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周遭的景致已尽数变换。
灯火远去,夜幕低垂,虫鸣阵阵,夜风清浅。
或许是力度控制得还不够娴熟,身体向前俯冲了数步,温萝正对上一张放大的脸。
心头一跳,她连忙向后退了退,离得远了,才见到此人一身熟悉的雪白道袍,五官俊秀端正,腰悬长剑,正气凛然。
竟是一名青玄宗弟子。
他此刻正带着笑意望向她身后:“此番事情已告一段落,不如我们明日便启程去别处吧。”
心中似有所感,没等温萝转头,就听柏己不置可否地“嗯”了下。
她循着对面的视线回身往去。
此刻,先前她所见的那抹不自在的薄红已尽数褪去,玄衣青年负手而立,本就精致的面容在月色下更显出几分深邃清绝。
虽然仍带着几分初出茅庐的稚嫩,但日后那股狂傲不训的气度已初见端倪。
温萝恍然大悟。
看来,柏己独自离开苍梧之后,便遇见了她身侧这名青玄宗弟子,两人结实之后相谈甚欢,将彼此因为知己好友,决定结伴游历五洲大陆。
她思忖间,两人已一前一后向远处行去,来不及多想,温萝连忙驱使着身体跟了上去。
两人一魂就这样漫无目的地结伴相处了半月有余,一路上几乎将云州走了个遍。
根据两人日常的相处和对话,温萝搜集到的信息可知,与柏己结伴的这名青玄宗弟子名为庄栾,是青玄宗剑峰弟子。
如今他不过二十六岁,却已达到元婴期境界,在整个青玄宗乃至整片五洲大陆,都是个风头无两的角色。
甚至有流言传闻,庄栾日后将会接替公羽川的位置,成为青玄宗第二任宗主。
庄栾有个龙凤胎妹妹名为庄鸾,与庄栾同年拜入青玄宗,两人同时被公羽川看中收入座下作亲传弟子。
庄鸾性格活泼娇俏,在二十多年与公羽川的朝夕相处之中,竟对他生出了师徒情意以外的孺慕之情。
好在落花有意,流水竟也有情。三个月前,庄鸾成功在五洲大陆众仙门世家的见证下,与公羽川结为道侣。
这位名叫庄鸾的女子,多半就是公羽若的亲生母亲。自然而然的,她面前的柏己知己好友庄栾,则是她的亲舅舅。
只不过,因着庄鸾这一层关系,庄栾与公羽川之间可以说是十分尴尬。
原本两人之间仅仅是实力强横的师尊与天赋逆天的弟子的关联,后来风言风语之间,又渐渐演变成了前浪与后浪,庄鸾这一嫁给公羽川,这两人更是变成了另类诡异的妹夫和大舅子。
而庄栾比起公羽川则更加凄惨几分,他甚至还得费心思考,日后遇上庄鸾究竟是应当叫妹妹,还是叫师娘。
庄栾不过二十多岁,在生命漫长的修仙者看来,不过是个毛都没长齐的孩子。陡然遇上这种深奥的人生课题,思来想去他也觉得别扭得很。
于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他自作主张离开了青玄宗,只为蜜月之中如胶似漆的公羽川和庄鸾留了一封传讯,说明他下山历练的去意之后,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然而,庄栾不仅天赋极佳,直接被第一仙门宗主收入座下,入门之后更是被当做大师兄一般众星捧月长大,因此心气极高。
虽说一路上遇见了不少同样四处游历的修士,他却提不起劲来与他们称兄道弟,多半都是行着行着便莫名其妙地散了,散了之后又遇上下一批,相伴除去某处作乱的邪祟之后,便再次分道扬镳,周而复始。
时间长了之后,庄栾也不禁生出几分孤独寂寥之感来,整日整夜都奔波在路途之中,与邪祟打交道,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实在是太过无趣。
就在这时,他遇见了初入五洲的柏己。
彼时庄栾正向云州行进,无意间撞见几名一招眼便知是穷凶极恶之徒的散修,将一人团团围住,污言秽语声声入耳,教他心下一阵烦躁。
他只当是心术不正的修士遇上了落单的美貌少女,正欲拔剑相救,神识一扫却惊讶地发现,被众人围在中间的并非他想象之中垂泪低泣的羸弱少女,反倒是一名灿若骄阳的玄衣青年。
仅仅惊鸿一瞥,庄栾便惊于玄衣青年身上久居上位的气度,以及那张堪称被天道亲吻过的完美容颜。
虽说性别出了些偏差,可仅仅怔愣了片刻,庄栾仍是如计划那般荡过一阵强横剑风,替青年出手教训了那帮下流恶劣的散修。
尽管实质上对于柏己而言,庄栾这名好心路人的拔刀相助不过是多此一举,可事情发展到这里,他却依旧板上钉钉地欠了庄栾一次“救命之恩”。
反观庄栾,这名心高气傲的天之骄子只看一眼,便知柏己出身定然非富即贵,与他多半共同话题颇多,便当即上前与他攀谈起来。
一来二去,你来我往之间,庄栾果然感到与柏己十分投缘,便邀请他同自己上路,遇上危险也好多个帮手。
身边是否多一个人,于柏己而言并无太大差别。但他久居苍梧,鲜少听闻外界之事,更是从未与外人交往,一时间倒是生出几分好奇,便化名“木白”随口应承了下来。
于是,温萝便百无聊赖地跟着两人除了半个月的邪祟。
这一年的柏己远非她先前接触那般游刃有余,性情虽是同样的张扬恣意,可言行却显然比起日后的轻佻吝啬了不少。
亦或是由于庄栾性别不和他胃口,平日里但凡庄栾不主动寻找话题开口,他便只是气定神闲地沉默跟在他身侧,遇上危险时一言不发地出手,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可每每庄栾谈论起与自己有关的事情时,他都会抬眸专注地看他,认真地倾听。
温萝不禁感慨,无语凝噎。
如果她能够直接穿越到这个时间节点,遇上如此纯情热烈的柏己,攻略他岂不是手到擒来?哪里还需要揣测日后暴君之名远扬的他,那阴晴不定的性情。
只不过,这俩人无论怎么看都是妥妥的哥俩好,有她旁观的这半月来的相处之中,半点决裂甚至屠戮宗门的迹象也并未流露出。
正当她愈发迷惑这段记忆的有效性时,平静的生活终于在三日后被打破。
这一日两人如往常一般将镇中作乱的邪祟斩于剑下,庄栾抬手甩了甩剑身沾染的妖血,望着庞然巨兽歪倒一旁的尸身,收剑轻哂:“还以为是什么厉害的妖兽,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
温萝正飘在柏己身侧,闻言下意识朝自己这便宜舅舅看了过去,目光却微微凝滞了。
她视线之中,庄栾动作之间,身后静止的巨兽泛着冰冷寒芒的鳞片上似乎有什么动了动,可她还没能细细辨认,那阵莫名的动静便迅速消散,重新恢复了原本的模样。
不禁抬眸看向身侧的柏己求证,果然,只见他眉心微皱,足尖轻点,向着庄栾身侧飞速掠去,开口道:“庄兄,让开。”
他话音刚落,两人脚下原本平整的土地便瞬间下陷,尘土飞扬,其中猛地闪出一道暗红色的残影,直冲着呆愣在原地的庄栾而去。
玄铁扇瞬间在柏己掌心展开,他身型略微顿了顿,似乎在犹豫着什么,随即手腕一转,以一种极其勉强刁钻的角度隔开那道来势汹汹的残影,却并未施展出过分强横的招式。
心如电转,温萝转瞬便了然柏己心下的顾忌。
他毕竟是魔族中人,平日里小打小闹倒与寻常修士无异,可一旦施展招式,魔气运走全身,想要遮掩简直比登天还难。
只一个呼吸间,庄栾便反应过来,剑芒一闪,他干脆地出剑,将不远处垂死挣扎的物体一剑扎了个透心凉。
仿佛担心旁观的温萝看不明白,庄栾紧接着便感慨着解说道:
“竟然是子母兽,母兽身死之后,身体之中的子兽会自动攻击将其致死的敌人。木兄,这次真是多谢你了,若不是有你出手,恐怕我已不知觉地中了这一记偷袭,要命丧于此了。”
说罢,他回身正欲行礼,却见一地刺目的鲜红,微微愣神道:“你受伤了?”
柏己身上的龙鳞玄衣坚不可摧,可抵御万物,唯独裸露在外执着扇柄的掌心被刺得鲜血淋漓。
柏己垂眸将受伤的手隐于袖中,不甚在意:“这点小伤,对我来说不算什么。”
温萝心头一跳,连忙飘向他身后蹲下身查探他宽大袖摆之中的伤口,透过隐约透入衣摆之内的光线看去,她微微一怔。
那只冷白修长的手极其好看,骨节分明的指尖正松松捏着古朴的玄铁扇柄,黑白的极致对比之下,是光洁如故的掌心。
伤口……消失了。
视线之中却突然又显出另一只手以及腕间雪白的袖摆,温萝下意识向后避了避,只见庄栾一脸歉意地伸手拉过他,另一手自储物袋之中掏出伤药:
“是我大意轻敌,才害得你为我受伤,这伤药……”
温萝不忍地捂脸。
时间被沉默无限地拉长,不知过了多久,才听见庄栾复又开口:“……你是魔族人?”
这个时代的魔族与人族并不像后世那般不共戴天,可大多彼此仍是心存些“非我族类”的分立和试探,先前柏己那一瞬间的犹豫,便是不想过分出挑而暴露自己魔族的身份。
只可惜他这一念之间的犹疑,却反而给他带来了更直接难以辩驳的掉马危机。
好在庄栾并未对此显出什么异色,在最初的讶然之后便恢复了往日的模样,甚至反过来宽慰了因身份暴露而忐忑不语的柏己几句。温萝本以为这此掉马将会成为他们二人就此决裂的契机,却没想到反而更拉近了几分距离。
柏己心下最后一道警惕戒备的心房,也因庄栾那几句无心的安抚,如洪流决堤一般彻底崩塌。
见状,温萝便暂时歇了心思,重新回到了柏己识海之中休整。
这半个月来她分秒都不敢歇息,生怕错过了什么细微细节。
却没成想,看到现在,都像是在看正道人族大弟子与少年轻狂魔族少君联手打怪的励志故事,她实在顶不住魂灵之上深深的疲惫感,在识海之中沉沉睡了过去。
再一次回到现实空气之中,已不知过了多久。
天色浑浊,天边金色的霞光即将完全沉没入地平线,深谙的幽蓝若有似无地侵蚀着昏黄的天幕,被一道泾渭分明的无形的线割裂的天幕尽头,黄昏沉寂着死去。
连风都带起了几分凉意。
细微的水声入耳,温萝循声望去。
乳白色的雾气在空气中氤氲浮动,水波被暮色镀上一层迟重的暖光,随着池中人细微的动作泛着粼粼湖光。
在她的角度,仅能望见柏己背后,被水汽浸润过如海藻一般黏腻在宽阔好看的背肌之上的一头墨发,橘黄色的斜晖落在他精致好看的侧脸上,水汽朦胧地模糊了他凌厉的线条,显出几分春风润泽后的柔软,如酣梦之余窗外滴落的新雨。
没想到再一出场竟然能够看到如此香♂艳的画面,温萝面上怔愣一瞬,随即突然想起什么,抿唇朝他身前飞去。
他慵懒斜倚在池边,那双漾着猩红色泽的赤瞳此刻温顺地微微阖拢,向来锋利狂恣的眉宇似是被水汽浸润得温柔,泛起少见的红润色泽。
雾气凝结成水,顺着他近乎完美的脸廓缓缓滑落,在他肩上砸出一朵绚烂的水花,四散分裂的水雾又重新凝聚,沿着他赤.裸的胸肌蜿蜒而下,最终隐入涟漪阵阵的水面。
努力地控制着视线不要往不该看的地方落,温萝扫过他清晰的锁骨以及与她先前所见几乎无二的有力肌肉,凝神望向他被水面浸润着的腰线。
那一片小腹上,是恰到好处的线条,起伏间给人以野性强悍的美感,除了那一块块分明的腹肌以外,皮肤光洁,冷白如玉。
并没有那一道深重的疤痕。
温萝松了口气,正欲在原地继续欣赏片刻,却见柏己眉间似有所感地轻皱,下一瞬便慢慢张开了双眼。
没等温萝反应过来,便猝不及防地撞进了他幽邃莫测的眸光之中。
温萝:!!!
如果她没有产生幻觉,那么柏己此刻视线投落的方向,正不偏不倚地死死对着她。
可无论是她本人,还是公羽若,都并非这个时代存在之人,如今仅仅拖【辅助技能】的福有幸以阿飘状态观摩过往而已。
柏己绝无可能看见她。
应当只是错觉。
这么想着,温萝试探性向旁边挪了挪,一双眼牢牢观察着柏己的神色。
果然,那道令她心悸的视线并未随着她的动作如影随形地挪动,他似是沐浴完毕,迈起步子撩动一汪池水。
水花飞溅间,他微一抬手,那一身覆满龙鳞的玄衣便不知从何处飞了过来,一阵灼热瞬间将他周身滴水的墨发烘干,
只一个眨眼,柏己便已穿戴完毕,垂眸将腰带绑好遮住其中春色,淡淡向林中行去。
温萝长长舒出一口气,这才放心地悄悄跟了上去。
庄栾正在树下生者火,双目定定地望着火星四溅的火堆,似乎在放空,听见身畔响起的动静,他朝着柏己看过来,勾起唇角,神态自然:
“我们已在云州待了近半月,不如明日便往元和去吧。”
柏己一撩衣摆在他对面坐下,漫不经心道:“无所谓,你做决定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