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虞不敢苟同,他们顶多是青梅·两条街·小护城河·宫墙·竹马。
况且小时候,他并不喜欢自己,经常捉弄于她,最后还是被池贵妃插手教训过后才勉强对她友善了一些。
池虞想了想,用卷簿挑起车帘,看着外面笑得一脸爽朗的少年,正色道:“殿下,臣女既然已经与定北世子订了亲,就不便再与其他男子有来往了,殿下也要准备出宫建府了,不若把眼光放在燕都那些还未婚配的贵女千金身上。”
“虞虞,你还在怪我上次搭了那陈小姐一程吗?”少年委屈地一张俊脸挤出了一副苦相,“这不是你说的要见义勇为、扶持弱小我才帮她一把的。”
池虞还没答,少年忽然探身伸手抓住她半露在外的手腕,粗糙的马鞭就磕在她的腕骨,和手上的镯子相撞发出一声轻鸣。
“我才不会轻言放弃的,我的心意从一而终!”
池虞被他一拽整个身子就往车窗方向一扑,她手撑在窗框上,柳眉倒竖,眼睛也压着怒,“殿下!”
五皇子李孝怀骑在马上,弯着腰,从上往下俯视着她。
池虞的眼睛被日光一照,就跟琉璃宝珠一样,流光溢彩,他儿时就是被她这双眼睛给惊着了,怎么会有小姑娘有这样透澈的眼眸,像宝石一样透彻。
大周人通常是黑色和棕色的眼睛,而她的眼睛是十分浅的褐,特别就像在这样的日光之下那双眼在深处晕着淡金色——仿佛能把凝视着这双眼睛的人吞噬进去。
——像个妖精一样。
“殿下,你快松手吧!这要让人看见了……”
这条道上走的人虽说不多,可是时不时还是会经过几行人,大月既担忧自家小姐的名声,也担心五殿下被言官弹劾,池家是五殿下母妃的娘家,五殿下出事,可对池府没什么好事。
大水冲了龙王庙,到头来还要尚书大人给他收烂摊子。
李孝怀倒不想真的惹怒池虞,所以很快松开了手,不过他是铁了心赖着不走,也不许她再放下车帘,硬要跟她一路说着话。
池虞揉着手腕烦闷地坐回原位,手里的账簿是再看不下去了。
她头疼万分。
“你去灵山寺做什么?我记得你以前从来不信这些。”李孝怀骑着马,和车厢保持一致的速度,那鞭子就成了他手中无聊晃圈的玩意。
池虞没看他,低头检查手腕上的白镯子,“去求佛祖保佑婚事顺遂,随便替殿下求一个姻缘签,给你指指路。”
李孝怀看向她,笑意都要溢了进来,“万一指你身上了那如何是好?”
“我早已经不在你的选择里了,殿下。”池虞抬头朝着他灿烂一笑。
圣上可不会让他等自己三年。
李孝怀盯着她的笑脸,忽然沉默了下来。
早习惯她不假颜色,忽然见她得意忘形之下露出笑容,李孝怀觉得整个心都被攥紧了。
就像一个人穿行在树冠密布的森林,抬头能见些许光束从缝隙里射出,他会想,原来这个世界有光啊!
可是为什么不是属于他的……
他抿紧唇,秋风吹着他的束发乱飞,半遮着他的眼。
他有那么不好吗?
他是皇子,长相不差,学识过得去,父皇宠爱有加,即便以后不能问鼎尊位也余生无忧,更何况自己一心待她,她怎么能这么铁石心肠。
情愿选择那个冷血无情的霍世子。
池虞刚露出笑就发觉不妥,太过得意就宛若在炫耀。
她伸手挑起被风吹散的发丝别到耳后,借着手一挡,笑容彻底消失得无影。
她偷偷从眼角瞄了一眼李孝怀。
李孝怀撅着嘴垂着眼,一副惨遭遗弃、可怜无助的模样。
池虞回想了一二他疯起来干过的事,很快就把他这副可怜的假象在脑海里戳破。
他们两人一人坐着马车,一人骑着马,边走边随意搭了几句话,李孝怀兴致一直不高,好像被她这一副终于逃出火坑的笑给刺激到了。
这种宛若浆糊一样胶着的氛围直到灵山才缓和过来。
早有池府的家仆快马赶来先捐了一笔香油钱才恭敬地问了一念法师的行程,一念法师恰好得空就派了灵山寺的小沙弥合十双手在山门口侯着。
池虞带着帷帽下了马车。
古刹隐没在松柏的苍绿之中,在一片红的黄的的秋意之间像是红海之中一叶扁舟,给人一种心情宁静的感觉。
“池施主、还有这位……施主里面请——”小沙弥带着两人行到一间禅房前,因为前面带话的人并不知道半途中五殿下随行,这小沙弥一时也摸不准这人的身份,只不过初瞧他的脸时有一刹那的怔忡。
马车只能行至半山腰,要想到达寺庙需爬一炷香的台阶。
等爬到顶峰,池虞已经累得不行,可是脑子还没罢工,想起她此行的目的连忙转头把紧跟着她的李孝怀拦住。
“殿下,我们中午就歇在这里用一下斋饭再走可好?”
李孝怀皱了皱眉头,看起来不太乐意,可是口里还是回道:“你决定就好。”
反正他今天就是非要跟着她而已。
“那殿下先去看看今天中午斋饭用些什么,我想尝尝灵山寺有名的琥珀豆腐。”
小沙弥抬起头准备开口,可是黑亮的眼睛一扫池虞和李孝怀两人之间不同寻常的氛围又心领神会似地一眨,口里念了一声佛偈,低眉顺眼立在一旁改口道:“小僧可以为施主引路。”
李孝怀虽然也不常来,可还没听说过佛寺用斋还能点菜的,不过本来他就不喜欢见大和尚,所以就应下跟着小沙弥转身走了。
池虞独自进了门,这间禅室三面围合,对着门的墙开了一个天地窗,将远处的山峦美景尽收眼底。
一念法师身穿一件白色大袖禅衣跪坐在蒲团之上,一手转着佛珠。
他听见声响转过头,温言对她笑道:“池施主,请坐。”
池虞看见他的脸,大惊失色,顿时挪不动脚。
因为这个一念法师实在是太像五殿下了。
不,更准确来说是他太像当今圣上了!
第10章 求佛
“施主不必紧张,贫僧也是听闻你同儆之的儿子定了亲,所以也有私心想看看你。”
在一念法师格外温润的嗓音中,池虞缓过神来。
幸亏她对定北王府做过一翻了解,这才能把一念法师口中的‘儆之’同定北王联系在一起。
能以表字称呼,一般都是极为熟稔的人。
二十年前那场战事正是在定北王襄助才平息下来。
两人又是同时期的人物,相知相熟不足为奇。
池虞从前不信神佛,所以对一念法师了解甚浅。
渴而穿井,斗而铸锥,一切浅薄的认知都是临时抱佛脚。
想起来还有几分惭愧。
一念法师却仿若不察,手捏着大袖,隔着矮长桌给她比了一个请的姿势,“小施主,请坐。”
池虞作为燕都高门贵女,风华气度自不会差,世家礼仪表现在外就犹如呼吸吐纳一样自然,适才虽有稍许的失神但没有露出任何失礼的神色。
一念法师再邀,她就施施然走上前,规矩地跪坐在蒲团之上,目光自然落在眼前人身上,端看之下发觉他生得和圣上像,然而又不尽然。
元庆帝常年面目肃然,持衡拥璇十几年,周身威严气势寻常人都不敢直视。
而一念法师却慈眉善目,风姿淡雅,像是世外高人,浑身上下就差笼罩一层圣光了。
池虞恭敬伸出两手接过一念法师递给她的一杯醇茶,才开口问道:“大师和定北王爷相熟?”
一念法师收回手的同时注意到她腕骨上挂着的阳镯。
他目光微漾,随即两眼微阖,似陷入了某种回忆,过了一会那温和的声音才重新传来。
“二十年前有幸和定北王并肩一战,此间快意,难以忘怀。”
池虞听着他说并肩一战,再见他如今的姿容真的很难想象一脸佛光的他拿刀杀敌的模样。
但是池虞见过乾北的军,也见识了那辽阔的天地,这才能同一念法师起了共情。
那样的天穹之下,确实会给人一种难言的冲动。
就仿佛自己能所向披靡,勇往直前。
“当世像儆之那样高山景行的人物寥若晨星,在行军打仗之上更是斗南一人。”一念法师对于定北王十分推崇,两句话下来已经将一个伟岸的形象勾勒而出。
池虞也敬仰英雄,因而侧耳聆听。
一念法师讲述的都是和西丹战事有关的,其中穿插着小世子、四岁的霍惊弦在里面的随军的事。
半师之谊也就是从这里来的。
“流光一瞬,华表千年,已经都二十年过去了。”一念法师提起粗陶茶壶给两人续茶。
池虞倾身道谢。
一念法师看着她浅笑,目光虽然带有审视可却没有让人觉得不快,大概有一种被高人看相的感觉。
池虞有些紧张,忽然有些畏惧被人识破自己身上的古怪,她悄然放下右手搁在膝头,把白玉镯掩在袖下。
“儆之的孩子很像他,虽然我和他有着半师之谊,但也很长时间没有联系过了,不过我相信他会是一个像他父亲一样,池施主定能与他好好相处。”
池虞听这长辈一样殷殷关怀的话语,就明白了他将自己摆放的位置是故人。
看来霍惊弦这退婚三次的事,不胫而走,连深山清修的高僧都禅絮沾泥,忍不住一脚踏入红尘,点拨她一二。
池虞点了点头,宛若欣然赞同。
在他还清巨额债款前,关系是肯定不能搞僵的。
“小女得王妃娘娘青睐,定会好好与世子相处。”
池虞也不得不承认,因为霍惊弦这不省心的,王妃看她就跟看一根救命稻草一般,哪能不待她好。
“王妃……”谈及此,一念法师忽然顿住了。
池虞有些奇怪,不过她对一念法师不太了解,并没有贸然开口催问。
虽然他的神情变了。
像是一件上好的瓷器微微露出一点瑕疵,让人不由好奇是什么让他露出一抹烦忧之色。
世人都有烦忧,池虞也不是懵懂莽撞的稚童,有的事,不知道还好。
一念法师也似乎察觉到这个话题的不妥,手指摩挲了几下手心的小叶紫檀佛珠。
“惊弦实在太久没有回到燕都,不说王妃念他,就是我也有些牵挂。”一念法师就连转移话题也如清风一样自然拂过,丝毫不让人有任何错愕,那丝平静之下的裂纹随着他坐直的身子半隐入阴影之中。
“可以的话,下次能带他一道来见我吗?”
池虞白皙的手指搭上黑棕色的粗陶杯,刚刚滚开的热水从杯身渗过热度,有些烫手。
氤氲的雾气从两人的杯子中袅袅升起,模糊了各自的神色。
池虞颔首,莞尔笑道:“好。”
若她面前有一面镜子,也许自己也会惊讶此刻她的表情。
“失礼了,絮叨了这么久往事,还没问过池施主来这里是有什么烦心事?”
池虞脑子还未转过来,开口就道:“我来求姻缘签的!”
话音落下,禅房里落针可闻。
“我是替友人求的!”池虞连忙弥补这个错漏,毫无心理负担拿出李孝怀当借口。
"可惜。”一念法师低声轻笑。
池虞一呆,他可惜什么?
“我不会算卦也不会看相,小施主找错人了。”
池虞心里缓了一口气,可不想被这位高人知道她心中不属意世子,以他对定北王推崇的心态没准还会觉得她不识抬举。
“那是小女唐突了,就不打扰大师清修,先行告辞了。”
池虞连忙起身,行礼告退。
直到走出几步,身后才传来声音。
“稍等。”
池虞手已经扶在了门边,虽然很意外会被叫住,但是也只能站定回首。
一念法师从蒲团之上站了起来。
素白的禅衣衬得他欣长的身躯挺拔如松。
背着身后被树叶掩映的柔光,让人看不清他的神情。
“刚刚瞧小施主似一直有疑在心,忧思存于心,累年不除,就如同积羽沉舟、群轻折轴,可不是什么好事。”
一念法师循循善诱。
即便看不见他的神色,就凭这么平淡的一句话,宛若像带着一只钩子,直直将人心底的欲望勾了出来。
池虞嘴张了张,终于还是把心底的存疑问了出来:“听大师的描述,定北王爷和定北王妃的关系是不是不好?”
一念法师对定北王有多推崇,便对这位王妃有多忽视,俨然觉得二人并不般配一般。
“伯劳飞燕不知凡几,瓶坠簪折,坠欢不可拾。”一念法师说罢,口里又念了一声佛偈,双手合十。
伯劳飞燕,大有民间谚语那一句: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的意味。
池虞微微凝眉,似在话语中嗅到定北王府平静表面之下的一丝不寻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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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禅房,外面的光线比之刚来的那会已经暗了许多,天上不知何时飘来了云朵,将天光笼在云层之后。
李孝怀迎面走来,上前就小声道:“这斋房你吃不成啦!”
池虞虽然也没有多期待这里的斋饭,可是闻言还是疑惑问道:“为何?”
“我老子来啦!”李孝怀皱了眉心,一副嫌弃不行的模样,“难道这世上还有皇帝解决不了的事,得来求神拜佛?”
池虞瞟了一眼李孝怀,心想这也是一个从不见神求佛的主,怕是都不知道这里面有一个他叔伯之类的亲人。
不过她也没想到这么巧,要跟元庆帝碰上了,这也是她不想的。
那原先领着他们来的小沙弥从身后一路小跑过来,气喘吁吁道:“大师让我来给两位施主引路,我们这边有一条偏僻的小路,可以避开贵人,就是有些陡峭难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