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虞想到她那十几车的粮, 轻咳了几声,手指不由自主地捋了几下鬓角散下了的发丝,道:“既是如此,那你也带我去瞧瞧吧。”
挞雷说得果真不错, 沙城里的人都冷地哆哆嗦嗦抱着胳膊, 也非要挤在路上看热闹。
这沙城可能连过年都不见得有这般热闹。
“公主!我看见公主了!”
“那些都是公主的嫁妆吗?你们瞧见了吗?那可是真的十里红妆啊!”
池虞撅了撅嘴,用力抱紧自己怀中的小手炉。
这十里中有四里都是她买的粮!
挞雷大手往旁边扒拉, 一路给她开道,惹来两边的民愤。
有说:“别挤了,赶着去成亲吗?”
又有说:“哪个瓜娃子踩老子的脚!”
池虞一路道歉,千难万难终于挤到人群的边上,幸亏护卫还认得出她。
惊讶地看了她一眼,就放下刀让她入内。
后面的人见她居然得以进去又是吵闹了一番,最后被护卫们的刀吓唬个个又安静如鸡。
被护卫围起来的人墙内停着数辆马车,池虞能认出在最前面的宝盖葫芦顶四角挂琉璃宮灯的正是柳秀灵的公主车架。
后面隔着好几辆车,歪在队伍中的一辆黑色带王府图徽的正是她乘坐的马车。
此时车帘敞开,一眼望去,里面却没有人。
正在她东张西望之时,忽见雪地里有个小东西在拱雪。
撅着屁股摇着尾巴,玩地不亦乐乎。
她顿时忘乎所以大喊了一声:“柿子柿子!快过来,我想你了!”
隔着车队,霍惊弦正在城守的身前,四周嘈杂,正是不耐,然风声中传来池虞的声音。
她的嗓音甜糯清亮,分外好认,只不过……
她在喊什么?
不但霍惊弦愣住了,柿子也愣住了。
埋头刨雪的前爪顿住,过了三息,才一个急退,把头从雪里退出。
隔着乌泱泱的人头,霍惊弦看见一只小黄狗一个助跑起跳,跳进了池虞的怀里。
一人一狗在雪地里快乐转圈。
她管她的狗叫……世子?
一无所知的池虞正开心地搓揉着狗的头顶,兴奋之余又张望四周,“大月呢?”
“小姐,我在呢!”大月从马车后跑来,“侍卫大哥刚刚叫我拿小姐的东西呢!”
她拿得是关律带走的那些东西。
池虞连忙伸出手拉着大月,打量她一番问道:“这一路可还太平?”
大月点了点头同时也在观察池虞。
见她姿容依旧,眸光清亮,唇瓣含笑就知道与世子见面定然十分顺畅。
“听闻小姐昨日遇到了流匪,我担心死了,眼下见小姐气色尤佳,是不是因为世子?”大月抿唇微笑,低声问道:“小姐见了世子可有什么特别感觉?”
池虞弯了弯眼。
“没有什么特别的感受呀,就那样吧。”
池虞手指轻轻挠了挠柿子的脑袋,含蓄地笑了笑。
大月看见她压不下来的唇角,就知她口是心非。
她也不揭穿,跟着一块笑弯了眉眼。
“虞虞!”
五皇子疾步从人群后走了出来,身后还跟着几个持刀的护卫,踩着吱嘎的厚雪,气势汹汹。
池虞对着大月吐了吐舌头。
兴师问罪的来了。
“五殿下。”池虞对走到跟前的李孝怀欠了欠身,起身的时候又朝着车队后方瞅了瞅,先发制人:“殿下,我的那些粮呢?”
李孝怀听她开口就是一个话题大转移,气不打一出来。
他本想着这次随行是个天赐良机,漫长的时光里总能一起缅怀那逝去的青梅竹马时光,然而池虞却不辞而别,真是举起了三百斤的棒槌砸碎了他一颗芳心。
大半月没见人,开口第一句话也不知道问一问他的近况。
李孝怀又心酸又悲愤。
她是不是没有心!
李孝怀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她道:“还不是你,一个人跑了,害我担心不说,你还给我找了那么多麻烦!”
李孝怀说一句柿子狗汪了一声,仿佛还在应和。
池虞伸手箍住狗子的嘴巴,在李孝怀的控诉中连连点头。
“是是是,我的错,以后我一定当面打招呼再跑。”
这话中的意思还不是,我知道错了,但我下次还敢?!
李孝怀眉毛都要气飞了,道:“你知不知道,这一路多少山路,我还要一直操心你的粮,不过这也怪不得我,这山路歪七扭八的,粮车滚下去,谁也没办法……”
“你说什么滚下去了?”
李孝怀被戳到痛处了,伸出拳头圈在唇边假咳了一声,“这正是我准备要跟你说的,你有三车粮在行路的时候滚下山涧去了。”
池虞眼睛一下瞪圆了,楞楞‘啊’了一声。
李孝怀伸手摆出一个莫打断的姿势,昂起头又道:“这幸亏我亡羊补牢,停下车队又一一检查,这才发现有好几辆车的车轴都有松动的迹象。”
车轴?
这倒是她疏忽了。
心里暗暗算了一车粮的价格,虽然觉得十分肉疼,可是她还是明事理的,这种意外怎能苛责李孝怀。
她再次对着李孝怀欠身行礼,感激道:“多谢殿下了!殿下辛苦,可要先去吃点东西,我刚好知道沙城有一家的不错的。”
“你才来多久就知道哪家味道不错?”李孝怀不信任地瞟她。
他说得好有道理,池虞竟无言反驳。
她总不能说出她来沙城得有三四回的事实来吧?
李孝怀又赏脸道:“算你还有良心,那我们还等什么,快带路吧!”
“殿下,城守大人还在等着您呢。”身后一个护卫连忙出声提醒,生怕这位说风就是雨的殿下真的转眼就跑去吃饭了。
李孝怀脚步一顿,一拍手心,痛心道:“欸,忘了那茬了。”
官场面上的事真叫人烦心。
“那我就先陪你去见过城守。”池虞对着李孝怀弯了一下眼。
李孝怀竖起拇指哥,“仗义。”
池虞抱着柿子边顺着狗毛,边问道:“殿下沿途而来,粮已经被买空了吗?”
李孝怀遗憾道:“各城限粮,你没买走的——又都给柳秀灵买完了,所以你那三车,我是一路都没补上。”
他摇了摇头。
要是能补上,他还会丢这个脸?
“她收粮做什么?”池虞把柿子往地上一放,小狗撒欢就在雪地上跑开。
留下一连串梅花小印。
“我哪知道!”李孝怀盘着手,意有所指惆怅道:“人心隔肚皮啊!”
这话有影射之嫌,但是李孝怀却没有如期得到池虞的反应。
他奇怪转眼看她,却见她秀眉微颦,目光直直落在前方。
前方不远,柳秀灵身着着金色滚边大红色公主礼服,被宫婢和护卫众星捧月。
她旁边隔着几步有一位背影莫名眼熟的年轻公子。
两人走近些,正巧听见柳秀灵温婉的嗓音响起,“本宫听闻沙城缺粮,正巧沿路收了粮草数车,愿以霍世子之名托于城中百姓,城守大人可愿替本宫处理此事?”
她声音不低,周围一圈离着近的人都能清晰耳闻。
有沙城百姓已经不管不顾高呼:“多谢公主、多谢霍世子!”
霍惊弦看了一眼柳秀灵,低声道:“不妥。”
“如何不妥了?”柳秀灵提裙往他的方向走了几步,目光直视于他,“沙城缺粮,流民众多,开仓放粮可解百姓燃眉之急。”
“是啊,公主言之有理啊!”城守搓着两手,又激动地朝着柳秀灵拱手道,“沙城百姓会感念公主的大恩大德!”
“城守大人都如此说了,霍世子又何苦推辞?”柳秀灵噙着笑。
“不行!”
正为飞来横财而喜上心头的沙城城守勃然大怒,“是谁?”
池虞几步超过李孝怀,才吐出“我是”两字就忽然顿住。
柳秀灵侧头看了她一眼,眉心微紧,仿佛她不该出现再此。
“何人放你进来的?!”城守搓着肚子,横眉冷对,怒道:“这里轮的到你说不行吗?”
“公主可以自己为名、以圣上为名,却不可以世子为名。”池虞看了柳秀灵一眼。
不说捐粮此事本就不妥,更何况她一个御封而来和亲的公主好没道理,平白以守疆将军之名捐粮。
若是被人传回去,知道的会传她柳小姐初心不改,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霍惊弦在收买人心。
城守也不蠢,没承想她计较的是这个,一时也哑口无言。
霍惊弦就在此时朝着池虞伸出手,弯唇笑道:“世子妃所言极是。”
第52章 添衣
他的声音像拂柳的清风, 摇曳着柳条轻轻点触在平如古镜的水面。
带起一波又一波的涟漪,一圈圈荡漾而去。
池虞不禁露出微笑,唇角扬起, 脸颊上就留下两个快乐的酒窝。
她把手小心翼翼伸进霍惊弦的手心,立即就被他的手裹起。
粗粝的掌心温热宽大, 轻而易举包裹着她的手掌。
像是夜晚被花瓣收起的花萼,安然地被保护在中心。
如果,没有李孝怀在旁边突然一声惊叫。
池虞本应该一直保持娴雅姿态、明媚笑容,安静地站在霍世子的身边, 接受旁人对她‘世子妃’这个身份的瞩目。
而不是突然反脚用力一踩, 将五殿下没有出口的话语化作一阵悠长的痛呼。
“啊——”
“你、你!他、他他……”李孝怀抖着被踩疼的右脚,还不忘一会指池虞, 一会又指霍惊弦, 把他说不出口的话都化作他的表情。
见了鬼一样。
“怎么了殿下!您没事吧?”
城守见状顿时一颗心提到嗓子眼, 公主世子什么都不打紧, 但这位五殿下可是皇帝宠妃的儿子, 最是金贵!
他连窜前几步, 紧张兮兮围着李孝怀转了几圈,忙不迭问:“殿下您没事吧?”
又扬声对着外面招呼:“来人啊!快、快请大夫!”
李孝怀在靴子里暗暗活动被痛击的脚趾, 拨开城守的手道:“小事小事, 不用大夫。”
要是让人都知道,他被女人踩一脚就要看大夫,这脸还往哪里搁?
不过他被池虞踩了一脚后,嘿!忽然脑子清醒了。
他瞪了霍惊弦一眼。
这个霍世子究竟是有什么神通能出现在燕都又神不知鬼不觉地瞒住通州众人, 难不成他会分身术?
池虞踩他这一脚, 分明是知道他要问什么,而又不想他问出来。
李孝怀去瞄池虞, 池虞眼珠转到眼角,从眼角无辜地瞅着他。
“脚没事?”
忽然听见霍惊弦关怀的声音,李孝怀准备抬头冷嘲热讽一番,却发现人家压根不是在问自己。
池虞也是一楞。
霍惊弦又指着她脚下的雪面道:“雪天路滑,小心些。”
将她的有意蓄谋硬生生说成了脚滑。
李孝怀眼睛都要瞪直了,青天白日,当别人眼瘸了么?
城守用眼睛偷瞄起霍惊弦和池虞,然后把嘴巴牢牢闭上。
霍世子他也得罪不起啊!
这可是神仙打架,小鬼遭殃不是?
柳秀灵在这时上前来,浑然像是刚刚神游归来,全不提刚才发生在李孝怀和池虞身上的事情。
她朝着霍惊弦歉意一笑,款款欠身,姿态优雅就宛若是一位真正的公主:“是秀灵思虑不周,望世子不要介怀。”
她一开口,提得还是适才她说要以霍世子之名捐粮的事。
霍惊弦并没放在心上,于是道:“公主不必放在心上,公主也是一心为民。”
“是啊!是啊!公主淳善,乃我大周之福。”城守紧跟着溜须拍马。
“世子能这么说,当真是太好了。”柳秀灵两手和袖而握,交于身前,长长的袖摆拖垂而下,上面金线绣成的金凤栩栩如生。
她扬起比金凤还璀璨的笑容,夺人心魄。
城守一见她的笑颜,顿时连话都不会说了,两眼直勾勾看着她,嘴里车轱辘一样反复念叨:“大周之福、大周之福。”
柳秀灵余光瞥见城守的迷离神色,眼眸下嫌恶之色飞快掠过,又见霍惊弦的目光并没有如期落在自己脸上,那笑容就略略淡去。
她又转过半个身子对着霍惊弦。
“对了,我此次来,还带来了王爷赠予家父的后羿弓。”她神色无辜,“家中奴仆粗笨,竟弄坏了,世子殿下可能修好。”
霍惊弦知道那弓,那是他父亲的旧物,听到柳秀灵竟专门带了过来,遂点头,“劳烦公主送来就是,我尽力而为。”
“匣子厚重,雪天湿滑,怕下人笨手笨脚再弄坏了,世子若无事,我可命人给世子带路。”
霍惊弦再点头,“也可。”
池虞在一旁,越听越不是个味。
燕都有多少兵器名匠,还能修不好一个弓。
至于千里迢迢背到通州来让堂堂世子来修?
这分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池虞拉拽了一下霍惊弦的手,然他却只是稍用力握住她,转头又去吩咐护卫维持周边秩序。
*
“虞虞,回神了!”李孝怀用手指敲着桌子,发出哒哒的声音。
“你肚子都在叫了,也不知道吃饭。”
池虞‘哦’了一声,回过头,用瓷勺搅了一下大碗里的肉粥,显然神还在外头飞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