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实在太高了,周身的气质迥乎常人,想不惹眼都难。
依着记忆他走到一栋华彩雕花的酒楼前,抬头看了看匾额上的字。
惹春思。
楼是重新漆过的,唯独这个匾额陈旧显得格格不入。
他走进门立即有热情的小二迎面走来,“客官几位,要用点什么?”
“找人,春掌柜。”
小二一愣,上下看了看他,见他气宇轩昂但极为脸生,踟蹰道:“客官找我们东家有什么要事?”
“哟,这是哪位贵客!”一个打着扇的公子哥从柜台处滑了过来,他手里还提着个金算盘,被他晃得噼里啪啦响。
他用那算盘摆了摆,示意小二退下。
“少东家。”小二点头哈腰,走远了一些,看见门口又进来了几个客人又马上满脸堆笑迎了上去。
霍惊弦将斗笠往上抬起,这被称少东家的看了一眼他的脸,就将他带进二楼临窗的雅间坐下,亲自沏了一杯茶给他。
“霍兄,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收到!”
“刚回,师娘不在这里吗?”
赵清昭摇头,“义母初一、十五才来这里。”
“你有什么事?”
霍惊弦从脖子上抽出一根细链子,上面挂着一个黑银扳指。
赵清昭一见就笑了,“懂了。”
第8章 王八
雅间里茶香弥漫。
两盏茶的功夫,赵清昭听完了霍惊弦的离奇事。
惊诧之余他捏着池虞的愤怒债条,受宠若惊道:“这么说,连王妃娘娘都还不知道此事,这么信任我?”
“我信任的是师娘,师娘信任你,你就值得信任。”霍惊弦垂下眼睫,伸手收回那纸条,折好塞进自己袖袋里。
赵清昭笑了笑,撑起下颚,“那你不打算去看看她?”
霍惊弦往后一仰,从隔窗透进的光线洒了他半身,半明半暗,他道:“下次。”
下次。
等他给老爹和师父报了仇……
赵清昭与霍惊弦相识是因为他是赵飞的嫡亲徒弟。
当年北狄人在落霞关用八万精悍兵力围剿除掉定北王和赵飞之后,通州边陲的防线在此后的两年内溃败南逃,一让再让,让乾北军蒙受大耻。
那时候的霍惊弦不到及冠之年,人轻言微。
燕都新派遣的大将非但不认他这个定北世子身份,还想趁机从定北王府把这一支骁勇之师夺走。
光遣散重组乾北军就达三万人以上,那些都是最忠心定北王的老人,也是乾北军最重要的主心骨。
那段时日,他的艰难险阻可以预见。
然各方的打压没有击垮他,反而让他迅速成长了起来,耗费了几年的时间把沦陷的防线在一场场生死拼杀之中一寸一寸推了回去。
他让乾北军再次成为一个外力无法侵入的铁桶。
除此之外,赵清昭对霍惊弦了解也不多。
两人十年未见,除了一年没几次的书信来往和每个季度的例行粮银供给。
其余的了解都是从他的养母春娘子哪里听来,而春娘又是从与王妃娘娘闲聊中拼凑起的印象。
定北王妃身为母亲,看待自己的孩子总是怜悯心疼。
因此在春娘的眼里,霍惊弦还是一个可怜的失孤少年,一头独自在边陲舔舐伤口的孤狼。
可是赵清昭知道,霍惊弦早已经成长为大周的依傍。
他从来不是一头孤狼,他是领着狼群掠食北狄的狼王。
“还没恭喜霍兄喜得娇娘。”赵清昭一笑,温雅的容貌让他看起来像一个饱读诗书的读书人而不是混迹市井的生意好手。
“算不得喜事。”霍惊弦手指转着腕上的黑镯。
赵清昭对他退婚三次的事也略有耳闻,见他这个态度又一挑眉头道:“莫非霍兄这一桩婚事也不想要?那可——有些可惜了。”
霍惊弦被他这故弄玄虚的语气也勾起了些许兴趣。
“为何?”
赵清昭心道这位池三姑娘的事迹可太多了,说起来甚费口舌。
他摸出把上好的银骨扇子朝自己扇了扇,宽慰起霍惊弦道:“五皇子很倾慕池三姑娘,正有打算跟圣上开口要人,没想到王妃娘娘中秋前就火速把人给你定下了,听闻为了此事五皇子还闹了好一阵。”
听到此,霍惊弦忽而笑了起来,只不过笑容里瞧着并不是欢愉畅快。
他声音低沉,似在自语:“所以她选我是为了避开五皇子?”
一个可以挡三年的绝佳挡箭牌。
赵清昭:……?
是他过分解读了还是怎么的,他怎么还从这低沉闷笑之中听出了一些不甘和郁闷?
正当赵清昭不知道当不当揭穿他这心思时,去钱庄换银票的小厮颠颠地抹着汗敲门进来。
赵清昭从他手里接过来数了数就递给他道:“你是直接带回通州去吗?”
霍惊弦点头,“从燕都运粮损耗过大,而且太过显眼,还是去边城直接置换。”
两人又坐了一盏茶的时间,霍惊弦看着天色就辞别赵清昭带上斗笠准备回池府。
途中不知道怎么就在一个路口停了下来。
安宁坊路边上一棵大槐树已经大了两圈,变成金黄色的树冠从路口的一侧伸展到了对面的屋檐之上,像一朵云罩过路面,密密匝匝只能透着零星的光。
黄透了的槐树叶被秋风梳过,发出簌簌的声响。
霍惊弦立在那儿半响,直到身后忽然传来催促驱赶声。
一辆马车在他身后驶来,车夫看见正站在路中央的人扬起马鞭就斥道:“别挡道!”
霍惊弦压着斗笠让开道,从草笠下看见一辆富贵华奢的马车从他身边擦身而过。
马车车壁之上,有一只腾空的海东青图腾,双翅正好笼着一个北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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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
霍惊弦从帐子里醒来,从怀里摸出银票。
他估计的不错,他身上的东西也必然会随着他一道转移,所以他完全可以从燕都带些容易携带的东西过来。
“将军?”
挞雷接连被池虞弄怕了,彻底改了直接掀帘子的毛病,站在帐外贴着毡帘小声地喊。
霍惊弦把银票放回怀里,起床的同时让他进来。
挞雷掀帘进来,报告道:“将军,裘城昨天下午派来了督查官,被铮哥拦了半日,如果今天再见不着你,可能会要闹事了。”
霍惊弦不喜欢和督查官打交道,可是身处在这个敏感的位置,被人忌惮是理所应当。
督查官无事时恨不得一日十二时辰盯着他们,若有异动正好及时上报燕都以表功绩。
有事时就喜欢胡乱指挥,坏他布军大局。
“让他们去我的帐里稍等片刻,喊赵进过来。”
挞雷应了,先出了帐。
霍惊弦在帐里洗簌了一番,换上黑色轻甲边系着袖缚边往外走。
恰巧,他余光瞥见矮桌上摊开的书。
他发现池虞有这样的毛病,看过的、用过的东西都是大咧咧的保持原态,随便摊在那儿,大概是因为平日有婢女帮她收拾,早养成了习惯。
霍惊弦心中还在想着待会应付督察官的对策,步伐一直未停,可越往外走,他眉头拧地越紧。
最后他实在忍不住转过身,折返回来,弯腰把书合好、拢齐,搁在一旁,如此才满意打量了一下离开了。
红顶黑帐外站着几人,正在低声交谈。
虽然霍惊弦邀他们进去,可是几人还是执意侯在外头,在渐渐料峭的秋风里瑟瑟发抖,一个个把脖子缩成了鹌鹑状。
挞雷站在冯铮身旁,一手叉腰,一手摁刀,铜铃大眼虎视眈眈看着几人,仿佛随时想把这叽喳乱叫争论不休的督察官扔出营去。
“世子。”冯铮先看到他,拱手弯腰行礼。
其余人反应过来,连忙将快吹僵的脸挤出笑,一一跟他行礼。
“进去吧。”霍惊弦摆了摆手,从他们之间走过,率先掀开帘走进去。
他的目光先看向床的位置,果然和那些书一样,被褥也被翻开一角,露出下方的床单,连褶子都还□□的留着,他忍住想要上前抚平的冲动转过身,抱着双臂往中央一杵,看着几个搓着手臂的督查官:“说吧,什么事。”
虽然他语气冷淡,可是几人也全不在意,其中一人开口就道:“世子,北狄小股精锐近日频频突袭、连连骚扰樊城,城守的意思是希望世子可以把注意力先放到西边这块。”
几座边城虽各有自己的守军,但是真正遇事远不如正规的乾北军有用。
更何况那些守军里还收编了许多进去混军饷的官家子弟,只为混点功绩、吃一口官粮,可万没有想过出城门给北狄人刀子下送人头。
所以他们都指望着乾北军能驻扎在自己城前,保一方太平。
督察官一上来就说明来意,打交道多年,他也知道和这些打仗的粗人直言直语好过拐弯抹角。
“不巧,我们刚得到的消息,局势有些不同。”他手指比划了一个过来的动作,“赵进你来说给诸位大人听。”
被霍惊弦点名参加的斥候应声出列,板起脸严肃道:“诸位将军、大人请容末将通报,据前日探查,我们可以从地图上……”
众人的目光就随着他的声音一道转至大帐一端的牛皮地图之上。
下一刻,他们不由齐齐瞪圆了双眼,然后不可置信的目光整齐划一地落回霍惊弦的脸上。
“这谁特么在将军的地图上画了一只大王八!”挞雷飞快地骂了出来,“是哪个小王八羔子!……”
“……是……”挞雷正骂骂咧咧,忽感寒毛倒竖,一抬头就看见他家将军朝着他投来友好的微笑。
只不过那唇角牵扯着一个极为诡异的弧度看得他头皮都开始发麻了。
冯铮紧跟着用后脚跟狠踩他的脚背。
“啊!”挞雷惨叫一声,然后他看着霍惊弦脸色,踟蹰半响:“是……是、是我么?”
众人静默地望着被迫顶包的挞雷,神色各异。
霍惊弦走上前,淡然将地图转了一个面,回应道:“诸位见笑了,是我——”
未过门的夫人。
呃?世子都这样一大把岁数,居然还有这等童心。
在场的人脸色复杂多变。
心思最活络的张大人反应最快,一拍手就道:“画得好!画得妙,北狄可不就是那大王八!”
“张大人说的对,北狄就是大王八!”马上其他人就附和起了。
那王八的背壳正好圈住了北狄的边漠范畴。
可是脑袋的位置正好在乾北大营如今驻扎的位置。
众人不约而同地假装没看见。
第9章 竹马
接连几日,不停息地跟在通州边陲的世子交换位置。
池虞十分地发愁。
遭遇这样离奇灵异的事情,她反复思虑,再三斟酌,打算借去郊外庄子巡视之故,去灵山寺去求求佛拜拜神。
神鬼事,神鬼了。
万一定北王府一家子都有什么古怪,去问王妃似乎也不是一个上选。
灵山寺有一位高僧,这位高僧一生传奇。
作为侍奉佛祖之人却也曾经拿起过屠刀。
据闻在二十年前,奸臣当道,通敌叛国致使西边接壤的西丹人长驱直入。
大周边陲失守,岌岌可危,守军仓皇败退。
在西边金佛寺修行的一念法师是第一个站出来,菩提佛珠缠手腕,手提杀敌护国刀
以佛寺为中心,被战火波及的流民宛若找到了主心骨,在一念法师的带领下奋起反抗,为燕都调兵遣将争取了宝贵的时机。
最终军民联手驱逐西丹人,整个朝廷更是由此缘故被洗荡了一遍,正值圣眷的三皇子受到牵连从此一蹶不振,这才致使如今的圣上最后荣登大宝。
一念法师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肯定见多识广说不定能解一解她的烦忧。
池府的马车刚驶出城。
池虞坐在马车里还在勤奋审阅她落下一日功夫的账簿。
池府家大业大,等着她的总是下一本账簿。
颠簸的时候眼睛根本捕捉不到纸上的字,所以她干脆从挑起的车帘朝外眺望。
天高云淡,秋风习习,夹道的树都染红了叶,风一吹就落了一地,是火烧十里的浓烈暖色,看起来是一个出行的好天气。
哒哒哒的马蹄声轻快,听音就知道那是燕都常见的小宛马,这是达官贵族最喜欢用以代步的一种马。
它承接了大宛马的优美体态又被驯养的格外温顺,很适合不精于长途骑行的燕都贵族驱使。
池虞以为只是顺路的人,没想到后面的马给她送上了一份‘惊喜’!
"虞虞!”
池虞连忙把车帘一把拽下,和同在马车里的大月眼瞪眼起来。
这冤孽怎么来了!
“别挡了,我知道是你!”
马车厢被人用马鞭在外面敲了敲,外头那少年得意洋洋地道:“你一出门,就有人来告诉我了。”
池虞抿了抿唇,隔着帘子也能听出她声音中的不悦,
“殿下监视我?”
“我这是关心你,你一个人出去,就带这几个侍卫,不安全。”容貌昳丽的少年用马鞭挑起车帘,露出一排白牙笑眯眯看着小脸微沉的池虞,“我刚好闲着,你去哪里?我陪你。”
池虞用手上的簿子卷成一个筒把他的马鞭往外顶了出去,车帘落下,把她的声音闷在里面。
“大白天走得又是官道,安全得很,不劳殿下费心。”
“虞虞我知道你不想嫁给定北世子的,是不是?”少年的声线压低,娓娓动听不像是在问她,反倒似在劝她,“你们都没见过,哪比得上我们青梅竹马一起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