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虞扫了一眼门内道光景,脸色并没有露出任何会让人更尴尬的神色,而是微微提起裙摆自然地走了过来。
陈桑把还在院子里朗诵的儿子叫到跟前,一边对池虞道:“让小姐见笑了,这位是我的儿子,虎儿快给小姐问好。”
一个虎头虎脑的小儿就连忙对池虞拱手道:“小姐好。”
池虞把关律手里的食盒拿过来送到他们面前,“适逢路过买了一些给孩子们吃。”
陈桑紧张道:“这怎么好让小姐破费。”
池虞摇头,“不打紧,夫人不用介怀。”
陈桑把虎儿安顿回房间才回到院子内,还带回一壶茶,放下茶具后她又觉得这般待客显得寒碜,要去准备一点茶点。
池虞连忙叫住她,“夫人不必忙碌,先看过信吧。”
说来池虞还有些担心陈桑看出些奇怪来,毕竟这封信墨迹新鲜,谁能想到还是一天前写下的信就飞过了千里出现在了燕都。
陈桑不像挞雷大字不识,她在家族没有没落之前也是有夫子教导,学过字读过书的,但看这一手明显出自女子的字迹她有些发愣。
池虞轻咳一声,捧起一杯热茶解释道:“将军找的代笔。”
陈桑不疑有他,坐在另一侧的石凳上静静看了起来,池虞就在这个空档打量起这间狭窄的院子。
虽然院子旧小,但是里面却干净整洁,这个家只有陈桑一人在操持,可是却不见她有任何的困境苦色。
如果她也曾经是大家小姐,是怎么一步步接受这翻天覆地的变化的?
池虞不禁看了看自己的手,阳春水都不沾的指头粉白莹润,若离开了燕都,离开了池府,她是否也能像陈桑这样慢慢接受身份地位的变化。
“小姐,不知道我是否可以回一信?”陈桑不知道何时已经看完了,略显激动地隔着桌子站来起身。
“自然可以,夫人请便,我一定会转交给挞将军。”池虞见她站起,也连忙站了起来。
陈桑又屈身感激道:“小姐大恩,妾铭记在心。”
池虞赶紧扶起,不说挞雷对她有照看保护之恩,就在乾北营他为霍惊弦心腹,这位夫人的一拜她感觉受不住。
“夫人不必如此,都是我力所能及之事。”
陈桑也没想到霍世子的世子妃如此平易近人,感动之下又觉得十分欢喜。
“希望小姐能早日大婚,与霍世子并蒂芙蓉、同挽鹿车。”
池虞冷不丁听到这话,闹了一个大红脸,“夫人……”
关律在一旁正嫌没处搭话,“那肯定,世子巴不得现在就娶回家。”
池虞听到耳里又忍不住烫了耳尖,她伸手搓揉着耳朵,垂着脑袋低声道:“夫人还是先写回信吧。”
陈桑连忙笑道,“是是,妾这就去写,劳小姐稍坐片刻。”
池虞呼出一口气,端起温茶,刚啜饮一口。
几个小儿的声音就越过夯实的黄泥土墙清晰传了过来。
“将军战,将军败,将军死在千里外。”
“金兰草,坟头长,来年一杯清酒扫。”
第40章 安危
几个胡花巷的小儿正在泥巴地里嬉戏打闹。
忽然一个声音从头顶越了过来, 像是风吹起檐下的风铃,清脆动听。
“喂,那边几个小孩儿。”
二牛几人齐刷刷抬起脑袋, 顺着墙上黄绿参差的爬山虎看见土泥矮墙上露出一张陌生的脸。
是一个年约十五六岁的少女。
发堆如云鬓,眉舒似细柳, 肤白赛雪,唇红胜霞,是胡花巷未曾见过的昳丽颜色。
稚童虽年幼,但已能辨美丑, 不约而同都露出了一抹惊叹之色。
仿佛看见霞光彤云、红梅映雪。
“刚刚你们唱的是哪里学的?”池虞趴在墙头, 眼神往下兜了一圈,这六七个男孩年岁差不多大, 穿着打扮也类似, 看样子都是胡花巷人家的孩子。
胡花巷里能像陈桑这样有点学识的人家不多, 会让孩子学书识字的更少。
一个拖着鼻涕的小胖子张开缺了三颗牙的大嘴, 朗声回答:“是一个公子教的, 他说唱好了就会有人给我们糖吃。”
池虞暗暗心惊, 果真如她所料是有人有意为之。
“那你们知道你们唱的是什么吗?”池虞顿时严肃起来。
若金兰指的金兰草原,那将军岂不是就是指霍惊弦?
几个小孩对看一眼, 也不畏惧她, 齐齐大声回答:“知道。”
池虞不知道和几个小孩理论什么,反正这话她听了就皱眉,“将军不会败,也不会死, 你们唱得都不对。”
几个小孩正是狗都嫌的年纪, 最喜欢与人唱反调,池虞一说他们不对, 就有一个长得最高的跳出来与她对峙:“我们没错!”
“对!没错!”
“没错!就是没错!”
看样子这高个的小孩是这里头的孩子王,振臂一呼,一呼百应,剩下的孩子就像揭开锅的沸水,咋咋唬唬、又跳又闹。
“别以为你长得好看,我们就会怜香惜玉!”也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诨话,小孩开口就用,还自觉自己很有水平,转头问自己的玩伴们:“是不是呀!”
“嗯嗯!对!”
池虞撑着下巴,看着跳起来还没她个高的小孩,淡然开口:“打女人的男人一辈子都长不高。”
那刚刚得意洋洋,扬言威胁要打她的小孩一愣,然后一怒,扯起嗓子,“你胡说!——”
池虞压了压手,无意和一小孩在这上面纠缠,“你们可知乱传乱唱,不但没有糖吃,可是会被打屁股的!”
“我们没有乱唱。”他们声音弱下去了一些,可是语气里还是顽固。
“对,大将军败了,小将军也会败了。”
池虞头抬起,在墙头上皱起眉头俯视着他们,看那个架势仿佛随时都想从墙头翻过来打他们屁股。
“你们说什么!”
但是几个小孩也是不畏强御的小牛犊,寸步不让,昂头就道:“这是天意。”
“对!礼佛节卜出来的天意!”
池虞转过头问关律,“礼佛节?礼佛节还出了什么岔子?”
“小姐你不知?”关律弯腰正在看陈桑养在笼子里的几只鸡仔,听她发问才抬起头回答道:“礼佛节惯例都会求签问卜,此次南疆战事紧张,所以就特意求了南北两境的战事。不巧得很,我家世子向来不信神鬼,少烧了几根高香,所以高僧一卜,北境为凶,还有红光罩天之灾。遂朝廷就闹开了,分作了两派,一派说要及早定下接替世子的大将,一派说这神鬼之事怎么能动摇朝廷决断。”
池虞从未听过这些,一时怔忡当场。
“不过都是些市井流言,难道他们唱说几句,还真能颠覆了天地?”
“那最后的结果呢?”池虞忍不住追问。
“最后还是阁老劝服了圣上,等军情上报了再说,要是真被一个卜卦乱了方寸那不得贻笑大方。”关律起身抱臂,冷哼了几声。
表面上这事就被揭过,本来求神问卜都是当权统治之下一种‘蛊惑’人心的手段。
信的人、不信的人都能从中各得其所。
没人会想听见守军败、山河危的消息。
所以,他们是想唱衰乾北军,还是在为乾北军战败找一个预机?
可就在礼佛节当日,霍惊弦就真的在通州遭了埋伏,也是真的险些死了。
相隔千里,却在一日之间同时事发,这样的巧合让人不寒而栗。
池虞忽然觉得墙头风有些大。
她从墙脚的柴木堆跳下,推开一旁的院门,径自走到那几个小孩身前。
那几个娃儿一看,嚯!比他们高一截的‘仙女姐姐’捋着袖子迎面走来,看肃然的神情大有出手胖揍他们的趋势。
虽然男女有差,但是身高年纪在哪儿,小孩们想起在家被姐姐巴掌支配的可怕,顿时一个个抱头哇哇大叫。
“好女不跟小孩斗!”
“打小孩会嫁不出去,一辈子当老姑婆!”
池虞把袖子捋下,抚平被弄出来的褶皱,嘴翘出笑弧,说道:“那我给你们买糖葫芦,你们唱我给的词,可好?”
小孩慢慢放下抱头的手,惊疑不定道:“你这是贿赂!”
“别瞧不起人,我们是会为五斗米折腰的吗!”
关律听见他们嘴硬,掰着指节咔咔作响,笑眯眯走出来,“小姐,还是我来吧。”
看那人高马大的关律简直跟煞神一个样,大步一跨就直逼眼前,那手感觉一巴掌就可以打五个小孩。
几个小孩呼啦一下往后连退,眼睛瞪圆,虎子家今天是来了多少人?!
“我既不是好女,也不愁嫁不出去。”关律一手叉腰,倾着身子俯看几个乖顺如鸡的小孩,巨大的阴影笼罩在他们上空。
池虞见好就收,把演上头的关律拉开,目光落在里面最高的小男孩身上,“你是老大,你说怎么办呢?”
就像赶羊,只要管束好了头羊,其他的小羊不就乖乖听话了吗?
池虞出手精准,那个被她点名坐稳老大之席的高个小孩顿时心花怒放,但他也不肯承认自己是被威胁到了,就竖起两根指头,讨价还价道:“一根不行,要两根。”
池虞弯起眉眼,“成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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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丹有意和北狄联姻,所以你们就擅自作主去游帐节刺探军情?”
霍惊弦两手交握抵在桌案上,黑沉的眸子掠过两人。
冯铮和挞雷两人并肩跪在下方,在霍惊弦轻飘飘的话中,连呼吸都浅了几分。
霍惊弦有点生气。
挞雷一人带着池虞深入西境,最后让西丹人护送而归,至于为何要护送,原因却是他们碰上了北狄的那齐合罕。
池虞自己不懂事、不知危险也罢了,冯铮非但没有拦下反而推波助澜。
挞雷摸不准霍惊弦生气的原因,被冯铮拉着来请罪时也是一脸莫名,这会气氛凝重,他就一会看霍惊弦的脸色,一会偷瞄旁边的冯铮。
越看越迷茫。
孤身出入敌区这事挞雷并非没有做过,他天生一副憨厚的模样,很是让人轻视而少了防备之心,所以冯铮也算与他里应外合配合多次,这次虽然带着池虞,但是挞雷也并没多放在心上。
这一次是西丹的公主,格桑塔娜亲自来邀,可以轻松顺利进入西境,还说不定能接触到西丹里高层的人。
如此良机就连挞雷也会觉得,如果放过了大概是自己脑子被马踢了。
冯铮抿着唇,就在这跪着的时候逐渐理清了缘由。
北狄合罕至今未娶大妃,而西丹刚好有一个适龄的公主。
两国若是通过联姻扭成一根麻花,最后造成的结果就是西北两境联合之下,大周边境军事吃紧。
南边南蛮与大周常年交战,大周无法再调遣兵力来援助于乾北军。
乾北军到时候孤立无援,就会陷入万难的困境。
他们刺探军情没有错,大概错的是利用池虞,还把她带入危险之中。
若说他们早有预料会有北狄人在,挞雷要被发现,那池虞也决计落不到好下场。
冯铮思定之后,拱起手低声道:“是冯铮考虑不周,请世子责罚。
“你是考虑不周么?我倒觉得你是考虑太周了。”
霍惊弦侧着脸,眼神落在他身上。
他了解冯铮,知道他行事谨慎绝不是脑子一拍就能定下的,所以他只能戳破他的真实想法,“你是想,若出了事,正好趁机拉扯上西丹,可你没想过这事骤然抖出,对池虞而言会不会是个晴天霹雳?”
冯铮抬起头,“世子我……”
霍惊弦站起身,把脸转向一边,谁也没看,话却依然是对着他们二人说的。
“这事也是我错在先,是我先给你们留下不好的开端,只是,从今起,我希望你们不要再做同样的事了。”
挞雷愣愣看了霍惊弦半响,脑子没能转过弯来,于是他以胳膊肘一拐旁边的冯铮,小声问:”铮哥,我怎么忽然有点听不懂人话。”
怎么又变成了将军的错?
冯铮抬起手,大力摁下挞雷的脑袋,“是,世子,冯铮明白了!以后一定以世子妃安危为先。”
挞雷头被摁下,看着地上的绒毯上的支棱起的细线,后知后觉猛然顶起冯铮的手,抬起头,惊讶地望向霍惊弦的背影。
霍惊弦嗯了一声,抬脚就加快速度走了出帐。
第41章 急事
霍惊弦从池府角门而出。
僻静的巷道外临着燕都的神武主街, 酒足饭饱后的行人都被秋日暖阳照地昏昏欲睡,唯有精神旺盛的小孩还在到处乱窜。
前几天还挂着鼻涕在唱将军败、坟头草的小孩绕着脚转了一圈,又留下了一首新的歌谣。
“墙头草, 两边倒,总有一天墙会倒!”
“朱门臭, 边沙苦,吃苦总比臭死好!”
霍惊弦停下脚步,循声望去。
这些小儿都传唱好些天,今天变得这么突兀让他有些费解, 而且词里显然是在对杠前面的。
恰逢此时一个眼尖的男童看见关律的脸, 顿时跟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起来,左呼右唤道:“看, 是昨天那个凶巴巴的大叔!”
霍惊弦回头看关律, 笠帽下神色有些古怪。
关律听见大叔两字险些没挥起拳头追过去, 但是一触及霍惊弦的眼神又些尴尬地把拳头放下一摸鼻子, 悻悻道:“这都是昨日池三小姐的主意。”
昨天他们一个威逼, 一个利诱。
怎么池三小姐就是仙女姐姐, 自己就是凶巴巴大叔?
霍惊弦问:“她做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