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惊弦把手里擦干净的刀掷给挞雷,“赔礼,够不够?”
挞雷接过短刃,抽开一看雪亮刀锋,毫不吝啬赞道:“好刀!”
第15章 嫌弃
“铮哥,大丈夫能伸能曲,我们今天就去赔个罪,只要池小姐不要给我们将军找麻烦就好了!”
天刚擦亮,外围到处都是军卒晨练的口号声,挞雷拉着冯铮往主帐走。
冯铮没有挞雷力气大,被他一路连拖带拽,连张嘴说话的机会也一直被剥夺。
“将军还说,如果池小姐今日还是不高兴,就让我们带她去沙城出一口气也好!”
“其实吧,我也觉得沙城那些生意人心黑,真的太黑了!都把人气哭了,肯定不成的。让他们瞧瞧谁的拳头硬,以后行事也得掂量掂量。”
在挞雷比划他的拳头时,冯铮好不容易寻到机会开口道:“燕都贵女家教甚严,最是温顺娴静,池小姐出生世家,怎会和你一般。”
两人边说边争,刚走到主帐前。
还没等通报一声,帘子就被人从里面一下拉开。
池虞身穿着蓝青色常服,发丝也用同色发带高高束在脑后,一幅少年公子打扮。
她瞧见两人眼睛一亮,精神抖擞地朝两人大声道:“来得正好,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去哪?”冯铮都被她这副姿态弄得有些发懵。
池虞手提起一个沉甸甸的锦袋。
“我要去沙城买粮!”
前日才被骗,今日就这么有干劲,这位池小姐的性情是不是有些不对劲?
见两人都皱起眉头看她,池虞晃了晃手中的钱袋,里面的银子哗啦作响,她强调说:“我用自己的钱!”
在哪里哭倒,就要在哪里翻身。
池三小姐握紧小拳头。
“不是,你不是很难过吗?”挞雷一脸吃惊,“你都哭了一晚上。”
“我哭一晚上怎么了?……我、你怎么知道我哭了?”
挞雷一幅’你现在害臊晚了‘的神情,抬手指着帐子道:“我家将军的枕头都给你弄湿了,你没瞧见将军还给你留下的赔礼吗?”
赔礼?
池虞羞臊的劲都被这两个字吸引过去。
“什么东西,我怎么没注意到?”池虞即纳闷又好奇,转身掀了帘子又钻了进去,在床边的转悠一圈,愣是没瞧见什么像赔礼的东西。
挞雷和冯铮也紧跟着进来,见她没头苍蝇一样。
挞雷替她着急,就指着床榻旁边的矮桌,“不就在那吗?”
池虞目光顺着他指的方向,落在那她一万次也不会留意的黑色刀鞘之上,她拿起来,柳眉一扬,“就这?”
“什么就这,这可是一把上好的短刀!”
池虞莫名其妙抽出刀,雪亮的刀面映出她迷茫的眼眸。
她眨眼,刀面上的眼睛也疑惑一眨。
“可我是姑娘家啊!”
池虞的唇微嘟,“这算哪门子赔礼?”
挞雷指着刀,“这就是赔礼啊!你仔细瞧,这把刀削铁如泥……”
噌地一声,池虞把刀送入刀鞘,不满地打断挞雷的吹捧。
她才不管这刀有多锋利,别说砍人这样的事情,就是削个苹果也用不着她动手,她的小手就是拿拿毛笔、拨拨算珠之用,这才符合她的身份。
“哪有人送姑娘刀剑这样不解风情的东西?”
“我们将军就是!”挞雷理直气壮为霍惊弦代言。
得,霍世子品味和审美,兴趣和志向与她都不在一根线上。
冯铮适时拱手说道:“前日之事是末将过错,未能给小姐提醒,让小姐蒙受委屈。”
池虞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耳垂,那日她当真流了那么多眼泪?
这人人皆知她受了委屈,多少让她有些尴尬。
这世上有些人哭是巴不得俾众周知,有些人哭可是偷着藏着不想让人知晓。
池虞刚好就是后者。
而且军营里的人真的不懂什么是委婉、什么是知而不言,她本来气势足足,现在被他们两人轮番一说,感觉热浪就翻上来,耳朵都有些热了。
“冯将军,你快别这么说了,又不是你欺我,要怪怎么能怪你,只是我自己没留意查验,吃亏也是活该,我就是想去找回点场子。”池虞声音越低,眼睫也半垂,模样还是委屈的。
“你就让我去沙城吧!”
“行!老子陪你去。”挞雷拍了拍胸口,很义气道。
池虞刚喜上眉梢,转头却看冯铮抬手一拦。
“你不许?!”
冯铮摇头,笑道:“池小姐,还是用过饭再出发吧!”
提及饭,这简直是戳中池虞的死穴,“那个,我还不算饿,到沙城再吃也来得及……”
“早膳来了。”
好巧不巧,一个懒散颓然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来得如此恰到时候,都叫人怀疑来人是不是专门在门口等这个出场的时机。
池虞从冯铮身后看见门帘被挑起,一个容貌苍老的男人佝偻着背,拖着左腿走了进来。
“聂叔怎么是您来送饭,手下的小子们又耍滑头偷懒去了吗?”挞雷连忙迎了上去,殷切万分。
“聂叔?”
挞雷这个大咧咧的性子,少见对人有这般敬重的态度,让池虞不由觉得此人身份应该不一般。
冯铮在旁轻声给她解释,“聂叔是军营里的伙夫长。”
伙夫长,就是厨子?
就是做得让人一口升天菜肴的那个?
池虞骇然盯住他手里的提着的食盒。
不会是上次那个小兵打报告,这位聂叔觉得自个厨艺被折辱,特意来寻仇的?
聂光的嗓音有些低哑,仿佛是常年被火熏灼的,整个人都透着一股怠意,像是一个抽骨离魂的行尸走肉。
在高如小山的挞雷身边更是仿佛是折了一半的枯木,身上没有半分生机。
“我听说将军的贵客对军中的伙食不满,这位姑娘有何处不满?”
“每个人口味不一样……实不能强求。”池虞一个小挪步,躲在冯铮身后,“……不满谈不上,吃不惯是真的。”
“燕都奢靡,佳肴美酒无数,姑娘瞧不上军中的粗茶淡饭,大可回去,何苦要在这苦寒之地受苦。”聂光冷笑,“给将军乃至冯副将、挞参将添麻烦。”
池虞看了一眼挞雷又扫了一眼冯铮,最后蹙起了眉头转回头看着聂光。
不明白为什么一个做饭的都能跳出来指着她鼻子数落她矫情?
“军中本就不是嬉戏耍闹的地方,姑娘家不适合,特别是像姑娘这般的。”
“你这个人好生无礼!”
池虞从冯铮身后跨出来,愤然道:“粗茶淡饭我也不是没吃过,要我说实话,军营中的菜就是难吃,不是粗淡!”
“难吃,那你便不要吃了。”聂光提着食盒转身就走,真就打算不给她留下一个包子。
池虞看着他的背影,气道:“不吃就不吃,我就是饿死也不吃!”
“池小姐,你……”
池虞一听冯铮这个声音语调,就是起了要说教的意图。
“你不许说我!”池虞现在一点儿也不想再听人说教,比划出一个噤声的手势截住他的话,她转头又对挞雷赌气道:“挞雷,我们走!我请你去沙城吃好吃的!”
“这……?”挞雷虽心动,可是眼珠一转看向冯铮。
冯铮轻叹一口气,对着挞雷摆了摆手,让步道:“早些回来。”
挞雷举着通行令牌,一路畅通,不一会两人骑马已经冲出了乾北军营警戒的范围。
半人高的枯黄野草像被两只箭簇穿过,飞快的往两边倒去,发出折断的簌簌声响。
黄烟草屑扬起,黄土和枯草味充斥鼻腔,荒凉萧疏的大地像一卷古卷慢慢在视野尽头展开。
池虞再不想被甩下马,牢牢抓住缰绳马鞍,侧头问挞雷:“那个聂叔是什么来头?”
鉴于她语气中带着轻视,挞雷立即嚷嚷起来,“聂叔以前可是王爷手下左前锋统领,领赤鹰旗!他很厉害的!”
池虞发现但凡在定北王爷手下领过兵的都会归为挞雷口中厉害一类。
“他是因为腿伤了所以才去当伙夫吗?”池虞迎着萧条秋风,深吸了一口干燥的空气,空中不但有枯草味还有一股不知名的香气。
“他是因为儿子战死了才主动请缨替了他儿子的差事。哎,聂叔儿子死的时候才十六岁,连妻都还没娶。”挞雷拍着大腿惋惜道。
失去至亲,无怪乎性情如此古怪,池虞开始反省自己适才对于一个孤寡老人的态度是否过于恶劣,内心升腾起一股愧疚。
“他既然以前那么厉害,现在才做一个伙夫长岂不是屈才了?”池虞委婉说道:“而且他在这方面真的……不擅长。”
挞雷听出她的言外之意,“好吃不好吃是其次,管用就成。”
池虞用鞭子敲了敲自己似乎有些颠麻的右腿,不解问道:“管用?管什么用?”
他们在这荒僻之野,生存的欲望已经降低到只要填饱肚子就行的程度?
“你是不知道,通州啊这里有一种怪草,不定时开花,一年三季节,有麻痹剧毒!”挞雷用食指和拇指拉开一个小距离,“吸入一点点的量,一个成年男子都遭不住,所以啊,聂叔找到了一种药草放在膳食里,乾北军的人一日三餐都有吃,再也没有人出事了!”
挞雷得意昂头,“你说,他是不是挺厉害?”
“麻痹剧毒?”池虞瞠目结舌的同时脸上的血色飞速退下。
不出片刻,她感受到那半个屁股的麻意已经攀上了后腰。
她急急勒马,哭腔急切道:“快、快带我去找聂叔!”
她中毒了!
第16章 烙饼
那一句‘饿死也不吃’犹在耳边。
池虞拿着空碗,哭唧唧道:“聂叔!——我觉得还要来一碗!”
聂光弯腰在灶火前添着柴,闻言拧着眉头转脸过来。
“你不嫌这味道不好吗?”
挞雷撑着膝,瞪着眼,惊为天人,“他娘咧,你难道不觉很腥苦吗?平时聂叔放菜里都是一缸水稀释过的!”
池虞半个身子都麻痹着,唯有左手和脖颈头部尚能活动,她一低头,满眶的泪就滴了下来。
苦有什么可怕的,死才可怕。
他们怎么一点都不能体会一个差点被毒死的人?
“我从小就不怕苦,我还能再喝三碗!”池虞又举起空碗,豪气万千。
“紫罗草毒不死人,最多让你一日不能动弹。”聂光毫不客气拒绝,“解药也是毒,你喝三碗下去没准死得更快。”
池虞被吓唬住了,怏怏收回碗,看向挞雷,“我觉得我需要军医回来给我再把把脉。”
在身体方面,池虞从不马虎,小病小痛她都认真对待,更何况这可是毒。
挞雷撇撇嘴,为这小姐的娇气无力道:“行,那我去把军医再叫过来。”
挞雷大步离去后聂光就把她当作角落里的萝卜,既不驱赶也不搭理。
他接着刚刚被打断了的活,动手在案板上揉起面,认真的模样仿佛是一位做了十几年的老厨,谁能想到他曾经也是驰骋沙场的猛将?
池虞看着那白面在他有力的手下慢慢成团,忽然开口道:“聂叔,我想吃芝麻烙饼,要咸口的。”
长久的缄默,久到池虞都要以为他真的不打算搭理自个的时候他开口道:“你不是嫌我的饭菜不好吃吗?”
池虞揉了揉肚子,“人生苦短,世事无常,险些就变成饿死鬼,我觉得还是吃饱肚子比较实在。”
聂光抬起眼,看她一眼,又垂下:“我不会。”
池虞连忙把袖子里夹着的食谱甩出来,“我会,我教你啊!”
她会个屁。
她就张着一张叭叭会说话的嘴,为了吃上心头好,她卖乖卖巧:“方法我都记下来了,聂叔你这么厉害,肯定一看就会!”
聂光从地上捡起纸片,嫌弃地扫视了一遍。
“你识字吗?我可以念给你听啊!”池虞一滴泪还挂在下颚,期盼地望着他,仿佛她人生的尽头就盼望着这张饼了。
聂光没理她,转身带着纸条到了灶台边。
酥油、芝麻、粗盐、面团,他跳过了前面繁琐的步骤,把几步粗粗一合,大致调出个味,又把面团整圆撒上芝麻扎上小孔,一个个贴进窑炉里。
池虞身上的毒素慢慢褪去一些,现在她可以两个手抱碗。
她抱着空碗,十分可怜道:“聂叔,还要多久呀!”
聂光拖着腿走到一个木材堆坐下,也不看她,出神地望着前方。
“两炷香。”
“这么久啊!——”池虞饥肠辘辘,目光流连在角落里的堆还裹着泥巴的菜上。
“聂叔,这是在做什么?”
几个穿轻甲的士卒扛着柴火走了过来,探头看着窑炉烧得正旺。
池虞见生面孔上前,连忙把兜帽盖下。
聂光看她一眼,转头就投掷出一根木柴,砸在那抻长脖子的人脚边,吓得他立即缩了回去。
“看什么看,拳法打完了吗?骑射练过了吗?你们这么懒懒散散,等北狄人打过来,揍得你们满地打滚!”
聂光虽然不再领军衔,可是辈分资历在哪里摆着,几人闻言立即身子站直,垂头听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