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显然对去何处游历这种小事并不关心,甚至怀着放任自流、浑不在意的态度,温萝心下却生出几分疑虑。
不知是否出于“丢了东西看谁都像小偷”的心态,在她眼中,庄栾唇畔那抹若有似无的弧度,竟无端显出几分古怪干涩来。
要知道,虽然如今的云州与扶余大多还并未像后世一般安定,宗门林立,摩擦不断,也并无稳定的局势和管辖规范,这种混乱不安之地,反倒是邪祟梦寐以求的聚居之处,因此云州邪祟颇多,祸乱频生。
可元和却自公羽川创立青玄宗以来,便稳坐第一把交椅,不仅境内宗门甚少,邪祟更是大多不愿去触霉头,相比其他地区,生活要安定得多。
更别提,庄栾离开青玄宗,本就存着几分躲人求清净的心思,于情于理也不应当主动提出前往元和。
看向柏己一无所察的平静面容,温萝简直想上前摇醒他:长点心吧孩子!
两人对坐无言,气氛莫名显出几分凝滞紧绷,仿佛一层透明的薄膜一般,无声无息地覆上这尺寸方圆之地,看似空无一物,却让人透不过气来。
半晌,庄栾将手中木枝向火堆之中扔入,抬眸状似无意道:“如今知晓你是魔族人,再回头思索,我才发现早有端倪。
你一身玄袍之上凹凸不平的轻薄纹路,应当是鳞片所铸吧?”
似乎觉得没什么好隐瞒的,柏己只随意扫了他一眼,便道:“不错。”
庄栾面上显出几分好奇,视线在他外衫上一阵逡巡,片刻追问道:“若是你本体鳞片受伤脱落,是否也可以像你掌心伤口那般复原?”
火堆噼啪作响,柏己掀了掀眼皮,并未立即作答。
离开苍梧之前,父君曾叮嘱他不可暴露身份。
不过,庄栾初见之时便曾于他有恩,这些日子的相处之中对他皆有照顾,为人正直不似作伪,因此被此人察觉身份之时,他便并未生出剧烈的抗拒心思。
可有关冰甲九翼魔龙的护心麟不可再生的秘密,他最好不让旁人知晓。
顿了顿,柏己薄唇轻启:“可以。怎么,庄兄想要我的鳞片护身么?”
闻言,庄栾面上怔了一怔,飞快地挪开视线:“怎么可能?即使可以再生,我也不会为一己私欲而逼迫你做如此残忍痛苦之事。”
顿了顿,他岔开话题道,“虽然有些难以启齿,不过我的确十分好奇,你……原型是什么模样?若是你感觉冒犯,也可以不用回答。”
“我的原型……”柏己沉吟片刻,模棱两可道,“是龙族血脉的一种。”
庄栾倒是并未将他与传闻中那位魔族少君联系在一起,可仅仅听见“龙族”二字,他心中却也依旧不可避免地一阵剧震。
众所周知,龙族是魔族血脉之中顶级的一支,而自上古流传下来的魔君一系,则是贵族之中的贵族——冰甲九翼魔龙。
龙族鳞片坚硬锋利,比起世间任何矿物金属都更加坚不可摧,可不费吹灰之力地穿透精铁巨石,也可轻松抵御化神乃至合体期以上的全力一击;龙族血液可治愈百病,延年益寿,增长修为,传闻之中更是有涤荡灵根的妙用;龙骨则可用来打造极品法器神兵;龙族内丹可使修士增长至少上千年的修为,可令元婴期修士一举突破合体期甚至大乘期……
可以说,龙族就是行走的金库,浑身都是宝。
若是他当真可以得到其中一件,哪怕仅仅是一片龙鳞,他的实力也将与此刻相比拥有质的飞跃。
到那时,他便不必在意与公羽川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能够昂首挺胸地在他和妹妹面前生活,甚至有望在几百年后真正地从他手中接过青玄宗,成为名震一方的大家名士。
看出庄栾问话之中连他自己都并未察觉的渴求,生怕他半夜脑子一热突然做出什么不利柏己的事,温萝硬撑着以灵体状态守在背靠树干阖眸小憩的柏己身旁。
虽说她并不能改变历史,但有关这段鲜少为人知的经历,她不愿意错过一丝一毫的细节。
却没成想,两人先前一番对话之后,似乎找到了什么默契的平衡,纷纷并未再开口。
万籁俱寂,天地之间静得仿若幽邃潭面上漂浮的死叶,月光如流动的水银一般倾洒下凡尘,微风在枝叶中穿梭,拨动地面之上拉长的幽深影子。
前些日子透支的精力在这一刻如一只无形的巨手将她向黑暗之中拖拽,困倦突如其来,温萝最后瞥了一眼朦胧已隐约显出几分亮色的天幕,以及对坐无言看似熟睡的两人,无奈地重新回到了柏己识海之中休息。
她身型消散在空气中的下一瞬,抱臂闲闲倚着巨树的柏己便动了。
原本沉沉阖拢的赤瞳便微微张开,暗芒微动,视线落在她方才蹲守之处,半分沉睡的迹象也无。
自从半个月前,他便感受到似乎有什么如影随形地在窥探着他……
再一次凝神散发神识,不出所料,果然如先前无数次一般一无所获。
不过,此刻那股令他浑身不适的视线不知为何已消失得了无痕迹。
柏己垂眸,冷白指尖覆上下腹之上松松拢着的龙鳞玄衣,只微微一个用力,便将覆满规整鳞片的腰封扯了下来。
令造物主都不禁感慨几分的完美身材自垂顺泛着光泽的衣衫之下显露而出,柏己右手掌心运起魔气,所过之处,原本线条起伏、莹白如玉的肌肤竟瞬间冒出片片黑鳞。
指尖划过下腹正中的那枚龙鳞,他微微一顿,下一瞬便一个用力,将龙鳞生生扯下。
饶是他极为耐痛,且在心下早已做好准备,可这一阵滔天席卷而来的蚀骨之痛骤然降临之时,他也不禁闷哼一声,仰头仿佛寻求着什么支持一般喘息着靠上树干,冷汗霎时涔涔自额前滑落。
缓了好一会,他才重新低下头,看向晨光熹微之下泛着温润色泽的龙鳞,凝视片刻,他随手将其上沾染的鲜血抹去,缓缓以外衫罩住赫然显出一道细长淋漓伤口的下腹。
拔下龙鳞造成的伤口并不能如其余伤势一般快速地愈合,因此这痛楚他少说也得忍耐三日,更别提这几日行动之间再次撕裂而徒生的繁琐。
可至少,他便再也不再欠他。
而这种血腥狼狈的场面,他莫名不愿让那位从未现身的“朋友”看见。
将龙鳞收回袖间,柏己重新阖眸。
第106章 第四只男主(九)
再一次见到庄栾时, 温萝敏锐地察觉到他那张端正隽秀的面上,正隐约显出几分被意外之喜砸中的狂喜情绪。
温萝狐疑地将视线投向庄栾身侧的玄衣青年。
他身型挺拔,清瘦却极其富有力量, 脸庞半侧,日光落在他高挺的鼻梁与清晰的轮廓之上,此刻正半睁着那双凌厉的赤瞳虚虚地望着远方, 无端显出几分少年人的轻狂气。
目光在他微抿的淡色薄唇上停留片刻, 温萝微蹙眉。
柏己唇色向来不似南门星那般殷红,如今她竟是无法通过他的气色判断他是否受过伤。
可能令平时持重清高的庄栾都险些藏不住雀跃的事,除了他先前无意之中提过的“龙鳞”以外,她实在是想不到第二条。
怀着满腹疑虑跟在两人身侧不过半日, 温萝便发现了端倪。
比起往日,庄栾出手时似乎有意留力, 出剑下意识的干脆之余, 仿佛隐含着什么黏腻的意图。
分明以他的实力能够一击必杀的邪祟, 他却总是需要连出两剑甚至三剑, 仿佛刻意露出破绽等待着对方的反扑一般。
他隐秘的心思最终得到了回应, 可当那一只高阶妖兽伸出尖利獠牙狠狠咬上他心口之时,下一瞬却似是被什么极其坚硬之物阻碍了。
只闻一声嘹亮的惨呼之声,它引以为傲的长牙寸寸龟裂成粉, 扑通一声倒在地上哀号翻滚, 下一刻,雪白剑光闪过, 不偏不倚地轻松刺入它要害, 了结了它生命中最后的痛苦。
庄栾丝毫没有在生死关头走一遭的后怕, 反倒是仿佛小男孩得到了什么心爱玩具一般,兴致勃勃。
他兴奋地自衣襟之内掏出了一片成年男子掌心大小的黑色薄片, 感慨道:“果然厉害!”
望见他掌心那片玄色龙鳞,温萝瞳孔紧缩。
被妖兽尽全力攻击过的龙鳞光洁如初,在日光下泛着朦胧柔和的光泽,竟是半分痕迹都没能留下。
柏己只随意扫了他一眼,闻言唇角微翘:“若是将它打造成利器,这天下应当并没有什么它无法穿透的防御。”
这之后,原本微泛起波澜的水面再一次恢复沉寂,就这样又过了半月有余。
就在温萝几乎开始怀疑自己最初的判断之时,变故突生。
闪跃的蓝光自天边飞掠而来,在庄栾身侧沉浮跃动,悬垂拼凑成一封来自青玄宗的传讯。
正是庄鸾。
庄鸾在传讯之中提到,在她与公羽川新婚蜜里调油的亲昵之下,她此刻腹中已孕有一女。
没错,在神通广大的修仙界,即使还未出世,修士便可通过神识查探,上至根骨,下至性别,皆逃不过殷殷期待的长辈眼中。
这种另类“x光”对于人族修士战力天花板的公羽川来说,更是手到擒来。
庄鸾性情本就开朗,对庄栾更是并未设防。
因此,除了提及她与公羽川爱的结晶的性别以外,就连她天生的玄阴之体与变异冰系单灵根的极佳天赋也一并倒豆子一般说了出来。
字里行间都是不加掩饰的欣喜与骄傲,仿佛她的女儿已经出世并出落成了独当一面、亭亭玉立、冰雪可人的小仙子。
玄阴之体自是不必说,虽说极易被当作炉鼎觊觎,可机遇与危机并存,光是躺赢升级的快乐便是旁人体会不到的。
更何况在公羽川与庄鸾两人的保护下,这未出世的小女孩早已成了五洲大陆修仙界有头有脸的人物,想必没什么人会不长眼地胆敢触她的霉头。
而变异冰系单灵根的天赋,比起玄阴之体带来的加成,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庄鸾甚至在传讯中随口玩笑道,日后青玄宗下一任宗主之位恐怕轮不到他庄栾,让他做好心理准备,乖乖给他还未出世的小外甥女让位。
剩下的话,便是妹妹对于哥哥的依恋想念,关心了他几句近况后,庄鸾便提议让他早日回到宗门,好在公羽川事务繁忙她被一人丢下无聊之时有个伴。柏己并无窥探他人隐私的癖好,见他身前蓝光尽数逸散而去,而庄栾面色更是复杂难辨,才象征性偏头问了句:“怎么了?”
他的声音仿佛将庄栾自神游之中扯了回来,唇畔勾起一个略显僵硬的笑,庄栾道:“没什么,我妹妹有孕,特意传讯与我分享这个消息,想让我回去陪她。”
温萝沉吟,柏己血洗青玄宗发生在十五年前,而公羽若如今十四岁,扣除庄鸾怀胎十月的时间,每一点都恰好吻合。
看来,庄鸾传讯之中提到的女儿,便是如今的她。
这些日子近距离的观察,她多少也能摸透庄栾此人的性情。
他本性不坏,根骨极佳,之后更是直接被第一仙门宗主收入座下,一路顺风顺水,早已在潜移默化之中养成了极高的期待与自尊,此番下山游历,便是由于心中纷乱的尊严与相比而言略显不济的实力撕扯,理智而生出的结果。
想必即使是还未出世的亲外甥女,若是动摇了他下一任青玄宗宗主之位,他也同样不会心甘情愿地退让。
温萝望着他唇畔若有似无的僵硬弧度,心下暗叹。
看来,自今日起,她再也没有休息的机会了。
*
两日后,两人商议一同离开云州,顺着传讯符之中庄鸾的心愿,向元和走。
天下无不散的筵席,若是赶到元和之后并无邪祟作乱,那他们便在这一道人生的渡口分开,各自朝着不同的方向进发。
山高水远,日后若有缘分,总会再遇。
比起仙门林立,群龙无首,略显混乱的云州,元和有青玄宗坐镇近百年,局势安定,富庶宁静许多。
查探了两日后,两人只觉得百姓安居乐业,人潮熙攘繁华,风平浪静,半点邪祟的影子也没有。
庄栾终于松口,决定不日便启程回青玄宗,而这最后在外散心的日子,两人也终于不必再过先前那般风餐露宿的日子,干脆找了个家客栈住了下来。
夜凉如水,清冷月色自雕花精致的窗柩倾泻入内,温柔拢在房中陈设装潢之上,仿佛镀了一层银辉一般静谧安详。
温萝凝望着柏己光暗交织之下更显深邃的脸廓。
他似乎已陷入沉眠,呼吸长且缓,长而密的睫毛被月色投上一层亮白的光影,如银蝶展翅一般微微震颤着,阴影拓在他高挺的鼻骨之上,沉静之中,带着几分矛盾却又异常和谐的桀骜不训。
在与她相遇之时,他即使是休息也都是警觉的,向来都是背靠石壁双手抱胸,仿佛下一秒便能睁眼应对一切突如其来的变故,从未如此刻这般放松地平躺在床上,沉沉乖顺地安心入眠。
心下叹了口气,在原地飘了半晌,温萝试探着起身,朝着庄栾房中飞去。
与柏己不同,庄栾似乎有什么心事,正微微蹙着眉,和衣在床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