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城里还有其他人会大量买粮吗?”池虞看破却不拆穿,托着下颚好奇问。
曹娘子点头,“每逢这个时候大户人家都要出来收一批粮,一来怕战事起、二来也怕粮价攀高,你家是第一次来收粮?”
池虞和粮草官不约而同的点头。
“嗐!你们是不知道再晚些时日乾北军营可能也会来这里收粮了!到时候多的粮食再搬出来卖!保准还能翻一倍!”
曹娘子心里还想着自己比那得了乙的粮店还偷偷多得了十两,说得激动,不小心把她们限粮存货的大秘密给卖了出去。
池虞眨了眨眼,看起来没有什么反应。
这时候外面的伙计擦着汗进来禀告掌柜娘子,粮食都已经装车备好了。
曹娘子这才露出尴尬又不失礼貌的微笑,倾身低头问池虞道:“对了,姑娘府上在哪?可要派人送上门?”
池虞心中颇有些无力。
乾北军怎么上场杀敌寇,下场反而被人宰?
她回头看着一脸殷切的曹娘子,轻声道:“乾北军。”
“哪?”
池虞字正腔圆大声道:“乾北大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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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城虽然叫沙城,可是外面接壤的也是一片肥沃的草地,秋日蓬草萧瑟,孤鸟横飞,看起来十分的荒凉。
可是在池虞眼中,这就是一大片裸田啊!
“这里有这么多良田沃土,城里的难民就是出来随便种种也不至于饿肚子吧?”
出城之际,池虞和挞雷遇到了不小的麻烦,沙城里的难民可能从百谷铺得知她是个有钱的,一出手就买了上千斤的粮,蜂拥而至向她乞讨。
有说自己上有老下有下,十天都没吃饱肚子。
有说自己弟妹饿地行将就木,也不要多,只要一碗稀粥就好。
池虞全身上下就剩下两个早上的包子,钱更是一分没有。
两个包子递出去险些连袖子都给扯了,挞雷在后面一手提着她的后领才把她拽了出来。
她面白如纸,吓得不轻。
“谁敢,北狄人喜欢玩快马快刀,割人头就跟收谷子一样,普通人没人敢出城种田。”
池虞又道:“那你们呢?乾北军不是缺粮吗?”
“那是粮草官要操心的事。”挞雷奇怪看她,“难不成让我们种田去?”
池虞:“……”也不是不可以。
“奇怪,为什么那掌柜娘子听我提乾北大营,脸上还没惧色,反而像是松了一口气?”
池虞想起那位掌柜的表情,挺耐人寻味的。
但愿有粮草官看着,别出什么岔子。
挞雷是个粗人,也不懂这些弯弯绕绕,搔着头道:“可能是因为我们将军平日里都很照顾他们生意?”
池虞嘴角一抽,照顾的方法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自己被宰?
如果不是上一次差点从马背上颠下去,池虞这会都想把怀里那张收契拿出来仔细研究一下。
她不会是没有注意到什么关键的地方,被坑了吧?
赶在日落之前,两人风尘仆仆回到了乾北军营,若是往常池虞沾了满身的风沙肯定得先清洗一番,可是眼下她心中还惦记着粮草的事,回到小帐里就连忙拿出收契仔细对照,发现与自己交代的并无出入。
她顿时松了一口气。
门外挞雷的声音经过,似乎在跟相熟的同僚在讲话。
“别说,连锋哥都吃惊了,她竟然真的一千两就买足了粮,是真有本事!”
池虞连忙踮着脚走到帐子边偷听。
挞雷莫非是被她惊人的商业头脑折服了,居然都开始夸她了。
等挞雷在军营了转了一圈后,基本知道池虞存在的高级将领都知道了这回事。
池虞吃完饭便绕着主帐附近遛弯,接收到了不少默默赞许的目光。
她面上不显,但是心里已经雀跃万分。
转到一处时,下边火把通明,车马喧嚣,原来是粮草官带着粮回来了,正在那儿清点。
池虞提起衣裙顺着坡往下,就见粮草官大步迎了上来,愁眉紧锁。
“小姐,咱们给人骗了!”
第14章 赔礼
几百个米袋敞开,池虞伸手一捞。
她便明白了。
五家粮店是联起手来,最后还是把最劣等的粮食以高价卖了给她。
粮草官指着后面一圈粮袋,愤愤不平道:“那些、那些都是,他们人前答应的好,背后还是偷偷把粮食都换了,这些人太不讲诚信了!”
“冯铮呢?”
池虞握紧拳头,“我要见他!”
她话音刚落,背后就传来一个声音应道:“我在。”
池虞回头看着走上前来的年轻将领,“后天,我要回沙城!”
冯铮环视一圈满地的粮,对她拱手道:“小姐息怒,能以一千两买到足量的粮食已经超出预期,边城物资贫乏,将士们早已经习惯。”
沙城的粮已算得上好了,若是从关内镛城运来的粮食说不定还有霉粮掺数,那才吃了要命。
“可是她骗了我!”池虞不可置信,冯铮瞧着一派正气,却这样任人糊弄。
“我还把剩下的十两给了她!”
她费心费力,连十两都没捞到,血亏还伤心。
冯铮一时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轻轻叹了口气。
沙城粮草优劣掺卖实属常态。
粮草官虽然没有开腔,但是眼神也是颇有怨气。
冯铮瞟了他一眼,粮草官视线顿时下移,不敢与之对上。
粮草官听令行事倒好办,可是池虞骄矜任性,他却还要好言劝慰。
“池小姐,沙城与乾北军关系复杂,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此事就到这里吧!”冯铮拱手行礼,“时间也不早了,小姐早些歇息,今日之事劳小姐费心,明日末将会同世子如实禀明,世子也定会对小姐多加赞赏。”
“这根本不是他赞赏不赞赏我的问题,你不明白吗?”池虞不可置信,简直都要被气哭了。
“商人重信,她既然答应了我的开价,怎能鱼目混珠,以劣充好欺瞒于我。”池虞随手指了一个方向,“这要是在燕都,会被抓去浸猪笼的!”
冯铮看着她那根指着北狄的指头,伸手揉了揉眉心。
“池小姐,那是边陲守城,燕都的律法鞭长莫及,沙城里的城守就是一方之主,城里的芝麻大小的事都逃不出他们眼睛。”
“好啊,你的意思是我白掏的那些银两都进里那城守的腰包里?”
这里她倒是理解领会的很快。
冯铮都要以为她是不是选择性收听,把他真的想告知她的事情当耳边风。
“末将送小姐回帐,剩下的事就交给隆才就好。”
池虞气鼓鼓看着那个做请的手势,转身就走。
卸磨杀驴、得鱼忘筌。
在池虞心里也合该拉去浸猪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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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惊弦这一夜睡得并不好。
他感觉自己身陷在一滩水里,脸都浸得冰凉一片。
他几次想要挣脱泥泞一样的沉梦却怎么也醒转不来。
直到月落參横,天光乍亮,他方睁开惺忪睡眼。
秋风飒飒,帐外远处那片金色滔海已经鼓动着声响,猎鹰长啸,他又回到了乾北大营。
霍惊弦撑身而起,伸手在脸旁一抹,还能捻出些粉粒,再一摁枕头,还有潮湿水迹。
他的枕头居然被哭湿了。
霍惊弦盯着那湿枕半响,眉头微微一蹙,最后拎着枕头出了门。
冯铮和挞雷背着晨曦的柔光也正往主帐的方向走来。
“将军!”
“世子。”
霍惊弦扫视二人,提了枕头慢慢问道:“昨日,谁欺负她了?”
挞雷不知粮草的事,没心没肺道:“没啊,昨日她把将军交代的事做的好后,我见她一路兴致都挺高的,没有人欺负她啊!”
“没人欺负?”霍惊弦眼睛从挞雷身上移至冯铮脸上,声音透着没有睡足的倦怠。
“没人欺负,她能把我枕头哭湿?”
冯铮立即后退一小步,单膝跪地,一个抱拳,“冯铮领罪。”
挞雷吓了一跳,跟着往后一跳,垂头惊道:“铮哥,你这是怎么回事?你欺负她做什么?”
霍惊弦把枕头一甩,搭在背上,“怎么回事,说来听听。”
“是。”冯铮低头,把昨晚的事和盘托出。
说罢,他抬头对着霍惊弦再抱拳道:“是冯铮处置不当,让池小姐蒙受委屈了。”
挞雷眉头一拧,瞪着眼道:“就这?这有什么好哭的。”
冯铮也是如此觉得,所以压根没料想到池虞气呼呼跑了后竟然能哭一晚上。
霍惊弦还提着沉湿的枕头,微侧过头。
他那半张脸上还残有枕头的印记,湿漉的发丝粘在他的脸颊,显出一分颓然凌乱的俊逸。
“倒是我的错了?”
若非是他让她插手,原本也生不出这些事来。
“将军?”挞雷立即打抱不平,“怎么会是将军的错,都是那池小姐太矫情了。”
“都是冯铮说话太重,不知分寸,与世子无关。”冯铮连忙用更高的音量压下挞雷的话。
周围路过的兵卒不知详情,但是远远望着都十分惊诧,冯副将居然会被责罚。
“罢了,我知晓了。”霍惊弦挥了挥手,“你们晚些再过来,粮草的事冯铮你先盯着。”
“世子,我——”
霍惊弦已经转身,背着手挥了挥,打断他的话。
挞雷盯着他的背影,忽然抬腿踢了踢一旁还跪着不起的冯铮小声道:“锋哥,你有没有觉得将军好像忘说了什么。”
冯铮抿着唇,并不搭腔。
但这也阻不了挞雷自说自话,“是了,以前将军虽然会罚,可是也会宽慰你几句的,今个怎么了,难道那位贵女哭很严重吗?”
冯铮暗呼出一口闷气。
挞雷这个性子也不知道该说好还是不好,粗神经,粗到皮糙肉厚,完全免疫精神伤害。
冯铮站起身,缓缓说:“她哭不是什么严重的事,严重的是我们。”
“我们?”
“ 或许说是我吧。”冯铮苦笑。
燕都贵女骄矜,而他们偏见。
挞雷的偏见是放在嘴上,但是他们的是放在了心里。
他们在通州韬光逐薮多年,所谋所想的仅仅是威镇一方太平吗?
不,他们要的是彻底的铲除北狄的战力,让他们无力再对大周用兵。
一雪前耻。
霍惊弦为何不愿回燕都成婚,便是因为一旦他回去,就会立即被斩下双翅关进那金丝牢笼。
从此兵权和战马,他再不能触碰。
而那置于华堂之上的宝珠,远远看着极美,赏心悦目。
当拿在了手上时,却要时刻担心它会不会损坏,还要担心碎了后是否会伤害那持珠人。
池虞现如今就是那易碎的宝珠,于世子、于乾北军百害无一利。
她与世子每日交换位置,在尚没战事的时候还可以糊弄过去,倘若等世子领兵出战的时候可怎么瞒过去……
冯铮是一个走一步思三步的人,越往下深想就越觉得心惊。
这个世子妃,成了一个大麻烦。
霍惊弦回到主帐,先把枕头扔到一边,然后在四周梭巡一阵,发现那口红木八宝铁锁箱正被压在一堆地图之下。
箱子里存放的都是他的一些旧物。
他要找的是一把短刀,刀身九寸长,刀体是铜石玄金,匠人锻造九九八十一日,是一把吹毛利刃,也是他儿时的佩刀。
唯一的缺点就是不够重,是一柄轻型刀,耐不住重击。
但是给女子使还是绰绰有余。
“将军!”挞雷把脑袋夹在毡帘缝,伸头进来。
霍惊弦刚拔出短刀,就噌得一声收了回去。
他回首侧头,“什么事?”
挞雷哎一声钻进来,小跑上前,紧跟着蹲在霍惊弦身边。
“将军,女孩子哭是很寻常的事……”
“你又懂?”霍惊弦挑眉,怀疑挞雷睁眼说瞎话。
“欸!将军,你这话说我就不乐意了,我好歹是成了亲的人,我怎么不懂?”
挞雷压低声音,叹气道,“我瞧锋哥心里也不好受,将军你也别怪他了吧,这些贵女矫情又脆弱,谁能想到为这事也好哭。”
挞雷跟着冯铮一路,总算瞧出兄弟的情绪低落,这才巴巴找过来,企图求情。
但是他一向口笨,只知道把罪责一股脑推到池虞身上。
霍惊弦:“我未怪过冯铮。”
他顺手扯过一张素巾,站起后边擦着刀鞘边往旁边走了几步,说道:“只不过她是重要之人,我说过你们可以不喜欢她,但是不要得罪她。”
“如今紧要的事是盯住北狄和燕都的动向,若你们惹恼她,会给我带来不小的麻烦。”
霍惊弦是担心池虞吃不惯这里的苦,受不得这里的委屈,然后破罐子破摔,也不管不顾会不会影响自己的声誉,把他俩互换位置之事宣扬出去。
于他而言,那可真的变成一个大麻烦。
一个不能随时坐镇军中的乾北军主帅,相信燕都里那些蠢蠢欲动的手就会想尽办法把他从这个位置拉下来。
如若再诬告他一个无旨无告私军回朝,那他就是活着当一个富贵散人也不成了。
挞雷想到自己平日对池虞对态度,顿时紧张地一咽口水,小心问道:“万一已经得罪了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