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虞坐在土丘上,两只脚晃啊晃,炭笔在她白皙的手指之间转动,一笔也没划在簿子上。
驼老头打量她半响哼了一声,背着手走到一旁旗杆阴凉处,从腰袋里又抽出了一根草秆子叼在了嘴里咂巴了起来。
池虞看着红色的点跳跃在山羊的背脊上,一碰即离,只发出轻微的声响,每一下那两名穿着羊皮袄子的汉子就报一次数,相互应和。
羊群里咩咩叫声源源不断,互相拱擦、交颈,甚至还有羊拱到另一只羊的腹部,焦急地不知在寻什么。
“二百六十八。”
“……一千三百二十一、一千三百二十二。”
池虞交替着晃了晃腿,笑容里满是狡黠。
驼老头眯起眼,背着手走过来,将草秆叼到一边道:“羊是活物,数错一两只也是常有的事。”
“驼老伯说得没错,不过你数差五十几只,差一百多两银就不是在容差的范围里了。”
“你是亲眼看着我们一只只点着数的,哪里还会有差这么多。”
“羔羊孺母,乃是常情,驼老伯这里的羔羊还有没断奶的吧!我都看见好几只被右边这位大哥数过一次的羊又被左边这位大哥重新点了一次。”池虞用炭笔点了点两位数羊的大哥。
年轻的粮草官一下睁大了眼。
原来是这个缘故啊!
难怪她要爬到高处去,而他们却只顾着听着两边的报数。
“要重新数吗?还是按我刚刚数的成羊一千两百六十八,羔羊二百六十六来算?”池虞眼睛从驼老伯看向粮草官,“那就是一共两千六百六十九两,凑个整数两千六百七十如何?”
粮草官两眼发光,顿时崇拜得五体投地。
驼老头没有出声,一张脸完全沉了下来。
池虞洋洋得意接受粮草官、挞雷以及其他杂役的崇拜目光。
术业有专攻,论起做生意谈买卖,她还是颇有自己的一套心得。
几个齐整的脚步声响起,从帐篷拐角处走出几人,为首那人池虞也认识。
正是冯铮。
“铮哥?”挞雷本来气势汹汹站在一旁,看见冯铮脸一露出来,一下就气势砍一半,怂怂道,“铮哥你怎么来了?”
冯铮看了一眼土丘上的池虞,转头对粮草官吩咐说:“驼叔说多少你就算多少,不够的将军回来给你补上。”
这一番话下,池虞眉头都拧了起来。
冯铮没管其他人,走前几步对着驼老头拱手道:“世子今日不在营中,下面新兵不认识老英雄,多有冒犯!”
池虞侧脸看向驼老头,刚好看见他脸上一个讥诮的笑,心里更加不舒服,拿着手里的簿子和炭笔就从土丘上走了下来。
粮草官连忙接过他的记录簿,点头对着冯铮应道:“下官明白!”
冯铮微微颔首,吩咐他道:“去结算银子给驼叔。”
冯铮交代完这边又转头对池虞拱手,“池小姐,请跟我来。”
“我又没算错。”池虞不服气。
“而且我不算你们军中之人,不认罚!”
谁知道他们之间有这么铁的关系,送上门让人当肥羊宰?
冯铮暗暗苦笑,谁敢罚她?
“是世子之前交代的,要我带您去安全的地方。”
池虞没想到霍惊弦居然还特意交代了手下的人妥善安置自己,这么一看好像对自己还挺上心的。
人报以善意,池虞心里也会带上感动,然而这个感动在她心里没有停留片刻就被她自己敲散了。
不对!他砸了她一间屋子,他肯定是心虚!!!
冯铮看着她表情阴晴不定,最后定格成了一个冷酷的样子。
“行吧,既然是世子好心安排,我就恭敬不如从命。”
冯铮:“……”
他看了一眼挞雷,挞雷耸着肩垂着脑袋低声在他旁边说:“我就说她今天特别阴阳怪气。”
冯铮把池虞带到一个小帐里,离着主帐不远,里面布置和主帐差不多,中央是一张兽皮拼接起来的皮毯,毯上搁置着一张矮桌,矮桌上有笔墨纸砚还有几本书。
“池小姐,自便。”冯铮对她打过招呼,就退了出去。
池虞环顾四周一圈,也没什么新奇有趣的,就跪坐在矮桌前翻看那几本书。
这本叫《山川记》的扉页上落了一枚暗红的字章 。
池虞拿着书仔细辨认,才辨出是如玉二字,莫非这是霍惊弦的表字?
如玉?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这个字想来不是定北王那水准取得出来的,因为风格实在相差甚远。
听闻‘惊弦’这个名的来由是定北王正在秋猎的时候,王妃早产。
突然得了消息的霍王爷受了惊,失了手。
于是就留下了那句“吾妻生吾儿时,惊弦而雁鸟飞,呜呼哀哉!”
惊弦为名,却又被取这么一个娘们叽叽的字。
池虞联想起自己爷们兮兮的小字,叹了口气,生出了一份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心境。
池虞本以为霍惊弦可能是个不怎么读书的粗人,但是没想到他不但看书还看得挺认真。
每一页或多或少都写有心得手批。
有记录人文轶事:“卓人能饭,一月可食一石米!”
——如玉字:负重者多食,骑乘者多餐,兵马劳逸,远攻为速,近战厚防。
有描绘山川:“卓卓西山,多山石,近水流者,地暖向阳,土肥草盛……”
——如玉字:背山为险,面朝阔地,活水为要,进退两易。
池虞满头雾水,往下又翻看了几行批注后忍不住翻回到封页。
他们看得是同一本书吗?
一本普普通通的博物杂记都能被他生生看成了兵法?!
第7章 脾性
池虞在乾北大营看霍惊弦的手批时,霍惊弦正坐在池虞闺房中的书案后。
大月几人一时不知道把这么大一个男人藏哪里好,只能让他原样呆在此处。
因为如果真的如霍世子所言,他们大致摸清了两人互换位置的玄机。
就更加不敢让他走远了。
正如霍惊弦对池虞的安排,找一个妥当的地方看护起来。
昨日才被池虞吓唬过的二房、三房不敢上来打扰,池虞院子里就清净得很。
窗下院内的桂花树正在盛放,馥郁的花香似有若无,穿过窗扉花格,萦绕在屋内人的鼻尖。
霍惊弦在翻看池虞摊在桌子上没来得及收起的账簿。
池虞的审阅颇有些像皇帝批阅奏折一样,还挺有趣。
这许是庄子秋收后给池府送回来供掌事的查阅,只列入了收支数量,一笔笔分列清晰明了,除此之外还有几个店面的账簿也夹在其中。
这么粗略一看下去,才知池府富贵并不全在池府的大房飞出了一个尚书大官,而是池府几代人都颇懂得经营,不但有大小庄子无数,在燕都寸土寸金的地段还有粮店、酒楼、布坊等店面。
池虞接管这些事的时间可能还不长,下面人给她写的束语不厌其详,指出可能被问责有出入的地方,比如运输的损耗、品质的残缺云云,竭尽详细,唯恐有疏漏之处。
——已知晓,下不为例。
——江北亦有此难,然无缺数少量,望叔自省之……
池虞不过十六岁,笔迹还显得稚嫩却在行笔之中尽力板出一副严肃管家的样子。
有一人送来的束语在这其中就显得有些不同,语气比起其他的更加亲切,少了毕恭毕敬的味道,倒像一个熟知的长辈,因为他看见这人在束语后面问起了池三小姐的私事。
——听闻三小姐得圣上赐婚,又闻夫婿并非良婿,叔有一言欲说,当断不断,反受其乱,非是良人,应及早弃之,燕都男儿,多如老狗,若叔牵红线,明年就大婚,三年就抱两,叔也无憾矣……
池三小姐大笔一划,纸上落下四个大字。
——干卿何事!
一笔一画都透着一股怒意。
霍惊弦指尖摸着那四个字,忽然有些想发笑。
没想到小姑娘还有点脾气,像只猫一样,人一激就露出爪子来。
不过他也知道,退过三次婚的自己在燕都名声不好。
作为尚书之女,又是池姓大族,于婚事之上并不容易被束住手脚,他只是有些奇怪,为何池虞会应下这门亲事?
房门人小心翼翼敲响推开,霍惊弦收敛起笑意,抬起眼往门的方向看去。
他沙场里翻滚,血海里拼杀,一身戾气哪怕静静坐着都仿佛会不自觉地散发出来,从而影响到旁边人。
是池虞的三个婢女之一,还是一个胆子最小那个。
新月端着新沏的茶和佐茶的茶点在门口处小心地张望。
霍惊弦觉得如果他干坐着不开口,这个丫头都没有胆量进来,所以他开口道:“进来。”
新月手指攥紧托盘的两边,指关节都泛着白,疾步走在桌案旁,边把东西卸下边说道:“姐姐们怕世子饿了,先备下糕点,世子请用。”
说完她就要走,霍惊弦手指轻轻点了点桌子,忽然又开口问道:“你家小姐是怎么样的?”
新月‘啊’了一声,张皇回头。
幸亏大月提前和她们几个通过气,须得时时刻刻维护好小姐的形象,新月平日也没少练习,所以一张嘴就开始流利地夸,从样貌夸到品行,从品行夸到才学,就连池虞最不擅长的女工都能夸出朵花来。
俗话说爱情起于暧昧,暧昧来自好奇,这是极好的一步啊!
世子没见过自家小姐,都开始起了好奇心,可见两人正在往好的发展方向靠拢。
新月拿着托盘,眼睛里都满是喜悦,“世子还想知道什么?奴婢一定知无不言!”
霍惊弦看出了她的别有用心,自觉有些尴尬,轻咳一声,借着伸手拿茶盏的功夫让她退下了。
实话说若不是出了这样的变故他本不在意两人的婚事,如今是起了些好奇。
挞雷说她胆子还算大,绯云那样的剽悍战马她小跑适应了一会就敢纵马飞奔。
虽说这也是导致她摔下马的缘故,她还是不太了解北境的战马。
就好似他如今也觉得以前的自己是以偏概全,燕都贵女也有不一样的。
他端起茶轻轻抿了一口,入口清香,回口甘甜,这么好的茶,边陲千金都难得,可出现在富饶的燕都,不足为奇。
他眼睫微垂,就看见被他压在翡翠竹节镇纸下的纸条,那是池虞给他写的索赔书。
云列了十几样贵重物品,还给了个友情的折旧费。
可——也是一笔大数字。
他伸手将纸抽了出来,塞进了袖袋了,拈了块糕点扔进嘴里打算出门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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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呸——
一口羊肉吃入口,池虞就立即遵循了自然反应,都来不及做一个得体的遮掩就吐了出来。
太难吃了。
如果不是知道他们将军能不能回来还要仰仗她的帮助,她都要以为他们是不是准备用这难吃的食物毒杀她了。
这又膻又臭,还缺盐少味的东西真的能入口吗?
就这!那老头敢卖两银?!
池虞瞪着那一碗肉,跟看着地上一摊她绝对不会落足的烂泥巴地一样嫌弃。
她转眼看着乱炖羊肉旁边一碗飘着几片绿色植物的汤上,这个看起比较安全,至少肯定不会腥膻。
不过她还是低估了这位厨子的水准了,虽然没有一口喷出来,可是也是让她舌尖味蕾感受到了人间的酸甜苦辣,可所谓五味俱全、百味杂成。
这复杂的味道一涌入食道,她就出现类似反刍的感觉。
肉吃不得,汤喝不下。
最后她只能啃着大饼,好在这个大饼它就真的是朴实无华的饼,没有加任何奇怪的料,要说有什么不同就是特别的硬,颜色黄黄灰灰的,像是用了下等掺着杂质的面粉,不过幸亏吃起来并没有砂石和异味勉强可以入嘴。
饥肠辘辘的池虞就靠这个饼打发了肚子。
来给她收拾食具的士卒看见那几乎完好的羊肉杂烩和野菜汤,忍不住咽了咽口水,惊奇地问她为何不吃。
这些肉大部分都是要留着过冬的,如果不是因为她身份特殊,也是吃不上这个。
“这是冯副将特意吩咐给公子备的。”
池虞:“……”
我谢谢他。
池虞摸着肚子,言不由衷地道:“我吃得少。”
见到士卒若有所思地模样,池虞连忙补充了一句:“晚上也吃得少,肉就不用给我上了,半张饼就行!”
还能替他们省下口粮呢……
不过,霍惊弦是哪里挖来这宝贵的厨子,能把饭菜做得如此与众不同的难吃啊!边陲还不够苦吗?还要受这等口腹的苦楚。
这也太难过了!
池虞将乾北营全体上下都可怜了一番。
十天一迁营,奔波劳累且不提,还每天吃这等食物,乾北大军真是吃得苦上苦,居然还成了大周闻名的骁勇之师。
池虞不得不钦佩。
要是她给府邸里准备这等食物,不用几日,她早就被推翻了吧?
忽然还有一点点想学习霍世子治军的本事,学个十分之一拿去燕都恐怕都能将人治理地服服帖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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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霍惊弦的身手要避开几个丫鬟自然易如反掌,而池府的院子建在闹市之中,旁不远就是督察院的地盘,左右街使,分察六街,皆要巡于池府门前,所以池府自己内设的巡卫并不多。
他出门的时候顺道摸走了一个杂役的草斗笠,盖在头上。
虽然他久不回都,也怕有人能从他这张脸看出他老爹的模样。
燕都繁华,人声鼎沸。
霍惊弦伸手压着笠沿和几个穿着红黑衣袍的带刀巡卫擦身而过。
巡卫走出了十步还在频频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