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光看不出她复杂的表情到底表达的是好还是不好,只能开口询问:“怎……么样?”
池虞眼眶盈着一层泪花,委婉道:“就……挺提神的。”
“啊!聂叔又做新的东西了!”
几个黑甲兵卒走了上前,还是上次端走芝麻烙饼的三人,他们和聂叔熟稔,闲时还会来帮他做一点杂役的活。
聂光看懂了池虞的表情,伸出手把蒸好的军粮丸往他们面前一推,“端走。”
“欸!谢谢!谢谢!哥几个正饿着,待会回来帮聂叔劈柴!”
几人还沉溺在芝麻烙饼里的快乐,一点也没怀疑聂光此时的大方,抱着大陶钵就欢天喜地地往外走。
池虞想制止,可是三人已经手快地抓了扔进嘴里。
她只好背着手转过身,假装欣赏角落里几个裹着泥巴灰扑扑的大胡萝卜。
“呸呸呸——”
“水!——”
三人也一点也不遮掩对难吃食物的反应,吐着舌头又冲了回来。
池虞点着脚尖在地上左划划,右划划,侧耳倾听他们的动静。
“聂叔啊!这个就过分难吃了!”
“分明是趁人饥要人命!”
聂光盘着手,“我让你们拿走,没让你们吃。”
几个人马上开始叫苦,说聂叔不仗义云云。
聂叔被他们七嘴八舌吵翻了,砰地一下扔下剔骨刀,叱道:“哼!都这个时刻了,你们不抓紧训练,等着送人头吗?!”
“我们有训练,这不是闲着的时候才……”一个圆脸的青年争辩道。
“呵,闲着,将军都不敢说自己有闲着的时候,闲着的时候不知道自己多射几百支箭,练练准头,他日战场上多杀几个敌人,才能护前面冲锋的弟兄们平安归来!你们如今的散漫,往后别人就要拿命给你们还!”
聂光声色俱厉,三人都有些窝火。
“聂叔不想看见我们仨就直说了,何必说这样的话!”
“真道我们喜欢来伙食房砍材挑水吗!走走走——我们走!”
青年士兵也是年轻气盛,平时虽然嘻嘻哈哈可是心里也有着不能触及的伤痛,而聂叔分明是知道他们的死穴,还要狠狠地一踩。
顿时支离破碎、血肉模糊。
池虞听着脚步声远去才探头探脑朝外看,看见聂光整张脸黑沉沉的。
“哇!好大的火气,他们都是什么人?”她故意语气轻快地问。
聂光转回身,捏起一个军粮丸。
缄默良久,久到池虞觉得自己不会被搭话了。
聂光端详着手里的粮丸,边开口道:“他们是我儿子的朋友,看我这个老头子可怜,就来关照一下罢了。”
池虞觉得惨失独子的聂光固然孤苦可怜,可是又觉得他话音里满满都是奚落和讥讽,就好像同情对他来说就是一件多余可笑的东西。
他不需要,也厌恶别人给予。
“小姐玩也玩够了,这东西也就这样了,是鸡肋。”聂光手指松开,那颗黄的绿的红的混合成的丸子就落回陶钵中。
他拖着脚,弯腰拎起角落上一把砍柴斧朝外边走边说道:“回去歇着吧!别给冯副将再添麻烦了。”
池虞扁了扁嘴,目送他离开后,目光垂落那堆失败品上。
半响,她抽出一条发带把袖子绑缚好,决定自己动手。
看过猪跑,她觉得已经会了七八成了。
但是看猪跑是一回事,自己操作又是另一回事。
池虞弄得自己一身狼藉。
雪白的脸上尽是黑灰,左一道右一道,花猫一般。
手上衣服上都是各种粉和糊状物。
聂光回来的时候吓了一跳,看清是她的时候心情又挺复杂的。
“你怎么还在这。”
“我……”池虞手托起一个灰绿的丸子给他看,踟蹰道:“我试着又加了其他东西进去,味道虽说更怪了,但是好像也不算难吃了?”
聂光朝外看了眼天色,他在外面砍材杀羊忙了一个时辰,她却在里面搓了这么久的丸子,倒是少瞧了她的耐心和执着了。
“你……要不要试试?”
池虞问得随便,两眼却都是期盼。
她明亮如星子的眼眸仿佛和一个少年的重叠了在一起。
那熟悉又遥远的清朗声音似乎在耳畔响起。
——爹,你要不要试试?
聂光身子不由一颤。
他与定北王同岁,他的儿子与定北世子同岁,只可惜他儿子没能承袭他的善战。
他生来懦弱,甘心屈于后厨,每日里只知晓研究各种吃食。
可是在军营里哪要那些花哨的东西,他当个伙夫何时能出人头地?
聂光一辈子望子成龙,却没想到他的儿子最后为了一个高攀不起的贵女放手一搏。
死在他十七岁生辰前。
第21章 索玉
“聂叔……你就是不想吃也不必露出这样可怕的表情吧?”
聂光回过神来,朝着她摆了摆手,神色隐晦地说:“与你无关。”
心口的伤就像是沉疴旧疾,总是在人最脆弱的时候卷土重来,攻城略地,占据他的所有情绪。
他已经好久没有再想起过这些了。
聂光微抿了一下干涩的唇,走了过来。
见他肯吃,池虞便忽略掉他不好的神情,兴高采烈的把手里叶子托着的东西往上一递。
聂光捏了一个起来,迟疑片刻,还是把那颗绿油油冒着红点的诡异丸子送进了嘴。
她大言不惭说不难吃大概是她早已经尝不出味道来,聂光匆匆咀嚼了几下,连忙一口吞下,不敢再回味那股奇怪的味道。
“如何?”池虞两眼晶亮,等他回答。
“难吃。”
聂光从军几十年,整日跟大老爷们在一块,早忘记委婉两个字怎么写了。
话音刚出口,池虞小脸就皱了起来,像是摆出了一个哭样。
聂光动作一僵,注视着她的眼。
可是这次她的金豆子没有掉下来,那些蔓延上来的水雾也被她用力一眨压了下去,她扬起脸,“那我后日再来!”
还来?
聂光有些想不通,她一个世家小姐甘愿在条件如此艰苦的地方捣鼓这些做什么。
他看着那剩下的丸子,难免又回忆起那股挥之不去的怪味,嫌弃地皱了皱眉头。
难不成,是想讨世子欢心?
池虞锤着自己酸软的胳膊往主帐的坡上走去,却在半路看见那三个被聂□□走的黑甲兵。
池虞好奇打量他们片刻终于有一人发现了她,连忙对身边几人打了个眼神,他们就齐齐望向她。
他们少说也打过好几次照面了,正属于半熟不熟的状态,更何况池虞的身份摆在那里,他们一时有些拿不准该如何表示。
最后那三人交换了眼神,率先拱手对她行礼。
“小姐好。”
池虞也回了一礼。
“你们是要去找聂叔吗?”
这条路的尽头就是乾北军的伙房,别无它处。
三人都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要不是脸黑,恐怕都要闹红脸。
他们刚刚和聂光吵了架,这没多久就灰头土脸的回来,还被唯一知情的人撞了个正着。
池虞见他们都是别别扭扭的样子,就宽慰道:“老人家脾气不好,做小辈的多哄哄就好了,我以前也常与我祖父吵架,可是等他不在了,我才明白他以前管束我的都为了我好。”
听出她的话语中也有劝和的意味,一人也顺坡而下说道:“我们也知道聂叔是为了我们好,可是就是那话听了让人不舒服。”
“谁说不是!”
另一个年轻士卒听见另两人语气中对聂光还颇有些怨,便拉了两人一下,说道:“这怪不得聂叔,想当年,聂叔为将的时候为人豪爽,对我们也多有照顾,在战场更是救过我们好几次,而且那次若不是恒远替了我……”
“……若不是恒远死了,他也不会变成现在的样子。”
说到最后他又重重一叹气。
身旁的人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也别怪自己了,那次大家伙本来都以为能胜的,恒远也是想挣一个军功,要怪就怪老天让他有了一个妄想吧!”
“妄想?”池虞好奇问。
“恒远曾救下一位落难的燕都贵女,两人私定终身,恒远自觉配不上她,才想要博取一个功名。”瘦高士卒摇头,“其实我们这样的顶天也不过能做一个参将,那些有名有姓、有头有脸的世家小姐如何会下嫁。”
燕都贵女?
难怪聂光起初看她,哪哪不顺眼。
“其实燕都里的女子也有婚约自由的……”池虞忍不住解释,实在是世人都对世家子弟有诸多偏见。
其实在大周,女子的婚配其实比前朝都开明许多。
若家族实不需要再靠子孙来稳权笼势的时候,他们的婚事就会变得相对自由。
“对了,小姐。”瘦高士卒忽然对她拱起手,语气赧然道:“在下有个不情之请。”
池虞好奇他会要求何事,微微颔首,“请说。”
像是怕她反悔,瘦高士卒言简意赅地说:“恒远曾经赠了一枚玉佩给那位小姐,那件玉佩是他自小随身之物,所以我们想如果能拿回来给聂叔做个念想也是极好的。”
“如那位小姐肯的话。”
燕都里的世家贵女她大多认得,若她就是递个话,倒也不难。
至于那位小姐肯不肯,她也不能强求。
“只是不知道是哪家的小姐。”既然池虞想帮忙,当然要问仔细。
“……干!”
对方忽然爆了粗口,池虞刚瞪圆眼睛。
瘦高士卒脸一下涨得黑红,“……我、我们都不知道她叫什么!”
****
寻人索玉的事暂且搁下了。
接连几日,池虞都在研究完善她的提神大补丸。
在通州时就捣鼓大补丸的味道。
在燕都她便延请了一位相熟的神医坐镇,一同跟她定制这个大补丸的功效。
试吃的活就落到大月几人头上,导致现在几人看见丸状物都有些惧怕。
再好吃的东西,接二连三也会腻歪,更何况它——不好吃。
午后,池虞笑盈盈的脸刚露出来,院子里已经空荡荡的,只有一只精神的小黄狗对着她摇尾巴。
她张望四周,纳闷自语:“人呢?”
小黄狗兴奋地跑过来抱她的腿。
汪!——
池虞蹲下身,左手把盛放着新出炉的大补丸的碟子举高,以免被小黄狗扑到。
这只小奶狗还是不久前从庄子里抱养过来的,刚满两个月,极喜粘人。
她伸出嫩白的手指点了点它润湿的黑鼻子,幽幽叹气道:“哎!如今也只有柿子你捧场啦!可是白神医说你不可多吃,会吃坏肚子的。”
小黄狗还不能理解她长长的话,犹自兴奋舔着鼻子,以为下一刻就能吃上好东西。
池虞看着狗认真道:“柿子,你知道你自己是一只狗吗?”
小黄狗回以一声响亮的狗吠。
“狗儿是不能吃大补丸的。”池虞冷酷地婉拒它的热情,揉了揉它头顶的绒毛。
然后她就像一个撩完就跑的负心汉起身就走,还是去找大月几人品鉴。
“呜……”
看着她义无反顾的背影,小黄狗的尾巴越摇越慢,最后怏怏地搭在背上,目送着身着湘色罗裙的少女登阶而去。
池虞回到自己的寝房,刚将一碟子药食大补丸放在了桌子上。
“三姐姐!”
院外就传来池季的叫喊,“祖母说今天让我们一起去参加礼佛节,三姐姐你别不是忘记了吧!”
第22章 埋伏
池虞哐地一下站了起来。
她忙着研制大补丸,当真忘记今天是燕都最盛大的宗教节日。
池季的声音让空荡荡的院子马上变得生机勃勃,婢女小厮们都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钻了出来。
院子里又恢复了人声和热闹。
大月捧着披风,新月提着木盒。
“小姐,快些出门吧!别让老夫人久等了。”
池虞一矮身子让大月帮自己系好披风带,又连忙提起木盒边往外走边不忘吩咐道,“大补丸我放桌上了,你们都尝一尝!回来记得给我反馈!”
话音落下,她已经奔下了台阶。
“欸!小姐你慢些跑!别摔着了——”
礼佛节向来由燕都的皇家寺院金佛寺操办,礼佛节当日,各地高僧云集。
对于虔诚信徒们来言,确实是一个盛典。
但是对于池虞来说,佛法高深听不明,禅礼枯燥想睡觉。
跟在池老夫人一道去金佛寺大殿进了一根香过后,池家三姐妹都奈不住寂寞早早退了出来。
老夫人还特意嘱咐池季、池芙别让池虞一人落单了,池虞有一心病,身边不能少了熟人,否则就会发病。
礼佛节还有一项重要活动——放生。
佛家主张少造杀孽,信徒们也多有食斋。
平素没有这等习惯的人家就在这一日把家里待宰的活物拿来放生,也算积功德。
池芙双手提着木盒,气喘吁吁,“我回去非揍那丫头一顿,她、呼呼、她居然给我装了一只七八斤重的老母鸡!”
就在她说话的同时,木盒被笃笃笃用力啄了好几下,里面传来咯咯咯的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