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既然来了,就先把这缸水装满。”聂光又拍了拍身侧的一个铜制胖肚大缸。
“啊!——”几人顿时抬头叫苦,谁不知道采水地远,一缸水他们得跑好几个来回。
聂光揉着手指,扳得骨节咔咔作响,目光从那双小但是依然犀利的眼睛里射出。
几人忙不迭抱起装水的容器作鸟兽散。
他们来来回回不知多少趟,芝麻烙饼的香味慢慢遮掩不住,从窑炉的缝隙里源源不断冒出来。
馋鬼的心思都共通的。
几人抱着盛水容器,步伐挪地慢腾腾。
聂光打开窑炉,用铁铲将烙饼一个个取出,搁在藤框里放凉。
四面敞开的门洞让秋风穿过,热气飞快四散,香味也跟着扩散开来。
聂光拿了一个先递给池虞,咔嚓咔嚓的脆响就从披风的大口子里传了出来。
香气四溢。
“你们还在这里干什么?”
兵卒们吞着口水,小步挪出:“就走,就走,聂叔啊,这饼好吃吗?”
池虞回答他们:“好吃!我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饼!”
聂光听见她斩金截铁的称赞,一时微怔。
一个手快的小兵飞速放下水壶,从藤筐里拿了一块饼,张扬大笑逃跑而去。
几人还想效仿,聂光回过神来,拖着脚往上一步,剩下的人再不敢造次,缩头缩脑地跑走了。
“聂叔,为什么不给他们吃?”池虞把脑袋从兜帽里钻了出来。
“在通州吃饱肚子就成,哪有这么多事,像你们这样吃刁了嘴,若遇到十天半月吃不上热饭的时候战力直线下降,你能承担这个后果?”
池虞眨了眨眼,“那……也可以做的稍微好吃一些。”
聂光嗤之以鼻,“听粮草官说,你也跟着去收了粮,你也知道这边的粮价有多高,能温饱已经算不错的。”
“说到这个,我也瞧过粮草记录,按理来说军需粮草由户部统辖,乾北军五万多人,粮草消耗却多了一倍……”池虞吃得半饱,速度就慢了下来,苦思出一个结论,“是因为你们特别能吃?”
聂光瞪她,“你胡说什么!”
池虞被吓一跳,“不是就不是,你凶我做什么……”
“聂叔!”那个吃得满嘴油光的兵卒窜了回来,朝着他竖起大拇指。
“我太感动了,从这个饼里吃出了我阿姆的手艺,我都有七八年没吃过了!”
“聂叔,这个真的好吃,以后还有机会能吃到吗?”
“聂叔,这是上次经过一个草原小部买的当地土方膏药,听说对伤寒腿也有效……”
吃人嘴甜,几个兵卒对着聂光一顿夸,把一个冷面冷容的老人都说得有些无措起来。
最后他挥着拳,呵道:“拿上饼快滚!”
几人也当真不客气,欸欸应着,连筐一道端走。
聂光这才发现忙了这么久,他连饼渣子都没吃到,气呼呼地叉腰立在灶边。
池虞偷偷笑了起来,撕出半块递给他,“聂叔,你也尝尝,真的好吃呢!”
****
霍惊弦在屋中边用着茶,翻看兵部的记录册子。
一目十行飞快往下掠过,他打小记忆惊人,翻完一本后也将重要的内容尽数记下,揉了揉鼻梁,他往后一仰身子靠在红珊枝木交椅上,仰头望着屋顶。
经过几日的慌乱,他也逐渐发现和池虞交换的好处。
他不便回燕都,暗探也难把消息迅速回传,以至于他在边陲消息一直滞后。
现如今他与留在燕都的暗探搭上线后总能及时得到最新的军情。
世人道福祸相依,并非没有道理。
“我家小姐今日突发风疹,大夫说不得见风,需要静养在暗室……”
“可是这赏菊会几个月前就定下的,三小姐此时推辞,国公府那边怎么交代?”
“小姐说等好了后自会去同县主赔礼……哎,你也知道我家小姐最近身子不好,三天两头都是带病的。”
“说的也是,那奴先去回禀二夫人了。”
外头的婢女送走人后,院落里又安静下来,就余下有一下没一下扫撒落叶的声音。
霍惊弦又想起一件要事,想借池虞的笔墨用,就从旁边的纸篓里抽出一张纸。
一个不小心多带出了几张,硬宣印花纸飘落在地,还滑出一丈。
霍惊弦看那上面布满字样,起身去拾。
拢起这几张纸他垂眸一看,上面是一张记录单。
澡豆、香帕、衣服、鞋袜、熏香……俨然一副收拾远行的架势。
有些后面打着圈,有些打着叉,似乎还在边写边删减。
都是女儿家用的东西,霍惊弦很多只知道是什么字,连用途都猜不出,皱着眉扫了一眼就叠到下面去。
被翻上来的一张纸上也是被涂涂画画的废稿。
右边竖着一行醒目的字:不便见客三百计。
霍惊弦挑了挑眉,颇感新奇。
仔细审阅,其上池虞对自己的病情和事由安排的明明白白。
不但分时间、分天气、分节日还看人下菜,分列出对族亲、对好友、对访客不同说辞。
可所谓包罗万象,面面俱到。
只有她碰不到,没有她想不到的。
对祖母:出门去暗访商铺、采购图样……
对姊妹:风寒、麻疹、头疾……
对五皇子:去天品阁听戏、去郊外散心……
……
他找到对定北王妃的几行:去灵光寺上香祈祷世子平安、去万净禅院为世子求驱魔除秽荷包、去净心寺为世子抄经度化邪祟。
霍惊弦:……?
为什么画风逐渐离奇,尽是些驱鬼送神的玩意。
咔——
一只脚踩在瓦片上,只发出轻微的脆声。
然而就是这样细微的声响在霍惊弦耳中都犹如被放大数倍。
霍惊弦把手上的纸一股脑塞进纸篓里,军部册子塞进怀中。
身子一旋闪躲在屏风之后。
只见窗外一截袖子从檐口处垂下,紧跟一个蓝衣的少年一个跟头翻落下地,扒着窗户往里面看。
“虞虞?”
书案上还有狼毫笔四仰八叉地躺在磨的水光黑亮的砚台里,几张零散的纸也没有被镇纸压着,风一吹就飘走了。
霍惊弦看见那人的脸随着那张纸一转。
再然后就和他对上了视线。
第17章 敌意
池府的防卫,典型是防君子不防小人。
霍惊弦既没有想到还会有人偷摸潜入池虞的院子也错估了池虞屋中缠枝屏风的高度。
不然也不至于两人就这般互望着,陷入一种无法描述的岑寂之中。
大概,谁看谁,都觉得对方是不该出现在这里。
偏偏他们都出现了。
片刻后,那窗外的蓝衣公子回过神就扯起嗓子大喊:“来人啊!——”
池虞的三个贴身婢女率先冲了进来,左转头看见霍惊弦,右转头看见李孝怀,都不由瞪大双眼。
这是演哪出戏?
李孝怀临危不乱,倒打一耙指着霍惊弦大声道:“大月!快叫人把这个登徒子抓起来!”
燕都贵女的闺房突兀出现这么大一个男人,不是登徒子是什么?
李孝怀一拍窗台,勃然大怒。
池府的防卫实在是太差劲了。
大月忍住想抱头逃蹿的心,还要劝道:“殿下息怒啊!”
“他、他是我们小姐特意请来的护卫!”
护卫?
霍惊弦抱臂走了出来,大大方方立在一旁。
半月和新月两人在背后齐齐点头。
李孝怀上下打量着霍惊弦,这个人的身量说是护卫也说得过去,只不过有着让人不舒服的眼神。
被他盯着时,让他觉得自个像是鹰爪下的野兔,狼嘴边的麋鹿。
真龙之子李孝怀怎么能有这样窝囊的感受,翻起眼一瞪他,口里却问大月。
“你们小姐呢?”
发生这么大动静还没见到池虞,他起了疑心。
大月清了清嗓子,流畅道:“我家小姐今天去天品阁听戏了。”
李孝怀还趴在窗户上,闻言眼睛微眯起。
“你们适才不是才对人说虞虞是起了风疹,要避于暗室,不便见人?”
此言一出,大月心中暗诽。
殿下知晓还爬窗来干什么?
“那是对旁人的借口,殿下也知道我家小姐喜欢听东闻先生的戏,但老夫人不允,哪一次不是偷摸去的。”
李孝怀看着大月半响,忽而冷笑道:“当我傻吗?你们三都在这里,说好的护卫也在这里,虞虞一个人跑出去的?”
大月一时哑言。
五殿下竟发现了盲点。
霍惊弦见大月无法自圆其说,顺手拾起身旁楠木格架上搭着的一件湘妃色披风递给大月。
大月机灵,连忙伸手接过,对李孝怀欠身道:“奴婢正是回来给小姐拿衣物的!”
新月和半月也簇拥着大月,“姐姐快去吧,小姐身边离不得人。”
几人对着李孝怀行了礼,一股脑都退了下去。
大有将地方让于他,反正没人陪他玩的意思。
这样的场面,她们真有些应付不来。
霍惊弦站在原地片刻,也抬步往外走。
李孝怀却扒着窗户跳起来道:“喂!本殿下允你走了吗?”
李孝怀年岁和池虞相差无几,所以对于霍惊弦来说,就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放不进眼。
“那殿下还有别的事?”他站住脚,半侧过头睨着他,明暗光线打在他的脸上,微垂的睫掩着不耐。
“虞虞出多少钱雇你?本殿下出双倍!”
霍惊弦眉头微微一皱,正想说荒唐,视线就落在池虞新换的书案上,开口的瞬间便改口道:“一日五十两。”
李孝怀当即又跳了起来,“你怎么不去抢!”
“我抢的话就不止五十两了。”霍惊弦抱着双臂,斜眼看他。
“我知晓了!你是不是专门讹诈虞虞这样天真傻气的,开高价?!我告诉你,我只要一声令下就能把你抓起来,劝你不要不识相!”
“大周律法皇子犯罪与庶民同罪,殿下是要自损八百吗?”
“更何况,我是池小姐请来的‘护卫’。”
不请自来的是他。
李孝怀顿时无话可说。
霍惊弦又扫视一眼他搁在窗台上的两只蠢蠢欲动想要爬进来的手,声色冷硬道:“殿下与池小姐关系再好,也不该做出这样有毁她清誉的事。”
李孝怀挑起眉。
男人的感受很多都是共通的。
李孝怀嗤笑:“我们青梅竹马,别说你就是一个侍卫,即便是定北世子也管不着本殿下!”
李孝怀头一回爬墙,却没有预想之中的给池虞一个惊喜,反而还被一个莫名其妙冒出来的护卫奚落。
他心中不悦,就是打算要走也不忘撂下狠话,“你且等着,我肯定能把你要来!”
霍惊弦唇角一牵,目送着李孝怀离开。
他听见那轻微脚步声踩着瓦片的窸窣声远去,再没有别的动静。
池虞这院子里的护卫是不是太无用了。
霍惊弦的指尖在手臂上点了点,若是在乾北营,这人无令无告接近二十里之内,早被巡骑队射成筛子。
****
秋日晴空,通州一望无际的草原之上零星溜达着几只野羊。
池虞骑着绯云在乾北营外平地上漫无目的乱跑,草屑横飞,黄烟滚滚。
聂光说,何不趁此良机,多多适应。
池虞并不想试验自己身体的抗毒能力,可是她一提出不愿,旁边的人就用一种‘看,燕都贵女就是这般胆小无用’的眼神瞧她,瞧得她那反骨又冒了起来。
激将法,原来也是愿者上钩的把戏啊!
挞雷被冯铮剥夺了其他工作,随行在她身后,如今看顾好她就是他最大的要事。
乾北军营驻扎在此,每日分三个时间派出四队巡防轻骑自四个方向列呈扇形队列扫荡四周,以探敌情。
同时也可在敌方的斥候来刺探军情之时及时击杀或示警。
不过就池虞这战战兢兢的小模样,远处几只长角的野羊看起来都比她更有有攻击性。
挞雷觉得巡防轻骑队就是碰见她都懒得开弓,只需大吼一声估计就能把她从马上吓掉下来。
他正想着,余光一瞄,大喊道:“停下!前面有坑!”
池虞本就不擅骑通州这边的高大战马,被挞雷的声音一吓,慌乱之中连缰绳都松开了,两手只顾得上抱住马脖子,嘴里哇哇大叫救命。
绯云没人控制,就由着勇猛的天性加速纵身一跃,池虞惊呼顿时都被堵在嗓子眼里,若不是这个坑并不算宽,绯云一跃就落地,恐怕这惯性就会把她撂翻在地,摔断她胳膊腿的。
绯云跃过深坑,还犹自得意,甩着脑袋打了个响鼻,昂首往前踱了几步。
挞雷连忙骑马赶来,伸手拉住她松下的缰绳,瞟了她一眼,“欸,你这样咋行哦!”
池虞顾不上反驳,在挞雷牵住马的时候连忙从马背上连爬带溜,等双脚下了地才觉得心跳慢慢恢复。
“挞参将!”远处五人小队快马而来,话音落下的时候几人就冲到五米开外。
挞雷转头,“是你们啊!”
几人也没下马,就在马背上对他拱手禀告道:“今日巡防结束,暂无异常。”
为首的汉子瞟了一眼那趁他们交谈之际爬到岩石上坐下的少女,浓眉紧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