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新如听过她在成山王府时气定神闲的声音,这会儿不免就觉得意外,抬头看了她一眼。
正对上她晶亮的眸子,其中饱含希望和热忱,叫他也跟着激动了1起来。
幸好很快反应过来,扶着旁边一个须发皆白的男人起来。那男人起来以后,其他的人才陆续站了起来。
清清与那人对视一眼,发现他双目清明,虽然须发皆白,脸上却丝毫不显老态,可他身体又似乎很不好,不光手里拄着拐杖,走路也弓腰驼背,需要人扶着。
“末将刘渊,拜见小主公。”那人做出和蔼的表情,朝着清清拱了拱手,笑道,“小主公不记得我了?”
清清沉思了一下,突然睁大了眼睛,不敢相信地望着他:“刘叔叔?”
刘渊,是父亲身边的军师,比父亲还小两岁,如今也才三十八岁,怎么看起来这样老?
“幸得小主公挂记。”刘渊笑了起来,拍拍李新如的手,对清清挤出一个笑容,“里面说话,里面说话。”
接着,就用极缓慢的动作,走向粮仓的堂屋,刚走两步,就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
李新如小心谨慎的在他身后扶着他缓步前行,没了在成山王府的嚣张之感,脸上更是一副痛心的表情。
院内所有人也都注视着他着凄凉的背影,面色沉重。
清清戴着斗篷,余光扫过在场众人的表情,心下叹息一声,跟了过去。
“刘叔叔,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清清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你会……”她本想说你为什么会病倒,话说到一半,硬是转了话题,换成了,“你为什么会知道我在成山。”
刘渊喝了半碗水,脸色才稍微缓解一些:“此事说来话长,容我慢慢跟你解释。”
然而他的身体实在太差了,张口又是一连串的咳嗽,竟是连话也说不了。
李新如忙用手捋他的后背帮他顺气儿。
“还是我来说吧。”李新如看向清清,“将军的事儿,您记得多少?可记得他是如何亡故的?”
清清表情哀痛:“父亲他难道不是……不是与敌军死战,最终不治而亡?”
“是,也不是。”李新如摇头叹息。
“此话怎讲?”清清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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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新如一锤桌子,眉宇间爬上浓重的愤然之色。
“大将军是什么样的个性,两军交战之际,他怎么可能突然转变策略,贸然绕后去攻打敌方国都?”他道,“此消息传到京城,便成为文武百官弹劾他的好证据!”
“他们说大将军急功近利、抗旨不受、战略失误令我军大伤元气,要他戴罪立功。
“他们难道就没有想过,这样做对大将军有什么好处?他已是三军统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用尽一生保家卫国,没有死在战场上,却被害于同袍的污蔑陷害!
“而那时正值两军交战,战事吃紧,竟是连个说话的机会都没有给,判决就下来了。”
李新如笑得如哭一般,“然而,小主公你可知道,大将军当时,分明是奉旨出兵!”
清清什么都不知道,她听到这些,只觉得呼吸都被勒紧了。
“圣旨是真的,玉玺印也是真的,唯独上面的消息不是——幕后主使与北峦里应外合,军营里也混进了细作,将镇守的旨意换成了攻城……
“小姐啊,通敌叛国,另有其人!”
李新如怨气滔天,亦是泪流满面,“大将军驰骋沙场,守得就是个忠字,接到那封足矣以假乱真的假圣旨后,将军自然觉得不妥,可思索再三,还是决定遵旨。可没想到,这一切都是圈套!”
“——行军至天鹰坑时,中了敌军的埋伏,将军瞬间明白了,仅留下精锐部队抵挡,给我等制造机会,叫我等退回营地,安抚大军。”
后面的事情,清清基本上都已经知道了。
李新如说完便沉默下来。
刘渊在他身旁再一次剧烈地咳嗽起来,良久,他补充道:“抗旨之罪下来,将军便明白了一切。江家军每一位儿郎,都是追随将军出生入死的亲卫,没有一个怕死之徒,但是,绝不能死得这么窝囊!”
“外忧内患,大将军却仍然坚守岗位,带领我等大溃敌军。”刘渊边咳,边说道,“他深知,即使战胜,回了京城也是百口莫辩,我等跟他回去亦是送死,于是,在最后一战中斩杀敌首后,就让我等隐姓埋名,静待良机。
“他的确是与敌军死战,最终不治而亡。可真正要他性命的,不是战争,是人心啊——人心叵测,奸人当道,人间堪比炼狱!”
说到这儿,他看向清清,满眼的悔恨和心疼:“我等忍辱负重、假死脱身,可谁能想到,待我等安顿好后,两位少爷竟也已经……遭遇了不测!”
“又过了许久,我等好不容易联系上了夫人,夫人却始终不让我等与你接触,担心你被仇恨裹挟,”
刘渊又咳嗽起来,“之后,是小主公查询线索,亲自找到了我等,实在是老天保佑。
“后来您说要来成山与我等面谈,我等万般欣喜,敬候到来,”刘渊无奈道,“结果,却收到了您受伤失忆的消息。”
清清明白了,原来,她先前之所以那么坚决要跟谢铎和离,就是要到成山来见他们!
而她在给姐姐的信里说已经掌握了证据,想来,是和刘叔叔有关。
那时候,五王爷定然是探听到了她的举动,虽未发现江家军的存在,但不想节外生枝,便派赵心菀从中作梗,导致了她的失忆。
“苍天有眼,历尽艰辛,还是让我等见到了小主公。”刘渊笑笑。
清清听他们左一个小主公右一个小主公的,不太适应,说道:“你们都是长辈,叫我清清就可以了。”
刘渊却摇摇头,态度坚决道:“礼不可废。”
说完,慢悠悠地起身,在李新如的搀扶下,重新跪在了清清的面前。
清清连忙要拉他们起来,他们却坚决不肯,连李新如都固执地跪在那儿,像是无数次听从军令时那般坚定。
“江家军余部两万三千六百八十一人,听候小主公调遣!”刘渊朗声说道。
他一把病骨,说话都要咳嗽几声,唯独这一句,喊得掷地有声、铿锵有力,连外面等候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而他话音刚落,外面的人就齐齐站好军姿,右手握拳在左肩拍了两下,齐喝一声:“听候小主公调遣。”
“两万六千余人?”清清惊呆了,“这么多人,你们平时都藏在哪儿?怎么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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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渊和李新如对视一眼,齐齐笑了。
李新如搀着他重新在椅子上坐好,便顺手指了指清清斗篷里的钱袋。
“小主公不是已经发现了吗?”他戏谑地眨眨眼睛。
“这烟叶,是你们种的?”清清面露担忧,“两万六千余人,都在种这个?”
刘渊又笑道:“也有种地的,打猎的,成山郡多崇山峻岭,我等躲在一处荒山,愣是将荒山垦了出来,平日除了练兵,便是种些粮食、蔬菜、果树自给自足,后来发现那座山的土质极适合种烟叶,便下手了。”
李新如却有些不好意思,挠挠头:“烟叶利润极高,市面上没人敢收,只能到黑市倒卖,咱们反而因此结识了各行各业的朋友,这才弄来了过所,能到京中、郡里去,否则,只能像孤魂野鬼一样躲在山里,不见天日,不见人烟。”
他们原本都是保家卫国的英雄,却因为小人自私自利的行为,蜗居山林数年,甚至要想尽办法谋求生路。
“难为你们了。”清清有些共情,眼圈渐渐红了。
刘渊却又哈哈大笑起来,说道:“不难为,这两年咱们靠这个可攒了不少家当,毕竟咱们人多,吃的多,能干的活儿也多,买下半个成山都不在话下——这些啊,全是给小主公留的。”
清清连忙摆手:“不敢当不敢当,可不敢要大家的血汗钱,我、我自己有钱的。
好家伙,买下半个城都不在话下,那得是多少基业啊!
气氛不再向一开始那样沉重,刘渊也咳得没那么剧烈了:“朝廷背弃了我等,我们自己却不能放弃自己,眼前的苦日子、有家不能回的日子都只是暂时的,我相信只要小主公还在,公道还在,我等就总能有重见天日的那天。”
清清对此深有感触。
“圣上此次派钦差前来,就是要秘密调查当年的真相。”清清与他们说道,“想必五王爷得了消息,原本的钦差刚到成山就被害了,圣上便派了夫……谢统领过来。”
刘渊与李新如对视一眼,又听见清清说:“五王爷狗急跳墙,在成山已是破绽百出,谢统领回去便会禀明圣上,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听见这话,两人脸上都流露出了爽快而又哀痛的表情,李新如更是喉头哽咽难以成言。
“甚好,甚好啊。”刘渊抹了把脸,“大将军泉下有知,也该欣慰了。”
说完,他稍稍凑近清清,压低声音说道:“末将这里还留了两样证据,相信有了这两样东西在,就是天王老子,也不敢再给他开脱的机会!”
激动两个字已经无法形容清清的心情了,忙问:“是什么样的证据?”
第58章 江家军
见她这么高兴, 刘渊的语气也轻松了些,却卖了个关子:“如此重要的东西,自然不会随身带着, 小主公安心,都放在安全的地方。”
“一定不会让您失望的。”李新如也说道,“这次时间太短了,只能在这儿与您匆匆见一面,与您透个底儿——真正的江家军,都在大本营等着小姐。”
清清自然明白他们这样做的用意, 点头道:“好, 有二位相助,加上我目前搜集到的证据, 定能成事!不日我便会与谢统领回京城去, 届时再随二位去看也不迟。”
两人原本不太放心除了清清以外的人, 才用这种方式将她带过来。
一番交谈之后,自然能够发觉她对谢铎很是依赖,对他也没有一开说那么戒备了,于是让清清看着安排时间,离京之前再将证据给她, 免得节外生枝。
清清想了想, 还是与他们说:“谢铎是我夫君, 我自然是信任他的,这些年他也在为家中的事情奔走, 并不如外界所传言的那样凶狠。”
见两位长辈都望着她,多少有些不好意思:“若二位对他尚有顾虑, 到时候我只身与二位前去,便不带他了。”
这话说的, 果真是女大不中留啊!刘渊瞬间笑了起来。
李新如却暗中瞥向刘渊一眼,想要看他的意思。他一介武夫,平时大事小事都靠这位军师拿主意。
——作为清清的长辈,他自然担心隐瞒真相会令清清夫妻不睦,可作为下属,又担心清清看错了人,引狼入室,给整个江家军带来危机。
“但凭小主公吩咐。”最终,还是刘渊将选择权交还给她,“江家军上下皆听候您差遣。”
李新如也行了个军礼,没有说话。
他们这样信任自己,着实让清清感动,同时,也能明显感觉到他们的迟疑。
既然如此,还是不要带谢铎为好。
不是不够信任他,而是兹事体大,小心驶得万年船,免得到时候出了什么问题,对谢铎来说也是一种麻烦。
但解释清楚还是很有必要的。
清清打定主意,回去以后便与他说明证据的事儿,但江家军的存在暂时还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即使是最亲近的人,也要保密!
这对双方来说都是一种保护……
原本,她还担心手上的证据不足以扳倒五王爷,现在有了刘叔叔的帮忙,想要做成此事,便不再是异想天开。
何况还有那么多江家军给她撑腰。
而她也一定要更加努力,还他们所有人公道,绝不辜负他们为江家所做的牺牲!
“若无意外,三日后我们便会启程。”清清与他们定下时间,“等我得了空,便让人到曹家塘的塘江酒楼买猪肚鸡汤,到时候你们来接我。”
李新如一一记下,不舍道:“差不多该送您回去了,不然,李贯文养的那些狗闻着味儿过来,咱们得藏身之所就瞒不住了。”
清清点头。看向刘渊的眼神也多了几分担忧。
“再说两句话。”清清看向刘渊,“刘叔叔,你的身体……”
刘渊边咳,边摆手:“小主公无需担心,打仗时伤了根本,已是听天由命了。”
李新如咬了咬牙,表情沉痛,可大夫看了无数,都如刘渊所说的那般,无力回天,只能等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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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妨。”刘渊爽朗一笑,“若大仇得报,便没什么放心不下的了,知足了。”
“小主公身上有大将军的影子,好啊,这很好。”刘渊又劝她,“若不是大将军屡次舍身相救,我早就死在战场上了。如今能到这个岁数,已是上苍垂怜,也算是报答了大将军的恩情。”
清清才不相信他的话。
对于将士而言,与其隐居山林苟延残喘,远不如轰轰烈烈战死沙场,他以为她是女儿家,不懂。
可有江执那样的父亲,她怎么可能不懂呢?
但他不想说,清清也不会再劝他,只让他千万保重身体。
刘渊笑呵呵地答应,明明只有三十多岁,看起来却像个慈祥的老者。
清清心中实在不是滋味。
刚出了粮仓,来到街角,清清便看到了成山王府的侍卫们挨家挨户地盘查,显然是在找她,若他们没出来,定然会被堵个正着。
“粮仓怎么办?”清清裹紧了斗篷,问李新如。
李新如压低声音与她解释:“今日来的都是有户籍和过所的,不怕查,粮仓也是正经粮仓,无碍。”
清清这才安心在牛车里躺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