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停云觉得这开场第一题出得真好,这是在鼓励寒门学子们啊。
权贵门荫家的公子们, 可以由国子监直接经过吏部诠试入仕, 可以不用参加县试、府试、院试、岁试, 直接参加乡试, 甚至会试。
国子监最高的国子学和太学都有父、祖官品的限制,由地方上贡举的优秀的平民子弟, 只能入读四门学及其以下。
寒门子弟们要想改变命运,只能走千军万马竞争最艰难的五级科举之路,能走到乡试这一关的, 已经都是万里挑一。
这题考到古散文, 大部分人行文肯定是要比照唐宋八大家,大昭的历史里还没有明朝, 但魏停云却想起明散文第一人——归有光。
他的《项脊轩志》,可是极为贴合本场的题目。
这个归有光是个小神童来的,八九岁就能做文章, 童子试考过案首, 三十三岁中举人, 之后二十余年八次会试却连连落第;
他命运坎坷, 幼年母亲就去世了, 家境贫困,后来娶了妻子魏氏, 伉俪情深,六年后妻子却去世了;
四十三岁的时候,长子又过世;
有很多官贵欣赏他的才华,但他不愿意攀附,贫苦一生,六十岁的时候才终于凭着自己考中进士。
对他寄予殷切希望的母亲和祖母早已黄土销骨……
《项脊轩志》的行文,朴实无华,却情感真挚动人。
文中——‘儿寒乎、欲食乎’、‘吾家读书久不效,儿之成,则可待乎’、‘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没有华丽辞藻的堆砌,却几笔将年幼时候母亲对自己的疼爱,祖母对他匡复家业的信任和盼望、对亡妻的思念悼念展现的淋漓尽致。
魏停云起笔,从自己年幼体弱、身遭大难,母亲雪中背他求医;
义塾因贫辍学、县学艰难求学、妻子下嫁对他的支持和鼓励;
初为人父却又经历丧女之痛……
洋洋洒洒,平实中哭惨,写得自己都想抹泪。
下午的赋题,做的也顺风顺水。
只是傍晚下场,回院子的路上,觉得仿佛一下子降温了,冷风呼呼的刮。
虞皎在旁边感慨,难道要八月飘雪。
八月初四,公文试,考了五道题,难度之于之前的县、府、院试都上了一个等级。
魏停云正在审题的时候,听到远处好似有轰隆隆的声音,仿佛大工程铲车压着石子路开过来?
然后周边开始晃动,魏停云只觉得一阵头晕恶心。
“地、地震啦!”
他大喊一声。
话还没喊完,就听见一阵阵的砖瓦倒塌声和惨叫声……
大约过了一分多钟,魏停云在尘土滚滚中,从书桌底下,探出头,抬头看头顶上的格子间,横梁裂了,侧梁断了压在桌面上!
如果他不是反应快,如果不是这桌子够结实…
再看对面,刚才反应更快,从格子间跑到过道的考生,被倒塌的墙壁压在了下面,一块青砖砸在他耳朵上方的位置,下面还有血迹,那人已经没有了反应,怕是已经走了……
魏停云穿越前也没亲身经历过地震,他心里后怕,胆战心惊之余,只开始担心家人,梁若琼和孩子们,爷奶和爹娘他们。
不知道这次的震中在哪里,府城和登县是什么情况。
贡院大门打开,活着的考生们,都仓皇逃出,魏停云举目找着空旷的地方,从以前看得新闻和常识里,强震过后很可能还会有余震。
魏停云也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那位国舅爷,是个瘦瘦高高的中年小胡子,穿着紫红色的官袍,站在贡院大道中间,呵斥军士们,灾前脱逃,视为临阵逃兵,斩不赦!
而后等了一会儿,修整队伍后,他带着军士进入贡院,去挖救,被埋压的考生,有其他学子也自告奋勇一起去帮忙;
经过死里逃生,魏停云心里虽然很害怕,但咬咬牙,觉得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如果他此刻也奄奄一息被压在废墟中,也得多么渴望有人来施救。
而魏停云在贡院挖出来的第一个人,竟然就是虞皎。
虞皎很幸运,倒塌的房梁和墙壁,正好支撑在一起形成了三角形的小空间,他窝在墙角正好没有被伤到。
“呜,老魏,你特么也活着呢。”
“活着呢。”
魏停云拿开他头上的燕子窝,上面还有一窝鸟蛋,头顶还盘旋着一只,估计是母燕,魏停云踩在高高的废墟上,把草窝放在一个树杈上。
到了傍晚,下起大雨来……
次日,雨依然淅淅沥沥。
朝廷调派了府兵,魏停云他们无须再参加搜救,经过昨天的十几次小震,今天平静了很多。
天灾无情,省城的大街上,不时能听到痛哭号丧声和棺材铺门前排队的佝偻影子。
大爷大妈的小院,房子没有榻,但墙壁裂了不少缝,大爷和了石灰浆补墙,魏停云他们几个都帮忙糊墙。
看贡院损毁严重的样子,近期恐怕难以考试,但朝廷还未发令,秋闱是中止还是如何,所以大家也不敢轻易离开。
魏停云急于知道家里的情况,想不管了,直接搭船回府城,被虞皎劝下,说就算府城也出了事,他现在回去也是于事无补。
于是,魏停云只能和其他人一样,先发信回家报平安,然后等回音。
驿站都是朝廷官府专用的,民间邮寄,平时一般都是请人捎带,因为商营邮寄价贵。
省城有往各府城和县城的商邮,平日里价格就贵,逢此大灾,生意盈门,所以价格更水涨船高。
魏停云邮到府城,对方张口就要五百钱,专船次日达一千钱。
魏停云为尽快让梁若琼她们知道自己平安无虞,选了个最快的,还附上大妈家小院的地址,希望梁若琼收到信后,也同样能快快报回平安给他。
信发出去后,就只等回音。
两天的百般焦灼中,没等来回信。
听到敲门声,一开门却看到梁若琼肩上挎着包袱,风尘仆仆站在门口。
梁若琼扑到他怀中,魏停云呆了两秒,也紧紧回抱住了夫人。
“相公,我吓死了,真怕你出事……”
“夫人放心,我没事。”
听梁若琼说,府城远没有省城严重,只是晃了几下,掉落了一些尘土,登县也是如此,魏停云才放下心来。
“孩子们呢?”
“他们都很好,午睡都没晃醒他们,大概摇篮睡习惯了,雪芝嫂子照顾着他们呢,我怕你受了伤却不在信里告诉我们,所以来看看。”
“我没事,真一点事也没有。”
梁若琼到达省城的第二天,朝廷来了消息——河东省乡试中止,第一场诗赋考卷有效封存,之后几场的考试择期再举行,届时会通知到各府衙、县衙。
这样,外地的考生们就可以离开省城了。
码头的船价也高了不少。
与魏停云和虞皎同来的秀才里,有一个人死在了震中,他的父亲和哥哥来给他收尸,不知道会不会雇到小船愿意载他们回去。
一同来的人,走时却少了一个,归途中,大家心里都十分难受。
回望满目疮痍的省城,魏停云突然觉得所谓的秋闱大考在生命面前,算的了什么呢?
落第了,不过等几年,下届再考,但生命却丝毫没有重来的机会。
真明天和意外,永远不知道哪个先来临,所以人应珍惜眼前的时光和眼前人,魏停云紧握着梁若琼的手。
“夫人,要是我哪一天真出了意外或者死掉了,你别为我守寡,要好好的继续生活。”
魏停云未雨绸缪的安排。
梁若琼掐了一下他虎口的位置:“乌鸦嘴,快闭上。”
府城与省城,几百里之隔,确是另一番平静盛世,街头巷尾生活如常,偶尔听到有人讨论那日的一闪而过的惊慌和省城的惨剧。
看来这次震灾,省城是中心。
魏停云回到家,听魏珏说他不在家的时候,那些人找上门来欺负她们……
魏停云拿了一个木棒,就去那三家门口叫骂了。
这三家人,一家是卖布匹和成衣的竞争对手,一直看黄粱衣梦不顺眼;
一家是绣坊,因为黄粱衣梦给得薪水更合理,有绣娘不在他们家干了跳了槽,而结下冤仇;
而另外一家则是个杂货铺,平日里卖米面粮油,价格比别家高,还盯着街坊们不许大家去别家买,她家为人霸道,都是小钱,大家也就将就了,但没有人能从魏停云手里多赚一文钱,他一直都是去菜市场那边买。
魏停云来到第一家门前:“哪个不要脸的!趁我不在家,挑上门去欺负我一家妇孺,有能耐出来,跟你爷爷单挑!”
魏珏附和:“不要脸!出来单挑!”
魏停云:“有本事去,没本事出来啊?”
魏珏:“没本事!丢!”
魏停云小声:“六儿,等会要是出来壮汉,你就赶紧去码头喊爹,让他拿着家伙什来。”
魏珏朝他眨眨眼:“明白。”
魏停云又喊骂了一阵子,见没人敢出来,就又转战下一家。
门后面的一家人:“走了走了。”
魏停云到了下一家:“哪个不要脸的……还有小兔崽子们,谁再敢欺负我妹妹和侄子,就把他的狗头打成猪头!”
这家人也没敢出来,魏停云骂累了,坐在他门口歇了一会儿,又继续骂了一盏茶。
之后,又去最后一家。
刘婆子看她来了,赶紧关门,没关上,被魏停云挤进去。
“哟,魏秀才从省城回来了。”
嘴里却嘟囔着:地震怎么没把你震死。
“是啊,刘婶,我都死了,化成厉鬼来找你了,你们家的杂货铺怎么还没倒闭啊!”
刘婶的两个儿子,从屋里出来:“娘!不就是个秀才吗?怕他什么!挨板子就挨板子。”
魏珏看形势不对,溜溜出了院子,往码头跑。
魏二风和尹惜萍拿着家伙,赶来的时候,魏停云和刘婶的两个儿子,撕扯在一起,竟然不落下风;
只是刘婶在旁边一直下黑脚,看着在拉架的样子,却不时踹魏停云几脚。
尹惜萍上去就扯住了刘婆的头发。
魏二风也加入战斗,瞬间扭转了战局,轻轻松松就K.O了。
西市街霸姐一家,被人打了,还被打败了,街坊邻居们都特别开心。
人惯是欺软怕硬,经过这一役,也没人敢惹这个——外来户魏家,看他们一家人斯斯文文的,没想到这么猛。
魏停云一个读书人,并不崇尚暴力,但有时候,真好比秀才遇到兵,做生意本着和气生财,已经一忍再忍,但不代表他们是软柿子。
魏停云回家一股气喝了三杯茶,换下打架时候被兄弟俩扯烂的长衫,到房间里看两个小宝贝。
他们看到魏停云,大眼睛里充满了惊喜,四只小脚丫开心的像蹬自行车一样踢踢踢,都伸手要抱抱。
魏停云把两个胖球球拥在怀里。
梁若琼拿着药油过来给他擦,脸上的伤痕。
魏停云顺势把夫人也揽进怀里,一家在一起,连日来的惊吓、疲惫、哀伤都渐渐散去,感觉真实的从地狱回到了人间。
嘉鱼瞪大了眼睛:啊啊啊,空间不足,我感觉我要漏下去了……
梁若琼手掌托住了女儿惶恐的小脚丫。
《大昭书》记:‘景治十三年,八月初四,河东省大震,死伤愈千…正值秋闱大考,河东贡院倒塌一百七十三间,死五十九人……’
第54章 情敌
魏停云把后院花盆里栽得花, 挪到铺子门口,菊花秋日开得最热烈,还有香气盈人的金桂。
“这都是你种得吗?”
对面铺子的年轻女子问。
孟关良出事后一直关着, 这门面现在又租了出去,是卖书的,叫咏兰书铺。
魏停云点点头。
“这花好不好养?”
她又问。
魏停云摇摇头。
“瞧。”
裁缝大婶说。
梁若琼抬头看了一眼,笑笑:“我家小相公还挺招人的。”
“你是哑子吗?为什么不跟我说话!只会点头摇头”
她哼哼地说。
魏停云摆好后喊:“夫人, 你看看这样摆好不好看?”
梁若琼从柜台后出来:“唔, 这桂花可真香, 咱们倒好像个花店了, 哈哈。”
有人来买布,梁若琼就又去招呼生意了。
那女孩捂嘴笑:“那是你夫人呀!我还以为是你姐姐, 看起来比你大不少,一点也不配。”
魏停云嗔了她一眼,这女的话怎么这么多, 嘴怎么这么欠:“哎, 你知道母鸡孵鸭蛋,叫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