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停灵的时候,他让二弟梁万程找来了县衙的仵作。
仵作几经勘验,认为梁三爷似是中毒而亡, 但表面又没有中毒的迹象, 十分诡异,推测是年深日久, 一点点食入导致的。
梁万程问兄长,那该怎么查。
梁万鹏认为,能做到的只能是身边人, 但梁家有几百的婆子、家丁、长工、坊工, 如果都捉起来严刑拷打, 一定会引起轩然大波和旁人的非议;
梁家的人虽然多, 但日常能接近他三弟的, 还是有限的;
人害命,或为钱财、或为恩怨情仇, 人既然在梁家,那身在其中的梁家人,是最能察觉到蛛丝马迹的。
“那我将这事告诉登库侄子?”
梁万程试探问。
梁万鹏沉思了下:“唉,你我都知道,登库这个孩子冲动有余,沉不住气,我看你来信,对若琼的丈夫好像很欣赏,上次他们来扬州,我没见到,但他既然能考中榜首秀才,想来是有些头脑的人。”
梁万程现在也是吃不准了:“大哥,既然你说梁家其他人都有嫌疑,那这新女婿…”
梁万鹏笑二弟糊涂:“谁最疼爱大侄女?所以万里活着比走了对他更有益处,而且这一年他们常住在府城不是吗?
年纪轻轻已经考中秀才了,以后前程似锦,基本没可能。”
梁万程也笑自己草木皆兵了。
办完后事,梁万程就按照之前和梁万鹏的商议,把梁万里是中毒而亡的事情告诉了魏停云。
魏停云既震惊,又恨得牙痒痒。
这件事,他们暂时都没告诉梁若琼,毕竟她还在坐月子。
梁若琼幼年丧母,现在又失去了父亲,魏停云无意间发现,她仍然经常落泪,只是在他进去后,就匆匆抹去止住。
夫人不想让他看到她难过,所以魏停云每次端着饭菜进门前,都会故意弄出一些动静。
梁若琼之于他,是最安心、最可以依靠的、最沉着冷静的大姐姐般的女神妻子,但他忘了,梁若琼也只是个二十来岁的女孩子,也是无法承受生离死别的普通人。
“夫人,你还有我,还有孩子们,一定要好好的。”
魏停云喂梁若琼喝汤。
梁若琼握着他手:“他们说是你让我起死回生,把我从鬼门关拉回来,我也信我家相公是天外飞仙来的,不然这大昭世上,怎么会有你这样好的男子。”
魏停云被夸的迷糊糊的:“是呀,我有一天晚上做梦,梦到一个老神仙,他说算出我们夫妻有大难;
他说:‘魏停云,没了你夫人,你可怎么活,我这里有颗仙丹,送给你救她’,然后我醒来以后,手里真的有一颗麦丽素;
我不是仙,夫人才是我眼中这世上绝无仅有的仙女,我与夫人命运相连、休戚与共,我们说好,谁都不可以先死。”
起死回生药丸的事情,确实一度成为魏停云的烦恼。
传言流散,有人不远千里来到三河村求医问药,有拿着重金的,有长跪不起的,求魏停云也给他们一粒这样的仙药,也去救至亲至爱之人。
还有不少江湖郎中和术士借此骗取钱财。
怀璧其罪,魏停云怕有更大的危机和麻烦,只好自掏腰包,在各府州的报纸上刊登辟谣声明。
大意就是:自己并不是神医,也没有起死回生的本事和药,他连岳父和爱女都救不了,传言不实,妻子当时只是昏迷……
幸好当时在场基本都是魏家人,对于家人他也是坚持,那只是一颗补血丸,当时若琼只是气息微弱,并没有咽气,魏家人也被他搞糊涂了,毕竟当时只有魏停云在梁若琼身边。
魏停云暗下决心,一定要揪出那个幕后黑手,给岳父和枉死的女儿报仇。
他仔细分析了梁家大院的组成,正如梁万鹏说的,梁家虽然人多,但能靠近梁万里、日常给他下毒的,却不过□□人。
玉婶、曾伯、厨房帮佣、梁登库、杨桃。
如果是厨房帮佣的话,玉婶和曾伯作为梁万里的左膀右臂,在梁家地位很高,基本是梁万里都是吃一个锅里的饭、一样的菜,他们没事;
那会不会两个人串通,或者其中一人挑其他机会下毒呢?
害人的动机,不外乎谋财、恩怨情仇,曾伯跟着梁万里二十多年了,像主仆也是兄弟,平日里也没红过脸;
梁万里收留逃荒的玉婶有恩,但玉婶明显倾慕他,梁万里因为钟情过世的梁夫人,一直不续弦、纳妾,玉婶没有机会上位,会不会因爱生恨呢?
再然后,虽然梁万里一直看不上梁登库,但梁登库不是好强的人,如果可以的话,他才懒得打理家业,弑父根本不可能;
那么,杨桃呢?
魏停云仔细思索,梁万里死了谁是最大受益者呢?
表面上好像是梁登库这个继承者。
但因为父亲去世,要守孝三年,梁登库和社学夫子女儿的婚事,很可能会黄。
梁若琼到府城后,已经把手中管得事务都交还了,梁万里过世后,如果梁家又没有新主母进门,玉婶、曾伯他们到底是家仆,梁登库又不爱管事情……
魏停云越想越后怕,忽而又想起,梁若琼落水的那个晚上,他回去拿披风的时候,在二楼走廊尽头,好像看到了杨桃呕着从餐堂出来往上走了,她当时是不是跑去甲板通风了?
他甚至几乎忘记了这件事情,也就是说,梁若琼落水的时候,她就在上面……
是她推得吗?
所以夫人才明明知道是谁,却不愿意说?
就算不是她推得,那个时间,甲板上人极少,她至少参与了或者看到了,却没呼救?
他当时为什么没想到杨桃呢!
魏停云在厨房看着汤锅咕嘟嘟冒泡,越想越怕。
尹惜萍进来,问汤炖好了吗?
为了让梁若琼睡个好觉,尹惜萍把两个孩子,抱到了自己房里。
魏停云掀开盖子:“差不多了,两个小家伙睡着了?”
他问道。
“没有,小桃来了,帮着看着呢。”
尹惜萍说。
魏停云手中的砂锅盖,哐当掉到地上摔碎了,撒丫子就往房间里跑。
腾的撞开门,见小桃正拿着手绢给孩子擦嘴。
“别碰他们!”
魏停云过去,一把拽开她,心里极为害怕的试探了两个孩子的呼吸。
还好,他们只是睡着了。
尹惜萍跟着追进来,看到魏停云的反应,一脸懵:“云儿,你怎么了?”
杨桃愣了一愣,垂眸了思索,而后腼腆的笑道:“没事儿,姐夫是怕我毛手毛脚,照顾不好。”
梁若琼醒来,发现孩子不见了,拄着一个手拐,支撑着身体,到这边房间来,也看到了魏停云推开杨桃、紧张孩子的举动。
回到房间,魏停云扶她到榻上。
“相公,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梁若琼问。
有什么事情能瞒过他夫人呢。
魏停云交代了岳父中毒而亡的事情,语气尽量平缓,一点点道出,除了和魏停云一样的震惊,梁若琼的反应比他想象中要平静。
她永远分得清事情的轻重缓急:“所以,你们怀疑,是小桃下得毒?所以,你刚才才那么紧张?你是怕她对我们的孩子也……”
魏停云点点头:“那天到底是谁推你到水里,是她吗?”
梁若琼摇摇头:“我不知道杨桃当时在不在甲板上,但直接推我落水的是周丽娘。”
魏停云再次被惊到,这都是些什么人啊!他气得直砸床沿。
不过,周丽娘和孟关良那事,事发后,一百杖男人都受不住,想来她至少被打得半死,就算坐完两年牢活着出来,婆家、娘家都不会让她进家门的。
“我不该打草惊蛇的,我今天这样,如果真是杨桃,她肯定警惕了。”
魏停云有些懊恼道。
“你也是只是紧张孩子,没事,有时候敲山震虎,也会露出马脚。”梁若琼说,“或许有个人能帮我们。”
“谁?”
“玉婶。”
可是魏停云说,玉婶也是有嫌疑的。
梁若琼说他不了解玉婶,玉婶是雷厉风行的外性子,天天下毒这样精细的事,她根本干不出来,直接砍人倒是有可能。
魏停云确实和玉婶接触不多,能想起的也是,之前迎亲的时候,玉婶带着大家拦门,追赶他。
“其实之前,她就和我说起过,让我不要向父亲再提起续弦的事情了;
她是感念我父亲收留,也倾慕他的为人,但更敬重他对我母亲的情深义重;
旁人觉得她留在梁家,是为了等机会做主母,但她只是想报恩罢了;
她当年逃荒,饿晕在我们家门口,是我父亲给她灌了米汤救了她的命,又让她在家里帮手,有了容身之地,还让二伯帮着在县衙办了照帖,她早把梁家当自己家……”
梁若琼叫来了玉婶……
杨桃从魏家回到梁家后,觉得魏停云好像是知道了什么?他为什么会怀疑到她?
“小桃,燕儿在哭呢?”
梁登库进门看到杨桃呆呆的坐着,女儿在她旁边哭都像没听见一样,他自己抱起女儿哄。
现在当务之急,是要把东西先处理了,埋了,不,还是烧了更好。
白日里梁家人来人往,厨房也有帮佣们在,晚上等梁登库熟睡后,夜黑风高,杨桃一个人到后院角落,点燃了火盆,听着噼里啪啦的声音,心里安然了很多。
烧吧,烧吧,让一切都烟消云散。
“桃、姨、娘,你在做什么呢?”
一个声音从身后幽幽传来,几乎将她吓得半死。
玉婶冷冷的、面无表情的站在她身后。
“我,我烧一些燕儿不穿的旧衣服,太占地方了,玉婶你怎么还没睡?”
杨桃尽量保持平静的样子。
“我听见后院有动静,所以起来看看。”
玉婶想要上前,被杨桃拦住,不让她靠近火盆:“不早了!玉婶,你快去睡吧。”
说着还往外轻推了她一下。
玉婶狐疑的看了她一眼。
杨桃看着她离开……
杨桃第二天傍晚抱着女儿从外边玩完,回屋的时候看到玉婶鬼鬼祟祟的从她房里出来,手里好像还拿着什么!
心里咯噔一下,难道她没有收拾干净?被她找到了什么?
她避在墙后,抱着女儿的双手,狠狠的抠着指甲:“吃里扒外的老东西!”
半夜,她跟上了匆匆出了家门的玉婶,在无人的半道上,快步上去,举起了剪刀!
突然眼前一亮,周围蹿出了人,魏停云和梁万程带着衙役拿着火把,梁登库也在:“小桃,你疯了,你在做什么啊!爹真的也是你害得?”
梁若琼说得敲山震虎真的好用。
玉婶回身撕扯着杨桃:“你个毒妇,毒妇!真是你杀了老爷,我跟你拼了!”
杨桃嘴角一笑,举起剪刀插向玉婶的脖子:“我送你们一起!”
魏停云:“玉婶!”
梁登库:“小桃!别!”
所有人都心一惊。
“还愣着干什么!拿下!把快把她捆了!”
梁万程一声令下,被惊了一下的衙役们才赶紧上前。
梁万程带着衙役,把杨桃上枷锁,押到了县衙。
五原镇的梁大善人被儿子的妾室暗害,轰动了整个登县。
升堂之日,衙门口围满了百姓。
这是新县令上任以来的第一个大案,他十分重视,这对于他在登县百姓心目中的印象十分重要;
而且又是转运使梁大人和梁师爷的亲弟弟。
面对找来的药铺老板,杨桃甚至都不想与他对质,杀一个是杀,杀两个也是杀,她也知道自己逃不脱了,不必上大刑了,她很坦然:“是我干的,都是我干的。”
“你为什么啊!为什么啊!”
梁登库冲过去,扭着她,被衙役拉开。
“妾,端茶倒水,不能上桌吃饭,制比婢子,相公啊,我有没有想过,你们坐着吃饭的时候,我站着好累啊;
你爹偏爱长女也就罢了,还不准许扶我做正房,一直张罗着给你再娶妻,我只能让他去死;
我这个人不怕麻烦,我买了斑蝥,隔天在他的小茶壶里泡一下……”
她转而向被魏停云搀着的梁若琼:“大姐,我好羡慕你,羡慕到嫉妒,我多想像你一样,生在富贵家,嫁个体贴的好相公,两个人恩恩爱爱,你真是命大,水淹不死,难产也不死……
唉,我看我家相公推牌九,看了这么长时间,却没想到大姐你们两口子才是打牌的高手,玉婶这张牌真是高,呵,我输了,该下桌离场了,可惜没有重来的机会啦。”
“桃啊,闺女,你糊涂啊!”
杨大叔努力想要挣脱衙役的阻拦。
看到父亲,杨桃才终于落下泪来:“爹,我恨你没本事,你们为什么要生我出来,过那样的苦日子,我不要我女儿也像我一样,被人踩在脚底下,我要她是堂堂正正的,梁家正室嫡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