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势密集,院里白雪皑皑, 陈如松走到花台边,伸手在那株还残着几片花瓣的菊花抓了两下, 然后转过身来, 摊开手里的雪给聂煜看, “好不好看?”
手掌温度高, 雪融化得很快, 陈如松又抓了两把,随着掌心越来越冷,雪融化的速度慢了, 陈如松捏了个圆形的雪团。
“煜儿要不要试试?”
为了让聂煜腾点时间玩, 他这个做先生的也是无所不用其极了。
圆圆的,小小的, 很像南境过年吃的汤圆, 聂煜又开始咬笔头了, 牙齿咯咯地用力。
“雪好像小了。”陈如松再接再厉。
啪嗒,聂煜咬断了笔头, 笔落到了地上,聂煜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好。”
吐掉嘴里的笔头,聂煜尖叫着跑了出去。
“陈先生,我也要玩。”
白绒绒的雪,像给花草树木穿了层纱衣,聂煜曲起手指,顺着花叶推覆在上面的雪,另外一只手稳稳接住,雪白洁无暇,缓缓地在掌心化了水。
聂煜感觉不到冷,两只手掌夹住雪,轻轻揉搓,手里的雪很快有了形状,他炫耀地举起,“先生觉得怎样?”
陈如松满意地点评,“不错。”
入冬前的雪积不厚,到现在地上都才只有薄薄的一层,且稀稀拉拉的,陈如松指着前边植株,“那儿还有。”
聂煜宝贝的揉着雪团,边走边提醒,“先生看着时辰,煜儿还要写功课的。”
“好。”
聂煜不满足‘搓汤圆’,折了根树枝,把搓好的汤圆串起来,一颗两颗三颗...像白色的糖葫芦。
“先生喜不喜欢?”聂煜把串好的‘糖葫芦’递到陈如松眼前,“送给先生的。”
小家伙粉雕玉琢,神色真诚,陈如松接过,“谢谢。”
“那煜儿再给先生串...”
陈如松没想那么多,“好。”
等霍权忍着疼痛进门,看到的就是陈如松握着十来串雪球站在花台前,面如死灰,而他旁边,聂煜蹲着,一手拿着雪球,一手拿着树枝,把雪球往树枝上串的情景,嘴里自言自语,“先生喜欢煜儿就多串些,这次给先生串九个雪团。”
陈如松手抖了抖,欲哭无泪。
这孩子太能折腾了。
“陈先生...”陈如松听到有人喊他,循声望去,男人扶着腰,面色清冷,陈如松身体跟着抖了起来,“聂...聂大人。”
更能折腾的来了。
雪下得很大,陈如松发梢肩头染成了白色,胸前的雪融化,打湿了胸前大片衣衫,聂凿不解,“怎么了?”
听到自家爹爹的声音,聂煜脆着嗓子喊,“爹爹,我给先生做糖葫芦呢。”
陈如松有苦难言,“是。”
“先生不冷吗?”霍权这会儿冻得瑟瑟发抖,进门第一件事就是让老管家把炭炉烧起来,再多备些热水给他泡澡。
“不冷。”陈如松绷着神经回。
比起怂恿聂煜玩的后果,他更愿意承担来自胸前的这份寒意,像为了证明自己的话,他双手贴近胸前,改为手臂环抱着‘糖葫芦’。
霍权:“......”
既然如此,他不便再说什么,提醒道,“注意别生病。”
他这会儿浑身上下都痛,没心思琢磨陈如松刚刚面如死灰是为何,低头看串雪球的聂煜,“煜儿好好玩。”
功课不写也没关系。
“好。”聂煜串好最后个雪团,扒拉了下覆在上边的新雪,霍权说,“爹爹还有事,先回房了啊。”
不想聂煜看到他受了伤,双手自然地垂在两侧,强忍着疼迈开脚,走到拐角聂煜看不到的位置才哎哟一声。
冬荣扶住他,“奴才抱你回去吧。”
在府外他就问要不要背或者抱,霍权摇头不肯,这会忍得汗水都来了,冬荣担忧,“会不会伤到骨头了?”
伤筋动骨一百天,真要伤到骨头就麻烦了。
“别说话。”天气寒冷,伤痛更为明显,泡个澡应该好很多,他深吸口气,一鼓作气地走回了房间。
热水已经备好了,冬青服侍他脱衣,注意到他身上的红肿青紫,冬青诧异,“大人和人打架了?”
热气氤氲,霍权不愿说话,“没有。”
他闭着眼,脸上有不耐之色,冬青不敢再问,拿着霍权换下的衣服走了出去,冬荣在门外守着,身躯站得笔直,冬青问他,“大人身上怎么有伤?”
冬荣一愣,说了实话。
“下场雪就让你兴奋得忘乎所以,天上掉下来的是钱你自己是谁恐怕都忘了吧。”冬青嘲笑他。
冬荣翻白眼,“你说什么笑话,天上怎么可能掉钱。”
冬青噎住。
冬荣又说,“就算掉钱多半是烧给死人的,那我可不要。”
冬青败。
两人的谈话声落入霍权耳里时,他靠着木桶昏昏欲睡,房间里热气萦绕,舒服得他睁不开眼,然而就在快睡着时,外面传来一道稚嫩的童声,“爹爹?”
聂煜来了。
霍权蹙起眉头,不情不愿地睁开眼。
水有点凉了,他站起身,踩着木凳出去,刚伸手取挂钩上的棉巾,聂煜就大咧咧的走了进来,两两相望,霍权下意识地捂住身体。
聂煜眨眼,纳闷爹爹怎么害羞起来。
“煜儿有事吗?”霍权背过身,站去屏风后,棉巾在身上乱抹。
木桶边都是水,聂煜站在架子旁,恹恹地说,“先生布置的功课煜儿不会...”
照理说他可以问先生的,但回去时,先生突然咳嗽,聂轻说府里很多人染了风寒,他怕先生也染了风寒,不敢离先生太近。
聂煜不会的是算术题。
商人请远道而来的友人去酒楼吃饭,红烧猪蹄四两九文钱,青笋鸡二两三百文,蘑菇虾仁十两,桃花酒七两,结账时应给多少?
聂煜的功课每天都会给霍权看,这种算数难不倒聂煜才是。
天快黑了,屋里亮着光,照得小家伙唇红齿白,霍权抱起他坐在自己腿上,“哪儿不会?”
泡完澡,周身疼痛散了下,但他检查过了,没有伤到骨头,否则也不敢抱人。
聂煜伸手,手指压在题目上,然后往下滑,“煜儿不认识这些字。”
聂煜写字是从《李太白全集》开始的,不认识这些实属正常,霍权捏住他的手指,一个字一个字指给他认,“这是‘商’,这是‘请’,这是‘远’...这是‘给’...”
“煜儿连起来读。”
烛光柔和,聂煜小脸蛋红扑扑的,依霍权教的,一个字一个字指着读,“商人请很远...”
霍权打断他,“不是很远,是远道而来。”
“商人请远道而来的友人去酒楼吃饭...”聂煜读完,手指停在红烧猪蹄上,顺着数菜,“一二三...”
“这人太抠门了,请人吃饭三个菜怎么够?”聂煜扁嘴,一脸嫌弃。
霍权解释,“这是先生布置的功课而已。”又不是真人真事。
“那先生太抠门了,布置功课都舍不得多点几道菜。”聂煜还有些不高兴,下笔时小嘴还扁着。
只见题目后,聂煜工整地写下:一百两。
霍权:“为什么是一百两?”
“多的赏给店家啊。”聂煜收笔,“爹爹不都这样做的吗?”
霍权:“......”
聂煜已经移开视线做后边的题了,霍权提笔,把醒目的‘一百两’划掉,“煜儿算得不对...”
聂煜苦恼了,“可‘零’煜儿不会写啊。”
霍权:“......”聂凿做的都是些什么事?
他掰过聂煜身板,面对面的对煜儿说,“爹爹想说的不是这个,先生布置功课意在考察煜儿有没有认真听他授课,问什么煜儿答什么就好,不用把自己的想法加进去。”
聂煜皱眉,似懂非懂的看着霍权。
霍权看眼题,“红烧猪蹄四两九文钱,竹笋鸡二两三百文,两道菜加起来要花多少钱?”
聂煜还没学算盘,都是掰着手指头数,先四两加二两就是六两,九文加三百文就是三百九十文,聂煜回答,“六两三百九十文。”
“再加十两...”
聂煜回答得很快,“十六两三百九十文。”
“再加七两...”
聂煜迟疑了,先数了数手指头,转过身,拿笔在草稿纸上写下十六两三百九十文,然后在旁边画一条线,这才重新数手指头,数到十又画一条线,“二十三两三百九十文。”
霍权:“那煜儿的答案就应该是这个。”
“煜儿明白了。”聂煜眼里一片清明,功课就像账本,外人看着没问题就行,绝对不能透露真实的数,而零和一百两就是真实的数。
为了检验自己有没有想错,下一道题,聂煜老老实实按题上的数来算,写完答案后,仰起头等待爹爹说话。
果不其然,爹爹称赞他答对了。
聂煜扬着得瑟的眉,把剩下两道算术题也做了,每道题都和吃食有关,聂煜略微不满,“先生怎么尽写煜儿不认识的字啊。”
霍权好笑,“吃的不都这些吗?”
“可李太白没说啊。”煜儿搜刮了遍李太白的诗,“李太白提了子规鸟,寒鸦,猿,鸡,像红烧鱼白灼虾烤鸭等等一个字没有提过。”
以致于他这么多字不认识。
霍权听懂他的意思了,失笑道,“李太白喜欢喝酒。”
“喝酒不好。”聂煜老气横秋地来了句,“喝酒容易误事。”
霍权不知道聂煜知道多少聂凿做的事,也不敢问误什么事,把话题岔到其他问题上去了。
雪已经停了,整个御史台还灯火通明着。
几个御史答应帮忙查卷宗,熬到天黑就嚷嚷着不舒服回去了,张硕气得嘴歪,又不好强求人家留下,一个人埋在书桌前奋斗。
地上卷宗撒得到处都是,来个人落脚的地儿都没有,张硕顾不了那么多,翻开新的一册卷宗开始看。
用眼过度,这会儿眼里都是血丝。
第25章 025 毛骨悚然
突然, 门从外面开了,寒风汹涌,灯罩的光顺风晃得趋于熄灭。
四周暗下。
张硕大惊, “谁?”
恰巧走廊有人经过,听到他的声音,探头询问, “张御史, 怎么了?”
那阵疾风过去,灯罩的光重新亮起,张硕摇头,“没事, 估计风把门吹开了吧。”他揉着太阳穴,欲过去把门关上, 却看众多卷宗了, 多出半张颜色崭新的纸。
卷宗室潮湿, 加上漏雨, 颜色泛黄泛旧, 这张纸平滑,明显是新的。
上边还写着字。
好奇心驱使,张硕捡了起来, 密密麻麻的小字, 张硕看了几行,脸色大变, 几步上前关上门, 心脏扑通扑通直跳。
雪后的早晨寒气更重了, 在老管家聒噪的念叨声里,霍权穿上了大氅, 黑色的,领口白绒绒的,看着就庄重冷峻,威风煞煞。
可以想象外人看到他会生出怎样的恐惧来。
然而没等他出门震慑人,老管家被人叫了出去,很快带回来一个他不想出门的消息。
张硕弹劾罗忠杀害章州前知府薛向志。
霍权怕死,出门前都会先派人检查去御史台的路上有没有刺客,负责此事的是丁大,他今早出门,听到有官员议论此事,偷听了几句。
老管家说,“刑部和大理寺已经请求皇上彻查此事了,大人,你的仇总算报了啊。”
此事与他何干,霍权想提醒冬青谨言慎行,这话传出去,外人还以为他做的呢。
等等,罗忠杀害薛向志,这折子他好像很熟悉啊...霍权心虚气短,“还弹劾了罗忠什么?”
炭炉里的火还燃着,霍权热得冒汗,解开领口的绳子,冬青上手,替他脱了大氅,抱在手里,老管家虚着眼,眼里满是赞叹,轻快道,“哪还需要其他,这件事就够罗忠吃不了兜着走,谁让他丢了儿子府上闹,真以为聂府会怕他?”
霍权绷着脸,嘴角不易察觉地抽搐了两下。
任何时候,老管家看聂凿总有种胜券在握的自信,霍权纳闷这种自信从哪儿来的。
老管家又说,“张硕是大人手底下的人,他真能坐实罗忠罪名也有大人你的功劳。”老管家不禁欢呼,哎哟,我家大人真的出息了,在受夹缝气的御史台都能混得风生水起,真的是小姐保佑啊。”
霍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