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孝怀瞟了她一眼,清了一下嗓音,“说来也奇怪,我在燕都池府见了一个男人,说是你的侍卫,长得居然和霍世子一模一样。”
池虞目光逐渐集中,落在他脸上。
他抬起手,指着自己的左眉骨,“连这里也有一样的伤。”
他又放下筷子,把手往胸口一盘,一副‘今日你不说个明白我绝不放过你’的神情,挑着眉道:“你没有什么要解释道吗?”
池虞盯着他,眨了几下眼睛。
“霍世子有一个影卫。”
“你骗人。”
“我还没开始呢!”
哪有第一句把人揭了的!
“我不信,你接下来说的每一句话肯定都是骗我的!”李孝怀还是很了解她的,“你一个劲摸耳朵,不是心虚是什么?”
池虞搓揉着耳垂的手指一顿。
“我如何骗你,那你说说霍世子如果回燕都的话,沿路这么多城池,城守都是瞎了吗?”池虞放下手,又神定气若道:“他是守疆的大将,怎么可能离开通州?而且你去打听一下就知道我大婚那日,世子还在打仗呢!”
大婚,这两个字可真扎心。
李孝怀板直的脊背寸寸弯了,眉头越蹙越紧,形成川字。
她说得好有道理,可是他还是觉得是在骗他。
池虞勺起一口秋菊瘦肉枸杞羹,暖洋洋的羹熨贴着她冷飕飕的心。
霍惊弦去修弓,已经修了一个时辰了。
难道是那弓身断了,他得从种树开始?
等着两人用完膳,李孝怀就带着侍从赶回城守府,池虞婉拒与他同行,执意留客栈里。
这时候赶过去,倒是像不信任世子,赶着去捉什么一样,实不符合她的性子。
虽然面上很大度,可是还是揪心呀。
因为她不知道柳秀灵究竟要做什么,也不清楚她还能做什么?
她都已经是御封的公主了,难不成还能抗旨不遵,说服霍惊弦私奔吗?
池虞连忙自个摇了摇头。
霍惊弦决不会做这样的事,更何况她还在这里呢……
她又伸手转动了一下掩在袖子里的阳镯。
有这个镯子在,他们注定只能凑在一块。
客栈的客房在大堂后呈回字形布置,中间围着的是一个几十步见方的中庭院。
庭院里种了几棵枝条舒展、造型别致的矮松,如今被大雪压在枝头,仿佛是在树上长出了白皑皑的云一样。
池虞就揣着手抱着暖炉站在挂着一圈大红灯笼的回廊边沿,欣赏那几棵雪松。
挞雷在后面围观她半响,站不住了,就搬来一条凳坐在了大堂通往内庭唯一的入口处,自发当起了门神。
霍惊弦进来时,挞雷正剥着花生,咔嚓咔嚓的,花生壳在他的大手下活不过一秒。
“她呢?”霍惊弦解开大氅,抖掉落雪,拿在手中。
挞雷连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花生皮,把头撇向门外,努了努嘴,“外面看雪呢!”
“世子妃好雅兴!”关律忽然从后面探出头来,“这么冷的天看雪,真是心静人也静。”
霍惊弦听出关律语气中的阴阳怪气,瞥了他一眼。
关律也不等人问很自觉继续说道:“世子呀,您跟着公主去修弓,我瞧世子妃心里就不大乐意的。”
“她没说不乐意。”霍惊弦皱了皱眉。
“嘿,世子你不懂,说出来那是情分,自行体会那才是本事。”关律掸了掸霍惊弦肩上零星落雪,语重心长道:“我看公主居心叵测,世子要是不想世子妃往后都生气,就悠着点。”
霍惊弦体会了一下,“她这会是生气了?”
关律点头如啄米。
霍惊弦一脸沉思。
关律伸出一根手指,“这关键一个字,哄。”
一帘之隔,外面天寒地冻。
池虞没披大氅,只穿了一圈带着毛领的袄子,手里捧着手炉倒也不觉得太冷。
她正在认真地看着雪堆里两只你追我赶的兔子。
看了有一会了,并且擅自把其中一只灰兔子命名为冷吃兔,另一只灰黑的兔子叫麻椒兔。
那两只兔子一跳一个坑,可见这里的雪有多么厚了。
池虞走到沿边,手握拳,企图勾引兔子靠近她,“小兔子快过来,有东西吃哦!”
两只兔子支棱起耳朵,看着她的方向,忽然耳朵一抖,逃得更远了。
池虞纳闷,自己难道看起来不可亲吗?
这时候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天气冷……”
霍惊弦信心满满地大步走来,离着还有几步就把手里的大氅掷了出去,妄图披在少女单薄的身子上。
红袖添香、雪中送衣。
关律说得很有道理。
“……别着……???”
然而’别着凉‘的凉字还没脱口,霍惊弦视野中倏然就少了一人。
待他定睛往下一看。
池虞面朝下。
被他的大氅盖在了雪地里……
第53章 抱她
一秒、两秒、三秒。
雪里的人安静。
廊上的人也安静。
霍惊弦手指还没收回, 像是提线的木偶,生生停在原位。
这披衣的姿势是不是不太对劲?
池虞在雪地里没有动。
倒像是暴风雨来临前的沉寂。
然而霍惊弦是山崩于前也能面不改色的勇士,勇士都敢于面对暴风。
所以他走上前, 掀开大氅,从雪堆里轻而易举扶起池虞。
就好像扶起被风雨打弯了腰的一朵娇花一样。
池虞脸上、头发上都沾满雪沫, 卷翘的睫毛上还挂着润湿的水珠,不知道是融化的雪还是默默流下的泪。
池虞整个人是懵的。
被这突如其来的横祸弄得无所适从、不知所措。
半响她抬头看了看蹲在自己面前一脸欲言又止的霍惊弦,又扭头看了一眼被掀在一旁的大氅。
这就是袭击她的武器?
这件大氅通体灰黑,是一件皮毛大氅, 看起来就极保暖, 自然也十分厚重。
“刚刚,发生了什么?”池虞脑子被雪冰得至今还在发蒙。
霍惊弦老实道:“我给你披大氅。”
然后以他的力度加上大氅的重量, 成功把她拍翻在雪地。
池虞:“……”
一时不知道该感动他有为她披衣的体贴举动, 还是生气他动作不够温柔好。
霍惊弦见她花猫一样乱糟糟的脸, 伸出手给她擦了擦脸上的雪沫, 她的肌肤和雪几乎同色, 让霍惊弦脑海里只想起了一个词。
欺霜压雪。
池虞的脸被粗粝的指头擦来抹去, 有些疼痒,一边的眼睛不由闭起, 一副想躲又好不躲的样子。
霍惊弦下意识动作顿住, 连呼吸都不由轻了。
手上动作克制了一些,变得轻柔,用手指轻轻刮去她眉的雪粒,眉羽被润湿了显得更加黑, 衬得周围的皮肤白洁无暇。
往下一移眼就对上池虞晶亮的双眸。
剔透的浅褐色眼底带着金芒, 像是偷偷藏了一缕光。
偷看被抓了个正着,那光就颤了颤, 躲了起来。
霍惊弦看着她紧张乱颤的睫毛,嘴角慢慢勾起。
似乎,这样做是对的,关律那厮果不靠谱,还不如他自行领会得快。
霍惊弦举一反三,又提起被掀在一边的大氅抖了抖上面的雪沫子,然后轻轻披在池虞的身上。
不得不说这件大氅是真的重,池虞觉得肩头忽然压上千斤。
池虞睁起眼,挣扎了一下,想抖掉大氅,忽然整个人又被圈了起来。
下一瞬,她视线蓦然由低变高,被抱起。
大氅裹着她,她的臀坐在霍惊弦手臂上,两个手在眩晕的时候无意识把住的地方正是霍惊弦的脖颈。
自六岁后,就再没有被人这样抱过。
池虞愣愣看着霍惊弦,惊讶地嘴巴都微微张开。
霍惊弦挑起眉,“怎么?”
池虞眨了一下眼睛,“你好像我爹呀。”
池尚书?
霍惊弦眉头拧起,他看起来很老吗?
好在池虞继续解释道:“小时候我爹才会这么抱我……我、我已经大了,不能这么抱了!”
这种抱小孩的姿势,放在她一个已婚少女身上,怎么看也不合适。
霍惊弦抱着她,却不放,而是掂了掂道,“你这般轻,没觉得哪大了。”
“难怪底盘不稳,以后你可练一练。”
“明明是你的扔得太大力!”
“嗯,是我不对。”霍惊弦笑了,洁白的牙齿晃眼,像骤然投入暗室的一抹月光。
池虞这个角度看他的脸刚好。
鬓若刀裁、眉眼如画。
一笑之下更是朗朗如日月入怀,爽朗清举。
果真是生得好看,就让人无法生起气来,这张脸池虞只想上手,不想怪他。
心里想着,手指已经搭上去,纤细的手指触上眉宇那隆起的疤痕上。
“你这儿有伤。”
眉骨离着眼睛不远,这一道伤口将将避开他的左眼,再下去一寸,他的眼睛只怕不保。
霍惊弦弯了一下眼睛,“这是我的勋章 。”
池虞一怔,这句话莫名有些耳熟,可是她却想不起是在哪里听过。
在她发愣的时候,霍惊弦笑问:“你还要摸多久?恩?”
池虞看着自己从眉骨上滑下来的手指,正贴在他的脸颊,仿佛故意在抚摸着他一样。
她脸上爆红,但是不肯示弱,手指也不抬走反而顺势就掐住他脸颊,“下次不许拿东西扔我!”
倒有些娇蛮的味道。
这点痛对霍惊弦来说真算不上什么,雪煞煽一翅膀都比这重,所以他只顾看着她笑。
池虞在他那双墨染的黑瞳里看出四个字:倚姣作媚。
但是他非但不讨厌,还满眼的纵容。
她被他眼睛里的光彩晃得心动意乱,以至于后来冯铮把霍惊弦请走,池虞都忘记问一问柳秀灵的事。
果然美色祸人!
霍惊弦要回乾北军大营一趟,带走了冯铮和挞雷留下了王府的护卫和关律。
只要不出沙城,这些护卫也足以应付。
池虞的粮草暂时放在了城守府,但是她一想到城守那双鼠目就觉得不安心。
她得早日取出来,搁置在自己的眼皮底下。
在来之前,她就曾托百谷铺的掌柜娘子在沙城替她物色了一个院子,院子房间不需多,但是要有足够的场地。
池虞本来一开始就想征用这个置办好的院子,但是昨日匆匆而来,又和霍惊弦初初见面,也不敢多说几句话,这才耽搁了。
曹娘子给她介绍了一圈,又道:“这院子虽然看着有些旧了,但是贵人随便住住也是合适的,等到了春天,院子里的树长出绿叶,景致也还是不错的,最主要这里交通最是便捷,一出门拐个弯就到了主街上。”
池虞点了点头,她本来就看中了这一块位置,至于委托曹娘子去办是因为要去询问哪家有适宜的院子出售也是麻烦,不如他们自己人消息灵通。
掌柜娘子之前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如今知道了,惊愕之余又更加小心谨慎。
幸亏之前和她的那些嫌隙都算揭篇了,往后她也不敢对她再动什么小心思。
这小姑娘看着年纪小,可是却精得很。
身后又有大靠山,她不仗势欺人就算是大善人了!
池虞虽然在沙城拥有可以横行的背景,但是不该多的钱她不会出、不该少的钱她不会扣。
曹娘子帮她买到合心意的院子还得到了一两的辛苦费。
池虞让王府的护卫把院子清理了一下,又把两间耳房搬空,窗户都钉上木板、蒙上防水防潮的油布。
一切准备妥当,就准备去城守府要她那几十车的粮。
可还没出门就有李孝怀身边的护卫跑来通风报信。
“禀小姐,公主在城东捐粮,沙城里起了暴乱,殿下要小姐非无必要,不要出门!”
第54章 暴民
等池虞到的时候, 城守府前一片狼藉。
沙城的守卫们固然装备齐全,可好些都是些混军饷的酒囊饭袋。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豁出命的流民气势汹汹, 守兵们面对洪水一样涌来的流民,很快就溃不成军。
到处都有丢盔弃甲、忙于逃命的沙城守卫。
提裤子的、抱头的、哭爹喊娘的, 犹如丧家之犬。
关律一脚踢翻一个蒙头蹿到眼前的守卫,鄙夷道:“难怪叫沙城,这城防就跟沙一样吧?城守脑子里也装着沙吧?”
关律心想着,就光这一次处理暴.乱的速度和手段就能看出这些人压根不把边防当回事, 整体都毫无战斗力根本无人指挥, 就像一群无头苍蝇。
可见他们在边境的存亡全仰赖乾北军庇护,白白拿着朝廷的钱, 真是一群蛀虫, 给流民打死了也好!
池虞被王府护卫护着避到路边商铺伸出的檐下。
她张望四周, 在杂乱奔走的脚步中看见洒落了一些黍米, 就和地上污糟的雪泥混成一堆。
她看得不由皱眉。
这些人不是要粮吗?怎么任黍米滚在地上, 被人践踏?
她能料到贸然放粮, 可能会出乱子。
世上诸多种种都是不患寡而患不均。
而沙城里究竟城民多少?流民多少?
谁也还没搞明白。
不想这位公主殿下如此乐善好施,还没站稳脚跟就开始着手‘做好事’了!
更让她没想到的是, 如今不但是乱子, 而且直接升级成暴.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