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氏瞧她一点即通,自是欣慰。
这日阴云遮蔽,从照月堂出来时就飘起了绵绵细雨。
阿嫣陪着武氏回碧风堂商议琐事,恰好碰上了休沐回府的谢琤。
少年郎锦衣玉服,冒雨来时也没打伞,进屋后伸手往脸上抹了一把,随意甩去水珠后,顶着湿漉漉衣衫就往侧间里走来。见着案边对茶议事的婆媳俩,拱手施礼问候过,头发上的水珠顺着脑门滚落,又随手擦了甩去。
武氏看得皱眉,道:“这是从哪条水沟里捞出的猴子,快去换身衣裳,下雨天也不知道避避。”
“反正回去还得淋,换起来多麻烦!”
谢琤坐在蒲团上,自斟茶来喝,笑嘻嘻道:“前阵子二哥抓着我们训练,从都尉到新兵蛋子,被点到的都扔到水里练了半天,又是滚泥塘又是爬沙地,起来也不让换衣裳。比这惨多了。”
说罢,又想起什么,说得更乐了,“徐秉均那小子在京城养尊处优的,滚泥塘的时候迟疑,还被踹了一脚。”
阿嫣闻言诧然,“他又挨训啦?”
“没,被踹下去就不嫌脏了,冲得比谁都猛,后来还夺了前三。”
“看来又有长进。”阿嫣莞尔。
大抵是这俩少年真的投缘,徐秉均恰好被分在谢琤所在的军营,阿嫣每隔一阵就能从谢琤嘴里听到他的消息。譬如弓马进步,譬如训练时摔伤,譬如刀盾用得愈来愈熟练……断续的消息拼凑起来,便可窥出徐秉均这数月间吃的苦和种种长进。
言情书网长大的少年,虽对纵马疆场建功立业有过许多畅想,真被扔到军营里,每日要耐摔耐打的训练,吃过不少的苦头。
他愣是扛了下来,愈挫愈勇。
想来是颇令人欣慰的。
阿嫣徐徐研墨,又问了好些徐秉均的事。
末了,武氏一封帖子写完,将笔搁在旁边,视线便落到了谢琤的身上,“徐公子心性清雅,不止文墨俱佳,才华斐然,到了军营也进步神速。倒是你,这阵子你二哥忙得顾不过来,我听先生说,你前阵子险些把书院烧了?”
“没、没有!”谢琤赶紧摆手。
武氏脸上一沉,不怒自威。
片刻对视,谢琤终究缩了缩脑袋,不复方才慷慨谈笑的模样,只低头觑着武氏,道:“书院里前阵子闹贼,偷了贵重东西。原本是我埋伏着想活捉了,结果徐家老三非要当跟屁虫,差点惊走了飞贼。我忙着捉贼,他慌里慌张拖后腿不说,还差点把屋子烧了。”
“那你就撇清了?”
“是我疏忽。既让他当了跟屁虫,本该盯紧了,不让他坏事。”
武氏嗤了一声,瞧他两肩湿透,伸手想试试淋得如何。若水淋淋的,就该赶紧换了,免得着凉。
谢琤却以为又要挨揍,腾的跳了起来。
“好了好了,往后我会留意。母亲和二嫂忙吧,我去看看祖母。”说罢,转过身撒腿就走,像是怕被叫住了挨训。
阿嫣忍俊不禁,等谢琤走远了才笑道:“三弟已很出色了。”
“他是年少气盛,总得时时敲打几句,免得不知天高地厚,做事失了分寸。”武氏将晾干的帖子递给她,脸上浮起笑意时,岁月风霜的眼角亦堆出些许皱纹,瞧着却分外慈爱,“从前珽儿也很闹腾,比他还顽劣。他父亲在的时候,每个月总得揍他一回。”
“他也挨过揍啊?”阿嫣美眸睁圆,分明诧异。
武氏笑道:“言情书网的孩子,多半是知书达理,要养成谦谦君子。咱们这种人家却不同,要上阵领兵杀敌的人,不能单靠谋略和礼数,总得有些刚烈血性。却也不能过了头,免得养成无法无天的莽夫。这分寸如何把握,都是摸着石头过河的。说起来,他也挨过不少冤枉打。”
阿嫣闻言失笑,“没法想象他挨打的样子。”
这有何难!
武氏手头的事料理完了,瞧着外头雨势渐浓,也不好出去,索性让人再那些蜜饯糕点来,就着淅沥雨声,给阿嫣讲故事。
——都是谢珽挨打的惨痛过往。
阿嫣坐在蒲团,袅袅茶烟里听得津津有味。
……
兴许是听了故事的缘故,这日晚间谢珽深夜冒雨回来时,缩在圈椅里的阿嫣抬头瞧见,脑海中无端浮现出他幼时挨打的样子。
细雨未歇,他披了雨衣身上干燥,脚底衣角却湿漉漉的。
那张脸峻整如削,烛光下英挺而端贵。
武氏说他挨揍之后还会被罚倒立,没了嬷嬷看守,安静不下来的谢珽就会以臂为腿,在地上兴致勃勃的来回练习臂力。直到被谢衮发现,藤条重重甩到跟前,才会老老实实倒立回去,在墙角独自待上半天。
这种搞笑的事,如今的谢珽肯定不会做。
但仍让人觉得有趣。
阿嫣抿着唇,竭力忍住笑,从圈椅里直起身道:“殿……夫君回来了,用饭了吗?”
“用过了。你笑什么?”
“我没笑啊。唔,是这个话本,里头的故事有点好笑。”阿嫣哪敢招他,赶紧把由头推给手里捧着的书。
谢珽哪里会信?
他刚走进来的时候阿嫣并未发觉,盖着薄毯在圈椅里缩成一团,捧着话本看得认真。直到察觉他的动静抬起头时,那双妙丽清澈的眼底才忽然浮起了笑意,又极力憋着,分明是在笑他。
小滑头,还想骗人。
谢珽眼瞧着她是要阖上书页毁灭证据,一个健步上前,手指夹在她方才看的那一页,手腕稍稍用力,便将话本抢到了手里。翻开一瞧,上头正写到盗匪行凶,掳走了过路的小娘子,哪有半点好笑的?
一目十行还没看完,又被阿嫣抢走。
这种话本里奇说怪谈,不乏风流之事,拿来解闷会很有趣,给谢珽看的话未免有点奇怪。先前她带来那些也都锁在厢房里,即便拿来这里瞧,多半也是在谢珽进来时随手收起不露痕迹,今日被他抢过去看,着实猝不及防。
阿嫣有点不好意思。
谢珽瞧出不对劲,唇角勾起了笑,拿手臂撑在案上,躬身靠近。
“书给我瞧,或者坦白。”
那笑容太不友善,阿嫣掂量了左右两个坑的深浅,最后硬着头皮道:“今日在碧风堂,母亲同我讲了些旧事。比如……”她觑着谢珽,眼底忍不住又浮起笑,“比如夫君如何挨打,屡战屡败,越挫越勇。”
“……”谢珽身形微僵。
原以为是小姑娘心里憋着坏,却原来是自家母亲将从前的糗事都抖露了出去。凶巴巴逼问的气势也在那一瞬间收敛,甚至有点被揭了短处的尴尬。
阿嫣竭力忍着笑,神情间却不掩打趣。
谢珽神色变幻,假意咬牙威胁,“不许笑!”
“嗯。”阿嫣赶紧咬住唇。
谢珽出师不利,未再纠缠半分,端着挺拔背影去沐浴,脚步却分明仓促。
阿嫣笑得伏在案上,肩膀轻颤。
谁知好景不长,才嘲笑完谢珽没多久,腹中忽然隐隐作痛起来。她忍了片刻,察觉那股痛感随着外面的雨声渐渐加重时,猛地反应过来——糟糕,月事到了。
第54章 亲吻 众目睽睽下,重重吻上她的唇。……
阿嫣自幼锦衣玉食, 身体调养得也不错。
在京城时,她的月事一向很准。
但不知怎的,上个月竟推迟了两日才来, 那会儿正逢谢瑁的丧期, 府里忙得团团转,她也没太留意。后来请了郎中诊脉, 也没瞧出门道来,只说受了惊吓后又忙于琐事, 身体没调养过来, 才致月信来迟, 并无大碍。
郎中添了补身体的汤药, 阿嫣乖乖喝了。
原以为上回既推迟,往后都要延后两天, 谁知这回还挺准,掐着日子就来了。
阿嫣诧异之余,又缩了缩腰。
她从前月事时甚少疼痛, 除非嘴馋吃了寒凉之物,否则也只在刚来时稍稍疼痛, 很快就好了。也不知是不是上月紊乱的缘故, 这回的痛感竟比平时重了几分, 她捂着小腹喊了卢嬷嬷来, 一面去厢房里换月事带, 一面让人熬暖身的姜汤。
直到一碗入腹, 腹中的难受才轻了些。
因身体不适, 她也没心思沐浴,让卢嬷嬷灌了个汤婆子塞在被窝里,而后迅速盥洗, 换好寝衣缩在榻上。
浴房里,谢珽泡到水都温了才站起身。
这几日在别苑商议攻打陇右的事,着实费了不少神,宵衣旰食夙兴夜寐,睡前不过胡乱擦洗罢了,也没空沐浴。
今晚终于回到家里,虽被阿嫣揭破旧时的窘事,脸上差点没挂住,心里却是很舒畅高兴的。香汤蒸出满室氤氲,他闭眼泡了半天,在脑海中将攻打陇右的事又仔细推演了一遍,睁开眼时,积攒的疲惫已然驱散。
浑身血气似被热水泡得渐沸,他调息了半晌,才状若无事的出来。
屋里似乎没人在,静悄悄的。
他暗自诧然,才要去梢间里寻阿嫣,经过精雕细镂的拔步床时,却见她已经上榻睡下了。
屋里烛火半昏,锦被换成了鸳鸯戏水的,她满头青丝拖曳在枕畔,背影微微蜷缩着。屈膝上榻,探头过去一瞧,就见她双目紧阖,脸色微微苍白。
谢珽心中微紧,低声道:“不舒服?”
“嗯?”阿嫣眯开条眼缝。
谢珽钻入锦被,倾身过去时胸膛几乎将她笼罩,“脸色不太好,睡觉又蜷成一团,是生病了?”
“就是有点累罢了,无妨。”
阿嫣没好意思说月事,只将怀里的汤婆子抱紧,挤出点笑意,“夫君快睡吧。”而后忍着一阵阵袭来的幽微疼痛,缩成虾子。
外面雨声更浓,细密敲打竹叶。
仲春的时气已颇暖和,屋中炭盆撤去,寻常睡着不觉得凉,然而今夜阴雨骤寒,哪怕玉露特意换了厚锦被,小腹处却像是被雨水泡着,疼痛断续不绝。尤其是汤婆子渐冷,没了暖热之后痛感便尤为明显。
她睡不着,捂住小腹轻轻翻身。
男人的手便在此时覆上了她的额头,没觉出发烫,便拿指头碰了碰她手臂,“睡不着就抓着我。”见阿嫣没吭声,竟自握住她的手。这一摸,才觉得她指尖比平常冰凉些,并非被窝里焐暖的样子,不由睁开眼睛,“真病了?”
“没生病,就是有点疼,女儿家每月都……”阿嫣低声说着,觉得他那只手实在暖和,有点贪恋的将另一只手也覆上去。
谢珽五指微缩,心头随之跳了跳。
闺帏之事,他多少知道一些。
觉出少女的羞窘与尴尬,他闭上嘴巴,只往里挪了挪,毫无征兆的伸臂将她勾进怀里,令她的后背贴在胸膛。
常年习武的人,血气方刚,身体像个小火炉似的,隔着两重寝衣都能觉出暖热。窗外寒凉的雨气似被隔绝开,暖热蔓延至全身时,阿嫣因寒凉疼痛而蜷缩着的身子终于舒展了些。只是小腹处仍旧不舒服,打着结一般,痛感幽微不绝。
谢珽的手无师自通的搭在了她的腰上。
“是这里痛?”
“小腹。”阿嫣觉出他掌心渐热的温度,整个人被男人的气息包裹时,暗夜里无端有点心跳凌乱。她不太自在地往外挪,察觉谢珽的呼吸不似方才平稳,刚想说抱着就够了,谁知那只手游弋往下,就往她小腹上贴了过去。
阿嫣大惊,忙将那只手按住。
谢珽动作微顿,旋即低低的笑了起来,“慌什么,怕我吃了你?楚嫣——”他堂而皇之的将手掌捂在她小腹,热腾腾的暖意自掌心渡去,充当取暖的小火炉。头颈相贴时,气息也随之挪到了耳畔,“我是瞧你冷得可怜,才帮你焐焐罢了,没打算做别的。你这小脑袋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莫非你以为……”
昏暗床帐里,他瞧着少女渐而泛红的耳廓,意有所指。
阿嫣简直想钻到床榻底下去。
方才那一瞬,她确实以为谢珽是起了旁的歪心思,下意识就给摁住了。此刻他恶人先告状,打着光风霁月好心帮忙的招牌,故意把罪名栽到她的头上,说得好像她多胡思乱想似的。
那低笑实在可恶,阿嫣恼恨之下,忍不住掐他胳膊。
谢珽觉出她的懊恼,见好就收。
“好了好了。”他存心逗她,瞧出怀里的人并非心如止水,已是颇为满意。语气遂恢复了一本正经,将脑袋往后仰了仰道:“后日我得上战场,明日还有得忙,须早起安排。快睡吧。”
阿嫣闻之愕然,“上战场?”
“嗯,明日细说。”谢珽将她偷偷挪出去的身子往怀里勾了勾,阖眼道:“老实待着,别打扰我睡觉。”
阿嫣抿了抿唇,果然不敢动了。
……
翌日,谢珽大清早起身,在外书房处置了些琐事后,踩着辰时末去了长史府。
贾恂与几位亲信的文官武将均已到了。
谢砺也被请了过来。
门窗悉数掩上,外面侍卫把守着,屋中唯有参与此事的要紧人等。
谢珽将挂在墙上的舆图展开,先指着京城和南边几处州城,道:“去岁云南流民生乱,那边故意放任,暗中唆使流民北上,已经占了思州等数座州城。安南都护府袖手旁观,黔中那位又是众人皆知的废物,朝廷已派兵平乱。以诸位之智,想必能猜出战果。”
在场众人都是王府亲信,清楚禁军那点底细,亦知这场仗朝廷是勉为其难,为保京城皇家的威仪硬撑气势,实则外强中干。
届时要么落败自曝其短,要么虚耗财力掏空国库,反正都落不着好。
众人皆无异议,谢珽遂剑指陇右。
“郑獬屡次挑衅生事,狼子野心已是昭然。前次挥兵东进,拿下高平城卡住了咽喉门户,刀都架在脖子上,郑獬却仍不安分,实为大患。腊月巡边时我已去过陇州,探了郑獬的老底,外实内虚。”
这事先前少有人知,如今说出来,立时有人猜到了他的打算——
“王爷是想趁京城无暇顾及,借机拿下陇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