵年纪尚小,还不到分封的时候。寡人的二子封爵尚且是君,佘伍大夫言之过早。”
燕洵被遣退离去,思索着暂且先回了长杨宫,派人向高平宫送去消息。
散朝后,燕檀、燕翕一同踏出朝宫,朝宫中的士卿大夫都已走远,剩他们两人走在最后。
“小洵这计策怕是宁妹想得吧。”燕翕道。
燕檀垂着睫淡淡的笑,“你也这样觉得么?可是阿妹不承认啊。”
两人一阵笑了起来。
“不过洵弟必然会将赏赐分一半给阿妹。她也不算白忙活。”
“若是阿妹自己向父王进言,于越那三座城池八成就赏给她了。”燕翕道。
“她向来不在意这些,有承阳一郡养着她,她已然安逸。”
“嚯,那是,她可富得流油。承阳是块好地方呀。”
燕檀笑着不说话了。
燕翕看向他,“她的高平宫建得快赶上曲台宫了吧。”
“我不曾增建兴修曲台宫,哪里有她的高平宫建筑丰富。一直听闻她建了座星辰阁,温池沐浴可赏星辰,很想去试试。”
“哪日你我一道去,让她不好拒绝。”
“有理。”
时至傍晚,琇莹领着一小宦人进了寝乐殿。燕攸宁正躺在伏缉熙的榻上听他在案后奏琴。
闻声睁开眼看着他,无奈,“你怎也打扮成这样来了。”
“阿姐,父王果真是不愿给我封邑。我照你说的谦恭温顺不讨赏,父王还是没有改变主意。”
燕洵嘟着嘴十分郁闷走进殿中来,见无处可坐脸上神色越发郁闷。
“佘伍也没劝动父王?”燕攸宁坐起身来,拍了拍身侧的空处,燕洵遂到她身侧坐着。
“嗯,阿娘可是给了他一千金呀。心疼我的钱。”
“父王的赏赐必不止一千金吧。”
“那些本该是赏赐你的,怎能算是我的。”燕洵看向她,燕攸宁无奈笑,“我帮你自然是赏赐你的。高姬还给我送了一贵重的罍樽,这事不也没办成么。”
“你是阿姐,怎好如此算。”燕洵有些激动,“那罍樽是谢你帮我的,成不成是我的事,我与阿娘在宫中也用不着那贵重的东西。”
燕攸宁抬手拍了拍他的头,“日后还会有机会的。”
“父王赏了弓矢和一对玉玦,不知是何意思。”他又问。
“赏弓矢是让你勤勉莫荒废,武当多练文当多研,赏玉玦是让你莫因成绩而骄傲自满,全则必缺,盈则必亏。”燕攸宁道。
燕洵看着她直点头。心道为何要如此麻烦,父王直接告诉他不就成了。他自己是琢磨不出这意思来的。
伏缉熙亦看着燕攸宁,他这琴本就弹得不情不愿。燕攸宁将燕洵打发了走,看向他,“不若我来弹,阿玉为我吟歌如何?”
他收回视线去,不想理她的一副样子。
燕洵去而复返,站在入内殿的帷幔前,“阿姐,祭祀将至,过些时日应当就会去沂山狩猎,我要用父王赏赐的弓矢么?”
“你若用的话,父王必然甚是高兴,若猎得多指不定还会有赏赐。”
燕洵终于离去,燕攸宁起身行至案前在伏缉熙一侧蹲下,指尖拨过琴弦响起几个琴音,沉沉清润。
“狩猎祭祀?公主也会去么?”伏缉熙看着身侧人,问。
“阿玉难不成是想去?在王宫待太久觉得闷了?”燕攸宁兀自单手勾出了一段琴音,听着竟也是一段乐曲。
伏缉熙只极短暂的停顿,从燕攸宁身上移开视线,垂着眼,“嗯,王宫里闷。”
“那阿玉就当做我的小童随我去吧,以往我都是带着燕壹或是燕贰,林中猛兽众多必然会需随从结伴。”她忽然按住琴弦止住清越余音。
伏缉熙看她,却听她带几分笑意道:“阿玉音色温和润朗,唱于诗歌必悦人耳。”
他侧过头,耳尖竟然又薄薄的红了,“我不会。”
“我不信,阿玉好似什么都会,却总以不会搪塞我。你便是真不会也得给我唱一段。”
第33章 ……
她将伏缉熙从案前挤了开去,伏缉熙不察跌倒一旁无奈只能站起身来。
看她奏琴,几番不愿,抿着唇还是低声讴吟: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翘翘错薪,言刈其楚。之子于归,言秣其马。
……
“是我幼时娘曾唱与我听,哄我入睡的。余得我都不记得了,只记得这个。”伏缉熙解释,几分羞涩看着地面。
燕攸宁止了琴音,望他,笑意盈盈,“倒真像个痴情郎,不知将来会倾心何家女子。阿玉之貌色清贵似天上神灵,性情纯良又如山间精怪,谁会舍得让你如此求而不得的相思呢?”
伏缉熙沉默许久,视线落于她身上,那通透澄澈的琥珀色眼眸里光点闪烁,似清湖吹皱了涟漪。
“公主会放我离开么?”她话中有似有此意。
“暂且不会,将来会的。你若一直不甘愿留下,我腻了自然放你离开。”
他便又默然不语敛下眸。
他没有时间等候这个将来。
燕攸宁忽然伸手扯住他的袖摆将他拽倒身侧,呼吸打在他耳畔,伏缉熙要起身就听她道:“阿玉想什么?可是觉得太久等不及。沂山猛兽众多,你若想在那儿伺机离群,多半是横尸山野的下场。”
“不知林中那些野兽,是否也喜爱你这白净的身子。咬起来细嫩、香软。”她的指腹滑掠过他颈间,他倏然起身面色羞恼。
燕攸宁瞧着指腹,噙几分笑意,“若让那些没人性的东西分食了,可惜啊,闻者伤心。”
抬头看他含怒的模样,“你是选择入它们的獠牙肚腹还是在我身侧呢?好歹我也是个美人。”
“父王认为,以山野猛兽作为祭品,更能显示诚心,获得天地神灵的庇佑。若狩猎之中有王子不幸葬身兽腹则是不得天命。当然,王子不会是孤身打猎,会有亲近的随从护卫。可见,林中凶险。”
“公主多想,我未存什么想法。”伏缉熙移开视线说道。
燕攸宁含笑,像是不甚在意的模样,“无论有何选择,都要做好承受其结果的准备。阿玉的歌声不止悦耳,还撩动人心呢,听着这情意都要为你倾心了。”
伏缉熙不理睬她,她惯会说这些轻佻的话。
半晌后又突然问道:“公主还是不愿告知我名字吗?”
“想要知我名,难不成是计划着逃走后好报复?”
他忽然转过身来看着她,眸里几分愠怒,“我并非这种小人。公主到底还是救了我的命的。”
燕攸宁遂笑,想不到他还会因这话生气,“哦?你竟然不记恨我。”
伏缉熙答不上话来,是记恨还是不记恨?似乎并没有想象中记恨。
若非如此主仆关系,或许还可相交为友。
燕攸宁见他沉默着垂着眼眸走了神,站起身到他身前抬头瞧着他,“阿玉莫不是沉醉于这其中了?”
伏缉熙当即羞恼。燕攸宁顿时愉悦地大笑,眼角眉梢皆似点情丝。
她的模样与她的性子当真是相配。
笑时含情,不笑时含霜。然而,她终究只是冬日寒梅上雪而非三月枝上桃花。
他退开数步。
“我的字不是已告诉过你?”燕攸宁止住笑,道。
“你为何要知我的名呢?我都尚不知你的。”
伏缉熙沉默。
“既然你似执着于知道,也不是不能告诉你。你打算用什么来换取我告诉你呢?”
伏缉熙知道,她是又想要让他主动做些什么。没有说话,衡量着。
“公主,想要什么?”他低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