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虞提了提自己的木盒,还挺轻的,就是听不出里面是什么东西,她刚想打开看的时候被池季一个胳膊肘顶了一下。
“快看,好像是陶姐姐!”
能和当年第一美人柳秀灵竞高低的太傅之女陶巧薇隔着几人正在一个摊铺上欣赏字画,她身边还跟着一个约莫四岁大的男孩。
陶巧薇在燕都扬名的时候,池家的几位小姐年龄都还是个位数,即便几年没见这一声姐姐还是脱口而出。
“陶姐姐!”三人齐声叫唤。
那位绝色丽人闻声回望,旋即扬唇微笑,“是你们呀!都长这么大了。”
陶巧薇笑着牵着小男孩朝她们走近。
“这是陶姐姐的孩子?”池虞低头看着小男孩有一些奇怪。
因为陶巧薇并没有成亲生子的消息,几年不见却带着这么大一个孩子。
“是呀,这是从我族亲那儿过继来的一个孩子。”陶巧薇摇了摇牵着的那只手,“恒儿,打声招呼。”
小男孩也不别扭,立即合手作揖,声音清脆,吐字清晰道:“我叫聂思恒,三位姐姐好!”
小小的人儿故作正经的模样惹得池季和池芙都爱心泛滥,纷纷丢下木盒去逗他玩,不一会两人又因为小男孩更喜欢谁吵了起来。
陶巧薇不由好笑,“她们两都这般大,性子还没变。”她又微歪头打量池虞道:“你倒是好像乖巧了许多。”
池虞哪是乖巧了,她是怔住了。
这个孩子的名字让她吃惊。
聂?
“陶姐姐!你认识聂……”
轰——一道火束忽然从人群头顶喷射儿过,人群顿时像是炸开的油锅。
池虞还未来得及反应就被人挤到一旁。
四面八方而来的人仿佛都乱了阵脚,东奔西走,哇哇乱叫。
池虞张皇抬目四望,只能透过奔走的人群瞥见陶巧薇的一个背影或是她发间那支碧竹钗,至于池季池芙早没了影。
“池季!——池芙!——”她大声叫道,声音微颤。
可是周围的声响太过嘈杂,她的那点音量完完全全被盖在下面。
甚至,没有人有空看她一眼。
池虞用力握紧木盒的提手,她的视野里充斥着无数的人影,渐渐那些人影被拉长,变成光怪陆离的情景,像是妖魔鬼怪朝着她张牙舞爪。
她开始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池虞用力闭上眼,想将那些让她焦虑的景象摒除在外。
却在一闭眼的功夫陷入她挥之不去的梦魇。
叮铃一声轻响,清脆的锡环碰撞声传入她的耳中,像是无上妙音将她的噩梦驱散。
一根锡杖伸到了她的身前,替她格挡住四周的推搡。
池虞猛然睁开眼,她抱紧木盒慢慢后退几步,背靠着一面斑驳院墙。
“谢……谢……”池虞顺着锡杖一路看了过去,没承想在一顶白色带垂幔的斗笠之下会是一念法师的脸。
她又惊又喜道:“是大师您呀!”
一念法师单手佛礼,“阿弥陀佛,池施主又见面了。”
“多谢大师相助。”池虞连忙还礼。
一念法师念着‘举手之劳,不足挂齿‘,一如在灵山寺禅房里那般雪胎梅骨、出尘淡泊。
“诸位莫慌莫慌!刚刚是失误!”
这时一个中年汉子在高台上抱拳告罪。
池虞抬头遥望,这才发现刚刚引起慌乱的是一个喷火的龙头,那正是庙会常备的噱头。
男子为了给众人赔礼道歉,便提前操作着龙头开始表演。
也不知道是什么新奇的烟花品种,即便在灼灼日光之下也能光彩夺目。
无数的烟花光点喷洒而出,像是垂柳一样从龙口延下,划落出一片璀璨的光弧。
火树银花,美不胜收。
“好!好!——”
人们顿时忘记了刚刚的恐慌,纷纷拍手叫好。
热闹喧哗再起,到处洋溢着欢乐的氛围。
一念法师低笑一声,指着她手里的盒子问她:“这是要放生的吗?可别闷坏了它。”
池虞垂眼瞄了一下手里的盒子,方后知后觉道:“啊,我这就放它出来。”
她打开盒子,里面一只白灰的鸟安安静静睁着一双黑黑的小眼睛在里面歪头打量她。
池虞:“……”
她认出这是自家一只矜矜业业的信鸽,想必是匆匆忙忙之下被抓来交差。
这放生了还不是一样飞回池府了?
等于没放。
池虞顶着一念法师‘慈爱’的目光,压力很大。
她心一横,干脆假装什么也不知道两手抱着鸽子,在一片欢声笑语的声音中把它往空中一抛,灰白的胖鸽不必反应就扇动着翅膀飞向天空。
“燕都真太平啊……”一念法师合十双手看着鸽子飞远。
烟火不断在叫好声中炸响,天空上一朵朵绚烂的火光星点,描绘着燕都的富丽和祥和。
池虞目光也追随着那飞远的鸽子。
似乎看见那荒寂的通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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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东青展开羽翅,腾空而起。
它借着气流翱翔在天宇,视线之下是辽阔的金兰草原,一望无际。
乾北军的两队人马在此分道扬镳。
一声长哨在银黑轻甲的年轻将军唇齿之间响起,雪煞厉声回应,随后它左翅微沉,顺着风向与主人背道而驰。
霍惊弦目送那支队伍远去才调转马头,他抬起右手,往前进方向一扬。
“出发!”
跟随他的百来人纷纷动了起来,铁蹄声震响。
在冯铮带人绕去白狄后方的时候,他要赶去白狄的浮野原。
浮野原是白狄的粮仓。
霍惊弦大抵是因为自己军中常年缺粮,一旦战事起,喜欢先盯着对方的粮仓打击。
不管是哪支军队,缺了粮草就会像是被扼住喉咙的困兽,管它如何挣扎,每一步都是走在灭亡的道路。
如今局势晦暗不明,所有人都还在暗自准备。
只有他,率先动了。
兵贵神速,抢先占领先机,方能把握大局。
“世子,前面就是浮野原了!”
霍惊弦稍一勒马,放目眺望。
通州的水源不多,而浮野原就占了一大片浅溪湖池,都是从五十里开外的云嶂山脉延下的雪峰水。
这些雪水在缺雨少水的季节也能保证白狄的粮草不会因气候的缘故而短缺,这也是白狄未被赤狄的那齐合罕吞并的底气和缘由。
如此宝地,白狄也不想拱手让人。
霍惊弦左手绕着缰绳在腕间缠了几圈,另一只手缓缓按在刀柄之上,只等着冯铮领着另一支队伍到位。
这一次行动他带的人很少,但是都是以速竞胜的轻骑,只求速攻,所以时机的把握尤为重要。
天地岑寂,风萧萧吹着草海。
砰——
在他们的后方忽然一声巨响,像是天空炸开了一记响雷。
霍惊弦立即回头,却看见裘城方向一束火光射向天空。
下一瞬,火花炸开,红色的光点绚烂四射,如雨点一样砸下。
即便是在白日也如此耀眼。
从未见过的信号弹。
然而,是给谁的信号?
裘城里的人并不知晓这次霍惊弦的具体行动,所以定然不是给他的。
倏然之间,霍惊弦似有所预料一般,面色忽然铁青。
他大力往后一拉缰绳,厉声道:“退!——”
可是,已经迟了。
在他们的面前出现的是从浮野原方向涌上来了几百人的白狄中队,他们背着大弓提着弯刀气势汹汹而来。
霍惊弦手握着斩月刀柄往上一抬,刀出刀鞘,雪亮的刀刃带着森冷的杀气。
不可退,只能进。
他盔甲之后的眼眸异常冰寒,握着刀的手逐渐发力。
他们,中了埋伏!
第23章 突围
霍惊弦半跪在血泊之中,横刀在身前。
昏沉的天色没有一丝光线透得过云层,金兰草原上仿佛风都静止了。
天地之间,岑寂一片。
呼——呼——
只有霍惊弦沉重的呼吸声,一声接连一声。
他握紧手中的长刀,侧耳聆听四周的动静,可是耳朵里被跳动的脉搏声充斥,像是在告诫心脏的苦苦挣扎。
大量的失血让他视野逐渐模糊。
他目光中只有红色的刀刃。
殷红的血顺着斩月刀雪亮的刀面淌下,在他膝下汇成一汪浓烈的红河。
几个北狄士兵提着弯刀蹑着脚在他的视野之外慢慢靠近,跨过同胞尚温的尸体,踩过被血染红的草地,像是围猎一样小心谨慎地慢慢靠近。
哪怕这人已经身负重伤,他们却不敢再小觑。
那背对着他们的背脊挺得笔直,像是一截不屈的铁刃,黑色铠甲自肩脊处卷起一条长长的裂缝,血液像溪涧里的流水一般从里面流下,那是不久前白狄的大力士滕略的杰作。
犹记滕略一击得手,众狄欢呼。
就当他收刀就要去生擒他的顷刻,一道红色残影划过,像诡谲血月袭向他的脖颈。
只在那一瞬之间,局势逆转。
滕略死了。
他的身躯还僵硬直立在原地,那拿刀的手颓然落下,他的头颅骨碌碌在地上滚远。
尘埃落定,让北狄的勇士都惊破了胆。
他们还是第一次与霍惊弦正面相对。
霍惊弦这个人的传闻很多,有说他说天赋异禀,也有说他是天生的帅才。
雄才大略,卓尔不群。
可是如今他全身浴血的模样,简直就像是一个杀不死的恶鬼。
仿佛身体里有别的东西在驱使他这具早该不能动弹的身躯,完全背离了一个常人该有的耐度。
北狄只想要生擒他,并不想就此要他的性命。
霍惊弦深吸一口气,身上的痛楚稍稍减缓。
厚重的云层让人不见日光,但是他心里一估算,距离他被埋伏,厮杀到仅剩下他一人,大概过了一个时辰。
太阳,快要落山了。
他想起了池虞。
若不是这对阴阳镯,他们也许就不会有诸多的牵连。
又或许——他早已经失去了反抗的余力而被滕略俘获。
然他深知,如今的他不能。
被俘获后池虞与他交换,落入北狄蛮夷的手中,她不会比自己好过。
所以他一直告诉自己,必须得动!
从生冷僵硬的身躯到每一根指头,他在调息的同时逐一调动,让它们保持活动的机能。
他宁可战死,决不能被活捉。
在那轻微的簌簌折草声中,他缓缓睁开蒙着血雾的双眼。
交战一触即发,斩月刀上的血从不嫌多,也从不贪婪,血珠子飞溅四射。
每一次,都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有毙命的招式。
呜——
悠长的金笛声远远传来。
大地在震动。
霍惊弦反手刺穿一名北狄士兵的胸膛,收刀之时在场已经只有他一人摇摇晃晃站立着。
他眯起眼,眺望远处,只看见一片跳动的黑点。
显然他的这次突袭打乱了别人精心为他准备的陷阱。
他们是来收漏网之鱼的。
霍惊弦捂住胸膛,急喘几息,看向四周的血海,满眼都是痛色。
“翻星!——”
远处一匹黢黑的战马甩了甩脖颈,挣扎好几下才从血泊尸山之中颤巍巍站了起来,它蹒跚往前踱步,左后腿上有着碗口大的刀伤,前胸还折着一根断箭。
全身肌肉因为伤痛不由自主的紧绷着,可是它还是在往声音的方向走。
一步、两步、三步,然后它生生止住了自己的战栗颤抖,飞奔嘶鸣地朝着霍惊弦奔来。
霍惊弦翻身上马,吹响了口哨。
余下的战马四处逃窜。
远处的北狄人策马扬鞭,极目远眺却也只能看见绝尘而去的马群。
霍惊弦呢?
茫茫金兰草原上,寻他犹如大海捞针。
云雾散去大半。
夕阳挂在天穹之上,云霞似血,空气中都是腥甜。
霍惊弦浑浑噩噩坐在马背上,也不知道身上是冷还是热。
胸腔里似乎破了一个大洞,每一次呼吸,他都仿佛听见风箱鼓动的声音。
他闭着眼,几乎除了呼吸再没有别的动作。
金兰草原地势复杂,既有一望无际的平原,也有嶙峋奇石的荒地。
此时天已经完全暗了下去,星辉撒满天,一轮暗淡的月挂在高空。
霍惊弦勒马在一处荒地之中。
他将身上的金创药都涂在了翻星的伤处,翻星挣扎嘶鸣,黑漆漆的眼中有抗拒。
他伸手抚了抚它后颈的鬃毛,安抚它,“我没事……明天,记得要带她安全回到乾北营。”
他的声音低哑,不同往日。
翻星用舌头去舔他满是血的脸侧,似知他伤势很重,想要帮他。
霍惊弦再轻轻拍了拍它的背,拿起马背上的行军袋慢腾腾往身后的石堆挪去。
池虞需要马,还需要一个隐蔽安全的入眠地。
霍惊弦忍着失血的晕眩和满身的疼痛给她垒出一个半封闭的石穴,自己窝身在里,身边再无可用的伤药给自己疗伤。
行军袋里仅剩下半壶酒和池虞做的大补丸,那是聂光说池虞为了讨好他而做的。
霍惊弦虽然知道这个说辞不可信,但还是鬼使神差地带上了。
他拿出来的时候,面粉团成的丸子还完好,只是颜色看起来分外诡异。
他硬着头皮吃了几颗。
真难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