寝殿里的烛火已经熄灭,拔步床内的夜明珠泛着幽幽的橙光,林萱感觉到背后贴着个熟悉的身体。梦里的情形在脑海里清晰回放,吓得她猛一颤,瞬间清醒过来。
她终于想起了昨夜发生的事,以及梦里那种肝肠寸断的绝望。
观看廷杖刑罚时那个小太监被打得吐血的画面在脑海里栩栩如生,当时她疼得骨头都要裂开了,林萱哪怕已经醒来,还记得这种痛!
梦里的林萱柔软乖巧,现实中的她可没那么好的脾气。
哪怕只是个梦!
既然梦里的裴云瑾让她不高兴了,她就要他也不好过。
林萱练过拳脚功夫,她捏紧了拳,骤然发力,结结实实朝身侧的男人甩了一巴掌。
疼痛感骤然扑面而来,裴云瑾还睁开眼睛,已杀意骤起。
他是经年厮杀于前线的军人,哪怕打仗五天五夜,抱着弓-弩箭矢躲在城墙后小憩,只要有危险靠近,他就能从梦中瞬间惊醒,将攻击他的敌人杀死。
林萱这一巴掌,激起了裴云瑾沉睡的杀意,杀意反扑,他以手为刀,朝对方脖颈砍过去。
终于清醒过来,他眼睁睁看着林萱面如白纸,血从嘴角流出来,闷哼一声,昏倒在了床上。
裴云瑾大惊。
“萱儿。”他去探她颈侧脉搏,掐她人中。
林萱方才悠悠转醒,眼中慢慢聚集着愠怒:“裴云瑾,我恨死你了!”
“萱儿,是我不好!”他松了口气,将她饱到腿上,擦掉她嘴角的血,给她按摩受伤的脖颈。好在这辈子的林萱是练过拳脚功夫的,她虽挨了一掌,好歹也能扛过去。
此刻,她鬓丝凌乱,衣裳披散,洁白如脂肌肤上隐约可以看见指痕和轻微咬痕,她皮肤太嫩太薄,轻易就能留下痕迹。
林萱又掐又咬又捶他,絮絮叨叨的讲着梦里发生的事,明知梦里的人不是他,心里仍然恨他恨得要死。
“我在外面等了一个晚上,你却在里面搂着别的女人睡觉。”林萱气得发抖,指着他的鼻子骂道:“这一定是老天爷在向我示警,告诉我你这个人靠不住。”
她这一夜睡得不踏实,梦里又是那样的憋屈,说着说着就哭了,哭着哭着也累了,打了个哈欠后,懒懒靠在他怀里,闭上眼睛。
又是做梦,梦里白茫茫的一片,举目四望,天地间除了她以外,在无别的人和景。
这样的梦不可留恋,她再度从梦中惊醒,抬头看他近在咫尺的侧脸,脸上还有清晰的五指印和三道指甲划伤的血痕。
他正闭目养神,巍峨的鼻梁骨,俊秀的远山眉,凤眼细长,眼尾微微往上挑起,乌睫长长地卷起来,实在太讨厌!
林萱想起那个梦,又恨得厉害,捧着他的脸,在他下巴上咬了一口。
这回裴云瑾没再还手,他虽闭目,却未沉睡,脑子里也在想林萱做梦的事。
他拧着眉,睁开眼睛,瞧了眼怀里又凶又胆小的姑娘,也不管她是不是在发抖。抬手拖住她的臀,将身体调转个方向,直将抱在腿上,搂在怀里。
他一手勾着她的下巴,迫使林萱与自己对视。
林萱看着他下巴上深深的牙印,惊慌失措:“我咬了你,你要咬回来吗……”
裴云瑾摇摇头,安抚的亲了亲她的眼睛,“我从前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他不知该如何解释,因为他也不确定林萱想起多少往事,重生之说毕竟太荒谬。
她不知道,那些梦里的事,都是她从前经历过的痛,他心里涌起疼痛,表情不禁严肃起来,说话声音也冷冷的。
见林萱身子又哆嗦,眼睛也红了,他才发现自己的失态,顿了顿,干燥的嘴唇一点一点吻去她眼角湿漉漉的泪,换了个温和的语气,继续说:“萱儿,别哭了,你要相信,你梦见的都不是真的。我从未做过对不起你的事,从前没有,今后也不会。”
林萱还在为梦里的事委屈,全身紧绷,偶尔一抽一抽的,鼻子哭得不通气,鼻尖泛红,狠狠将眼泪鼻涕都擦在他衣袖上。
裴云瑾重生之后,对比两世的林萱,才终于明白她的委屈。
前世他对她虽好,可她却始终没有安全感。因为她身子骨弱,既不能过度承欢,安安生生做个祸国妖姬;也不能给他生个孩子,依傍着子嗣大大方方在他身边占有一席之地。除了他的宠爱,她无依无靠,深感前途渺茫,每日都活得战战兢兢。
裴云瑾只庆幸今生的林萱不是这样的,她的身体没有遭受丹药的迫害,活蹦乱跳。生气时能打人,要讨好他时也能拉下脸面撒娇耍痴。
既娇纵,又泼辣,还很讨人喜欢。
那时候他不懂她的伤心,反倒责怪她贪心不足,责怪她擅长用虐待自己的方法来威胁他。
裴云瑾看着怀里的小姑娘,漆眸雾霭沉沉,盛满林萱看不懂的苦涩。
他叹了一口气,将她放在床上,打帘起身。
林萱见状,连忙扯开被子,将自己裹得紧紧的,仿佛这样,裴云瑾就没有办法伤害她。
裴云瑾斟了杯冷茶走回来,一手将她扶起,一手端茶喂到她嘴边,轻声说:“你昨夜没睡好,今日又起的早,在歇会儿吧,我让红豆不要扰你歇息。”
林萱看见他手腕上的咬痕,不禁又想起昨夜的情形,耳边仿佛还能听见他不停吞咽的声音,她抬眼看着他多情的桃花唇瓣,他刚喝完杯中剩余的茶,嘴角湿漉漉的。
林萱又羞又恼,侧过身用后脑勺对着他:“我暂时不想看见你,拜托你最近不要出现在我眼前。”
裴云瑾淡淡道:“好,若非你主动来找我,我不会再来打扰!”
说完,他就走了!
他走以后,林萱望着帐帘,久久没能睡着。
窗外蛙声阵阵,鸟鸣不歇。
没多久,天光大亮,阳光穿过重重帐帘渗透进来,照在林萱越发娇艳的脸上。她的眼底迷上一片水雾。
昨夜她的身体如同脱缰的野马,失控般驰骋在山野树林,裴云瑾就是那个握紧缰绳的人。
她翻了个身继续睡,帐子里都是甜腻的气息。
第52章
林萱去陪邧帝用午膳时, 邧帝见她脸色红润,眉清目朗,头疼也轻缓了许多。
“萱儿, 下个月你就及笄了,朕从来没给你办过生辰宴, 这回你及笄,朕打算大办一场,顺便看看有没有合适的人家。你愿意留在朕身边,朕当然高兴, 可是男婚女嫁, 乃人生必经大事,朕希望你的人生是完整的。”
林萱瞪了一眼邧帝, 低下头, 白皙的耳后染上一抹红晕。
“铁甲军首领阳奇锋是个专情的人, 虽然他像个木头, 没什么情趣, 可是对妻子却是一心一意。这么多年来, 也没听说他有过小妾和通房。他父亲也是如此,想必是家传的品格。他那儿子是个挺精神的小伙子, 门第虽然不高, 但是你若能嫁给他,将来过日子肯定舒心。若相看后,觉得不行,朕也不强求你。”
邧帝说完, 又叹气:“朕还是更喜欢裴云瑾, 他容貌不俗,脑子聪明, 做事也踏实,性子也不错。可惜他是镇南王的养子,先前朕再三暗示,甚至跟他摊牌,他也不肯弃暗投明,简直可恶!”
林萱夹了一块烤茄子,慢慢吃着,安静地听邧帝说话。
邧帝将情绪吐露干净后,抬眼慈爱的看她,温柔宠溺地问,“萱儿心里是怎么想的?”
“萱儿一切听从陛下安排。”
邧帝恨铁不成钢:“朕纵着你,惯着你,任凭你使小性子,不是为了让你万事都听朕的话。朕希望你有主见,有自己的想法。”
林萱最近心情好,对邧帝这番虚伪的关心也没那么反感。倒也不能完全说他是虚伪的,若他不会随时发疯,待她也是真的好,否则从前的林萱不会一厢情愿的认为他是自己的父亲。
林萱每一次盼望着从他这里得到亲情,最后都只证明了她只是邧帝缅怀过去的工具。他对林萱的好,只是一种执念,是他自欺欺人的手段,他以为这样就能证明他从未忘记过林萱的母亲。
林萱不恨他,对于一个将死之人,她还有什么好恨的呢。
最迟年底,镇南王的人就要攻入京城,她和狗皇帝的缘分就那么一段时间了。
……
第二日,邧帝服丹药,让林萱离开宫里。
林萱刚出宫,裴云瑾便到青玉宫,他来是想告诉林萱,那六只狗崽子都活下来了,想接她去晴云阁看看那几只活蹦乱跳的狗崽子。
林萱出宫前已经告诉红豆,她今日要去与铁甲军首领阳奇锋家的大公子阳蒙一起喝酒听曲,要两三日才回宫。所以,当红豆看见裴云瑾的时候,腿肚子忍不住颤抖。裴云瑾与林萱之间的事,她多少也看出来了些,红豆只是恪守着奴婢的本分,没有多问。
裴云瑾盯着说完贵主出宫后,就一直瑟缩发抖的红豆问:“她去哪里了?”
红豆想起林萱说过,如果裴云瑾的人过来问她去哪里了,她就说不知道。
红豆心里一咯噔,睁着眼睛说瞎话,“贵主没有告诉奴婢,她会去哪里。”
裴云瑾的眼神扫到她身上,红豆立刻将腰弯成了煮熟的虾,头低得不能再低。
那道骇人的目光在红豆身上停留了许久,终于移开,裴云瑾没有多说一句,转身离开了青玉宫。
安瑞跟在裴云瑾后面,老实得像个鹌鹑。
惠兰不在,红豆就是青玉宫的大宫女,林萱出宫前的妆容,乃至衣服、首饰,以及随身携带的小物件和出宫后会用到的器具,随身服侍的人都由红豆安排。她怎么会不知道呢?是林萱不许她说罢。裴云瑾已经答应过林萱,他不会再做违背林萱意愿的事,既然林萱不想让他知道,那他就装作不知道吧,也不必派人去打听了。
裴云瑾出了晴云阁后,去往舜华斋教小皇子、小公主们读《孟子》。
待下了课,他看见惠兰在舜华斋门外等着。
裴云瑾愣怔了一下,又看向安瑞。
安瑞堆着满脸笑意,眼神里透着“世子快点夸夸我”的期盼。
裴云瑾心里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是安瑞说服惠兰了,去跟红豆问出了林萱的去向。
惠兰主动对裴云瑾说:“贵主今日与阳大公子在东江苑听曲,说是东江苑里来了位会弹《广陵散》的先生,特意去向那位先生赐教。”
这可不是他违背了林萱的意愿,是她身旁服侍的人主动告诉他的。
安瑞去找惠兰帮忙时,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努力说服她,裴云瑾才是林萱最好的归宿。犹豫了很久,惠兰才去找红豆问消息。
她从小陪着林萱长大,见林萱吃过太多苦头,一心想着让林萱今后的日子能好过点,在她看来,裴云瑾真是个不错的夫婿人选,容貌俊秀,有权有势,最要紧的是他对林萱有求必应,无论林萱怎么冷淡他,他都不会生气。
以惠兰的眼界来说,她的确是一心只为林萱着想,没有私心。
她不知道林萱有过两辈子的经历,不知道林萱做了那个类似“老天爷在警告”的噩梦,不知道对于林萱来说,裴云瑾非但不是她的归宿,反而是她想要拼命逃离的陷阱。
安瑞以为裴云瑾会立即出宫去找林萱,等了半晌,却听见裴云瑾问:“吕守一故意纵容河南道匪徒入京的事通知李远山了吗?”
“已经告诉他了。今日,李尚书送来十万两银子当谢礼,收还是不收?”
“收了吧,捐去郑阳府赈灾!”
裴云瑾说完,也没再提别的,移步回晴云阁。
安瑞有些不安,世子到底出宫还是不出宫呢?他不担心贵主喜欢上阳公子吗?
可是,他走到秋容道附近的廊庑时,忽然停下,又问:“阳蒙今年多大了?”
安瑞一颗心落到实处,原来世子还是在意的。
世子从前只关心朝堂利益和战场局势,对女人从来都不关心。
后来遇到了那位贵主,一切全变了。
“阳蒙今年十八,尚未及冠,他两年前入的铁甲军,短短两年内从一名普通侍卫升作从六品英武校尉,是个有前途的年轻人。”
当然,跟世子爷是不能比的,安瑞心里默默补充了一句。
裴云瑾倒是不担心这位阳蒙,林萱性子看似洒脱,实则警惕心重,她不会随意喜欢上一个人,哪怕喜欢上了,也要再三衡量之后才能做出决定。
他担心的是那位会弹《广陵散》的琴师,那位会不会是林萱前世喜欢的人?
前世有段时间,父皇病重,他一直住在皇宫帮父亲处理政务,当时林萱还在宫外的府邸。三个多月后,他去看林萱,林萱给他弹《广陵散》。
他抬头看林萱,只见她讲起那位琴师的时候,满脸红晕,宛如沐浴在晨光中的一朵向日葵,他随意问:“你跟那位琴师倒是聊得投机。”
林萱说,那位琴师曾是一个小国家的王子,故国灭亡后,流落到了大梁,靠卖艺度日。林萱跟他有相似的经历,两人说起话来有种莫名的熟悉感,看见对方,就像看见另外一个自己。
裴云瑾当时对林萱说的话并未放在心上,他只注意到了林萱新修的刘海,以及说话时一张一合的樱桃小嘴,还有如珍珠般的贝齿。
她垂眸时,耳畔露出的那一截细腻白嫩,令他气血翻涌。
那时候,他爱极了林萱的好颜色,对她这个人的心事,并不关心。
后来林萱跟他撕破脸,指控他从来没瞧得起她,只把她当成了排解欲念的工具。说他独宠着她,不是因为爱她,是因为他根本瞧不起别人,在没有选择的情形下,才会选择她。
在林萱看来,他也没有多瞧得起她。
后来,林萱对他死心,爱上了别人后,他才开始去想她说过的话,对她的愧疚和悔恨,日与渐增。
哪怕是现在,他也从来没有去想过,林萱到底喜欢什么,林萱到底需要什么。他除了林萱的容貌,还喜欢她什么。
裴云瑾眉头又蹙起,吩咐安瑞:“去东江苑。”
他要去会会那位琴师,去查探一下林萱究竟喜欢他什么!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自出生起,阳奇锋这十八年来醉心于武艺,对旁的事从来不关心。眼看着邻居家的小子才十六岁便做了父亲,自家儿子十八岁都不动凡心,阳夫人简直急得整宿整宿都睡不着。
尤其她去参加宴席时,听说有些男子天生无法对女子动心,他们只对男人感兴趣,无法完成传宗接代的大事。从此,阳夫人便一直担心自己的儿子有龙阳之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