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报仇是礼法所允许的,但杀|人之罪也是律法所言明和规定的,他们怀着孝子的情感道义,不顾惜生命,我朝设置法律,怎么容许他们这样……
后来听闻民间百姓、士人议论纷杂,玄宗又发了令:国家设置法律,让它长久实施,是为济人和阻止杀戮,法在必行,要是人人都可为父报仇,那谁不是孝子呢?
助教给大家讲案例的同时。
魏停云也进入了系统,找出了《唐书》仔细翻阅,因为之前在义塾的时候读律,记得唐朝这种为父报仇的案子不是一例。
法是社会的产物,社会是法的基础,所以如果要剖析一个时代的争议案例,都需要回到那个朝代、那个时代去纵观。
魏停云对唐史还算了解。
所以在其他人都开始下笔的时候,魏停云依然在看资料,中午梁登库来找他吃饭,魏停云让他帮忙从食堂给带一个窝头、一份白菜汤。
梁登库哪里会亏待他家大姐夫,白菜汤里赫然多躺了一个四喜丸子。
罗伯玉拎着肉脯从教员室出来,路过教舍,看到屋里只有魏停云一个人,他站在后门口看了一会儿,发现这少年看书的速度极其快。
纵然如此,魏停云直到下午,找到了唐朝时期,不少与张瑝张琇案同性质的案例。
两个发生在唐玄宗祖父——唐太宗李世民时期。
一个叫卫无忌的姑娘,六岁时候父亲被人害,母亲改嫁,也无兄弟姐妹,她长大后终于有一天,用砖击杀了仇人,后来自首;
另一个叫王君操,隋末的父仇,隔了二十年,终于得报;
这两个人,都被唐太宗李世民赦免了。
唐高宗李治时期也有两个。
赵师举为父报仇案,被赦免;
周智寿、周智爽报仇案,因为两人都说自己是首谋,三年没办法判决,后来智爽伏诛。
武则天时期的徐元庆案,被处决。
唐宪宗李纯时期,余常安案、梁悦案。
余常安案——刺史元锡奏请从轻处罚,但当时刑部尚书李鄘认为不可,于是抵死;
梁悦案,为稍减了一等流放。
此外,还有唐穆宗时的康买得案——获得了减刑……
魏停云读了这些案例后,张瑝张琇案,似乎也不再是那样让人惊叹唏嘘了,世间恩怨情仇皆无独有偶,但却有殊途同归的悲剧之路。
罗伯玉给他们留这样一道题,真的只是想让他们就张案发表看法吗?
黄昏时分,魏停云抱着书走出教舍和律学小院,听到隔壁的画学教员说:“这律学一天都乱哄哄的,那博士是干什么吃的!”
另一人说:“那律学的罗伯玉原来可是京城国子监的博士,听闻景治三年《大昭律》新编,他就参与其中,登县是他故里……”
第18章 唐子复父仇议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与前一章后半部分有相当关联,建议一起食用,如果已读过上一章并有印象,请忽略我;1:本章所涉典籍已在章内或前一章明确,不再赘述;另外涉及的专业知识为法理学、法制史;2:觉得章内的论文思路不对可以骂魏停云… 罗伯玉是前国子监博士,还曾参与大昭律修订?
魏停云没想到那邋遢傲气的胖大叔竟然这么有来头,难道是这就是传说中恃才傲物么。
魏停云心中小算盘哗啦啦打起:罗伯玉如若真的京城国子监来的,那估计是积累了不少人脉的;
能参与《大昭律》的补充修订,绝对属于业内顶尖人士;
古代对于身出的师门非常看重,以后如果真的走律学之路,若是能得到他的赏识和推举,百利而无一害。
不管是好印象还是坏印象,目前这位罗博士肯定是记住他了,这不是坏事情,接下来就是在这一二百人里,脱颖而出。
就早不就晚,眼下的作业不就是一个机会?
次日一早,天刚蒙蒙亮,魏停云就起身收拾妥当,从系统里兑换了一支蜡烛,开始写罗伯玉布置的作业。
他先在纸上,大致打了一个草稿,理清脉络。
想了想,工整的写下一个题目——《唐子复父仇议》。
首先以唐宋大家韩愈《复仇状》的语句开篇:昔,韩昌黎有言:‘伏以子复父仇,见于《春秋》,见于《礼记》,又见《周官》,又见诸子史,不可胜数……
盖以为不许复仇,则伤孝子之心,而乖先王之训。许复仇,则人将倚法专杀,无以禁止其端矣。’
接着,魏停云的思路是分段从儒家圣贤思想下的礼法冲突:儒家推行礼,以礼入法,使得法合乎礼,同时又以律法力量来保证礼的实施;
在“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汉朝时,甚至有春秋决狱(即以《春秋》等儒家经典中的精神和事例作为判案根据)。
朝代时代背景:唐太宗赦免为父报仇者,是因唐天下初定,之前人们长久处于纲纪不存的乱世之中,百姓无法依靠朝廷和官府保护自己,只能采取私力救济;
此时皇帝强行杀掉当时极其符合当时百姓想法的复仇者,不利于宣扬新朝仁义治世的理念。
而唐玄宗不赦免为父复仇的杀|人者,则是因为开元盛世、大唐繁荣稳定,朝廷和官府有能力也必须有权威,不容个人挑战律法。
皇帝性格:这种两难的重刑案件,最后基本都需要奏报、上达天听,所以朝臣、尤其是皇帝的看法至关重要;
唐高宗李治性格偏软,有赦免的例子;
而唐玄宗自小在武后的高压下成长、平叛宫乱、青年登基,性格刚硬;
所以主观因素也会影响案件判决。
魏停云从这些方面,对终唐一代的这些案件进行了剖析。
后半部分,魏停云则通过另一唐宋大家——柳宗元的笔触,引出自己结论。
柳宗元写了一篇《驳复仇议》用来驳斥陈子昂谏徐元庆案。
徐元庆的父亲被当时的县尉所杀,多年后这个县尉升做了御史,徐元庆应聘了官驿的小二,将仇人干掉了……
案子在唐朝武周时期,对于徐元庆案,谏官陈子昂建议不赦徐元庆,处决他、但同时表彰他的孝道,此建议也被其他朝臣认为可行,最后被武则天采纳。
柳宗元的《驳复仇议》里,认为陈子昂这个建议是自相矛盾之说!
处死和表彰怎么可以同施于一人,处死可以表彰的人,是乱杀;表彰可处死之人,则是破坏礼;
柳宗元认为应该审查当时案子的真伪,县尉杀了徐父,到底是因为徐父犯了该杀之罪,还是枉杀错杀……
这样引出魏停云对于疑难案件的判罚首则:以事实为根据、以法律为准绳;
那针对这种左右两难的争议案件,到底该如何判罚。
他认为除了以事实为根据,以法律为准绳外;
其次,法与社会血肉紧密,律法为骨架不可轻易动摇,另外也要适当考虑社会环境和民心所向;
再次,终唐一代,这种为亲人复仇的案子,至少有十六个,七个处死、九个或赦免或从轻发落,莫衷一是;
出现这种乱像的根本在于,需要解决无法可依这一困境;
因《唐律疏议》中并无专条规定,才出现这样无所适从的情况,所以需要健全律法,做到有法可依;
礼与法冲突、自由与秩序的冲突、个人利益与他人利益、与群体利益,常有之,解决这种冲突,是不是有原则可以参考和遵循?
例如比例原则:即保护更为优越的法益,比如为了国之大利益适当牺牲个人利益等;
……
而根本原则当然是——人民群众根本利益原则!
不过,魏停云想了想他现在是在古代封建社会,所以又思忖着改为:一切为了江山永固、社会稳定、百姓安居乐业。
另外处理这种疑难案件,除了适用原则外,此外也要考虑程序正当合理、依据客观有逻辑、结论的说服力、百姓可接受度等……
这样到下午,洋洋洒洒写了已然二十余页、近万字了,砚台的墨空了一次又一次。
第19章 一鸣惊人(捉虫)
九月十五日,是县学老生员们开学的日子,瞬时比前几日人多了不少。
魏停云这两天可是累坏了,助教收走各人的作业后,他趴在书桌上就迷迷糊糊睡着了。
直到同坐曹宾推了推他说:“雨凉兄,先生叫你。”
魏停云懵懵怔怔的起身,出了教舍门到博士屋,只有罗伯玉在里面。
罗伯玉拿起他的文章。
魏停云心中窃喜:哈,被我的论文惊艳到了吧。
只见罗伯玉一番咝咝啦啦的操作:当着魏停云的面,直接把他厚厚的论文撕碎了…
魏停云看着自己奋战的劳动成果,瞬间毁于一旦,冲动的想上去揍丫一顿!
但理智告诉他要冷静:“先生,我的文章怎么了?”
罗伯玉冷哼一声:“卖弄堆砌案例、毫无逻辑!妄议前朝皇帝,有影射当今天子之嫌,我要是交给教谕大人,送到衙门,你知道自己是什么罪吗!”
魏停云被狗血淋头骂了一通后,灰溜溜从博士室退了出来,觉得罗伯玉根本就是故意针对他,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曹宾问:“先生找你做什么?”
魏停云呵呵:“先生说我真乃旷世奇才,一鸣惊人也。”
曹宾听得极为佩服:“我早看雨凉兄不是一般之人,以后还望多提点小弟。”
“好说,好说。”魏停云拍拍他肩膀。
他这个同桌很是一个老实人,魏停云只是开玩笑,他都要当真。
“曹兄,我说着玩的,先生把我叫过去臭骂了一顿。”魏停云耸耸肩。
曹宾却不信。
下午临放学的时候,罗伯玉才晃悠了过来,肩上扛着一堆文稿,看来是批改完作业了。
他在前面站定:“我喊到名字的生员,站出来,于成、方晖匀……”
魏停云一时摸不清,他叫这些人是什么套路,是批评还是表彰。
很快,前方满满当当站了足有四五十个人,罗伯玉在他们面前走了两遭。
突然!
将手中的稿纸撒向他们:“你们竟然让我看这种狗屎?滚!立刻从律学给我滚出去!”
而后几个不走的,他眼看就要拿椅子砸人了,吓得那些生员鸟兽散,喊着士可杀不可辱。
魏停云看得都倒吸一口凉气,幸好刚才在博士室没有顶撞他。
吵闹声把训导大人都引了过来。
县学有教谕和三个训导管辖,教谕平日里大部分时候都在西院,很少往这边来,东院平时都是两个训导轮流值班话事。
训导劝他:不要动气,有话好好说……
那些生员,到底让他逼迫的卷铺盖走人了,其他律学生们则开始人人自危。
因为罗伯玉,伯玉是他的字,他名叫罗丰,所以学子们私下送了他罗癫疯、罗疯子的绰号。
少了这些人后,最大的变化,当然就是教舍不再拥挤,但每张书桌还是要容纳两个人。
当罗伯玉再次来到教舍,大家对他明显敬畏了许多,刚才还乱糟糟的房间,顺时安静、噤若寒蝉。
罗伯玉在书桌间来回踱步,一些心理素质不好的生员,以为他又要清退人,闭起眼睛紧张的几乎要抽泣。
罗伯玉嗤了他们一眼:“今日,我要任命一位斋长。”
斋长基本相当于后世的班长,辅助博士和助教管理班级,还负责本班的考勤,有月钱的,斋长还负责领取、发放月钱等。
罗伯玉顺势坐在了教舍中间的一张书桌上:“我考一道题,谁答的最好,谁就是律学的斋长。”
生员们都跃跃欲试。
罗伯玉:“有一头猪,体型巨大,重达五百斤,力大无穷,如何把它制服杀掉吃肉?”
生员们认为这还不简单,纷纷答道多上几个壮汉,摁住捆起来不就好了。
罗伯玉说:“老子还未讲完!没有壮汉!只有父子两人,无旁人帮手,且老父年过花甲、身体孱弱。”
生员甲:“毒死它。”
生员乙:“那还怎么吃肉,要我说不如用麻药?”
生员丙:“麻药的量,能麻倒猪也能麻倒你!”
“用箭、用捕兽夹……”
大家开始集思广益。
“用痒痒挠!”魏停云喊道。
哈哈哈,教舍的人先是一惊,然后都笑了。
“你!”罗伯玉突然转身指着魏停云,“行~站起来,和大家说说,痒痒挠怎么个杀猪法。”
魏停云站起来:“畜知将死,必然拼命抵抗,四五个大汉有可能都按不住,更何况这猪力大无穷?
学生邻居家原来有一头小花猪,最喜欢我家小妹给它用树枝挠痒痒,还会像狗一样瘫倒享受,后来我看到村里其他猪也有如此,还自己没事经常到处蹭,不知是习性还是痒病…
所以,我认为,可以让老汉给这巨猪挠痒痒,趁它享受放松警惕之时,让其子持刀,一刀扎向猪心!”
“咦!”
虽然不知道真假,生员们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残忍血光吓到。
“先骗再杀,岂是君子所为!”有人质疑。
魏停云笑笑:“只是解题,谁不是生来心善呢,见不得这种残忍的事情,比如我一贯都是吃素。”
曹宾觉得昨日好像还见雨凉兄吃四喜丸子,想来定是四喜素丸子。
罗伯玉拍手:“好!此乃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是也,斋长就你了!和大伙说说自己吧。”
魏停云行了个揖礼:“受之有愧,多谢先生。”
随即转身面向众人:“诸位学友,小弟魏停云、小字雨凉,五原镇三河村人氏,年方十五岁半,过完年十六……”
曹宾小声朝他道贺:“我就说嘛,先生果然还是看重雨凉兄。”
午间的食堂人头攒动,魏停云买了两个窝头和一份白菜豆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