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鸾与公羽川得女,他本应替他们高兴,可那股喜悦之下,却又似乎涌动着什么他自己也理不清的晦暗沉郁的情绪。
他被当作不成文的下一任宗主对待已有近十年。
自从他十五岁突破结丹期时,这份光芒便彻底在宗门之中展露,就连公羽川对他都赞赏有加,因此这一抹流言愈演愈烈之时,无论是他还是公羽川,都默契地并未辩解半分。
可如今,他本该拥有的这一切,竟然就这样要失去了吗?
他不甘心。
他不敢细想,若是当真如此,往日对他众星拱月一般的师弟师妹们,又将会以何种态度面对他,背后又将要如何评论他这“失之交臂”的宗主之位。
而那位天生便拥有了一切的外甥女与他之间,更会发展成如何纠缠尴尬的关系。
他在青玄宗之中,又会出于何种比起现在更不上不下的难堪境地。
他可以调整自己,慢慢接受他们师徒三人之间关系的转变,可他要如何才能劝解自己,去接受把那个触手可得的光明就这样毫无挣扎地拱手让人?
这天与地之间天堑一般的距离,教他如何才能甘心。
贪婪像是心下开的一道裂缝,阴风吹拂翻涌之间,裹挟着庄栾不敢细看的晦暗。
思绪不受控制地落向虚无的阴霾。
龙族之血可助修士洗筋伐髓,若是被取血的龙族血统高贵,甚至有助杂灵根无缘仙途的平凡人族一跃而成单灵根的前途无量修士。
以他单灵根的资质,若想更进一步,或许只有这一条路。
若是他也同样拥有着变异单灵根,再加上他如今这二十多年积累的经验与修为,即使外甥女出世,他也有自信保证自己的实力强于她。
到那时,他依旧可以做下一任青玄宗宗主,而庄鸾与公羽川之女,他则会悉心照料着,让她一生无忧。
可这索求龙血的话,他要如何才能说得出口?
如今的世道,虽说人族魔族并无明显的龃龉隔阂,可背地里偶尔的猎杀也并不在少数。
五洲大陆有着一队专门猎魔的散修,号称除去魔君一脉,只要给够报酬,便没有他们杀不了的魔族人。
他们手中能够奈何魔族人的秘宝更是数不胜数,因此除了亲自出手猎魔以外,售卖此类药物法器也能赚得盆满钵满。
只不过这队散修行踪不定,十分讲究尘世之间的缘字,想要找到他们可以说是难于登天。
而庄栾方离开青玄宗之时,正巧便撞上了这一份“缘”,想着万一遇上心性残暴的魔族人也可自保,他便花了上千极品灵石购买了一捆“缚魔索”。
寻常魔族人,但凡被缚魔索困住手脚,便会被抽离神志意识,陷入无边黑暗的沉眠。
不仅如此,仿佛修士被扣住命门经脉一般,受制的魔族人不仅周身魔气运转滞涩,但凡提气便似有千万根钢针扎透体内每一寸魔脉。
就连天生自带的天赋技能如【无敌自愈】【力大无穷】【血皮极厚】等都无法施展,届时将孱弱得与人族无异。
只不过,缚魔索极为显眼,以魔族人天生迅捷的速度和强横的力量,只要不是傻子或者瞎子,寻常修士想要将这效能极其强悍的缚魔索用在实处,即使动脑子思索寻找时机,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这捆缚魔索,此刻正静静地躺在他的储物袋之中。
即使从不信命,这一刻庄栾也不禁生出几分朦胧的念头,或许这当真是苍天赐给他的机遇与缘分。
以木白对他的信任,想必他的缚魔索绝无放空的道理。
他也不贪多,绝不会害他性命,只需要趁他熟睡之时取一碗龙血,替他将体内灵根拔上更高一层楼就好。
事后他定会负荆请罪,诚恳向木白道歉谢罪。
想必,就凭木白连龙鳞都舍得拔下赠予他,想必区区一碗龙血他也并不会吝啬吧?
眼见着庄栾面上挣扎之色渐渐被执拗的偏执替代,温萝跟着他翻身下床,一路飘回柏己门前。
她眼睁睁望着他面色凝重地自储物袋中取出一捆泛着诡谲墨色暗芒的长绳,在原地僵立片刻,终是下定决心一般抿唇,决然推门。
满室的月色之下,玄衣青年正无知无觉地阖目躺在床上沉睡,听见细微的动静似乎微微警觉地蹙了蹙眉。
或许是察觉到了熟悉的气息,下一瞬他便放松地重新舒展了俊朗的眉眼,长睫轻颤,扫过眼下一片冷白的肌肤,拓下一片浅浅的阴翳。
已经预料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温萝轻轻地闭上眼,不忍再看。
缚魔索生效时猛然爆发出的暗芒几乎遮蔽了夜色下仅余的光亮,庄栾手心微微颤抖着将那片对方亲手送给他的龙鳞握在手中。
心中惭愧与癫狂交织,几乎撕碎他引以为傲的正直与理智。
那只握紧龙鳞的手已因用力而泛起淡淡的青白之色,在柏己身体上方悬浮半晌,最终向着他的下腹狠狠刺下。
自从知晓柏己原型乃是上古龙族血脉之后,庄栾便明白寻常刀剑根本不能伤他分毫,想要刺穿他的身体取血,他不得不使用这枚象征着两人之间知己情谊的龙鳞。
心下煎熬,可事已至此,他再无退路,只好对准了他自认为不会令柏己致命的部位刺入。
好巧不巧的,这一枚龙鳞不偏不倚地,正正刺中了它原本应当安稳存在的地方。
勉强愈合的伤处随着庄栾的动作瞬间再一次撕裂,剧烈的痛楚直将柏己自不正常的深重沉眠之中硬生生拖拽而出。
他呼吸凌乱地猛然睁眼,入目的是庄栾那张因震惊愧疚而近乎扭曲的脸。
腹部伤处有鲜血汩汩流出,可两人却都没能动作。
庄栾并未以法器接住这份因罪恶而换取的来之不易的魔血,柏己也没能伸手按住不断向外渗出殷红鲜血的伤口。
眉头紧皱,柏己垂眸看向庄栾还未来得及收回的那只手。
玄黑的龙鳞,殷红的血渍,白皙的肤色,极致的对比,令他脑中不禁眩晕了几分。
双手被缚魔索牢牢束缚着,但凡有意提气周身便如万蚁啃噬血肉一般痛楚,唇畔隐隐尝出甜腥的血气,是他不自觉已将薄唇咬得鲜血淋漓。
他却并未动怒,只垂眸看向不知何时跌坐原处的庄栾,声音干涩微哑:“为什么?”
下意识收回手,可迎着柏己冰冷的目光,庄栾只觉得执着那片龙鳞的右臂沉沉,几乎提不起力气来。
随着他手下迅速抽回的动作,不可避免地在柏己下腹那深可见骨的伤处上拖拽,竟生生在其上横切出一道巨大的裂口。
随着柏己一声难耐的闷哼,鲜血瞬间如决堤的洪流一般向外奔涌而出,顺着他质感极好的龙鳞玄衣向下如溪流分支般蜿蜒,眨眼间便将床畔染红了一片,积起暗红色的水洼。
他腹部的伤口竟然是这样来的!
温萝呆滞在原处,却见庄栾仿佛被他这乌龙的动作刺激得跳了起来,重新找回了神志。
他一边不住地道歉,一边自储物袋之中掏出准备好的法器,狠狠朝着血流如注的伤口上按下,不多时便积了满满的魔血,随着他手臂无意识的战栗荡漾出色泽瑰靡的涟漪。
柏己并未反抗,似乎是被缚魔索折磨和挚友背叛的双重痛楚折磨得失去了挣扎的兴致,一言不发地任由庄栾动作。
这极为令人痛惜且胆寒的血腥场面入目,饶是温萝都几乎能够想象柏己此刻承受的煎熬痛苦,可他却始终定定地凝视着自己下腹的伤口,不躲不避地注视着庄栾手上的一切动作。
这一次,他口中半分痛呼都并未逸出,只是以一种近乎于冷静旁观的状态俯视着这一切。
直到庄栾恐惧得忘记了先前他计划好的“负荆请罪”,四肢发颤地爬起身,不忘将那片沾满了主人鲜血的龙鳞重新塞回怀中,慌乱地夺门而出之后,他都始终保持着那个姿势,平静地躺在原处。
腹部伤口丝毫没有愈合之意,似乎庄栾取血的行动更加将这道伤口拉扯得开裂了许多,比起开始还要更多的鲜血仿佛无止境地自他身体之中流出,在一片狼藉的地面上拖拽出长长的血痕,直要延伸出门外。
温萝不忍地蹙眉,控制着身体飘向他身侧,试探着双手抚过他腹部令人望而生畏的伤处,徒劳地想要帮助他阻断不断流淌的血液。
承受了这一切,柏己却沉默得过分,安静得仿佛已经死去。
这漫长得仿佛凝滞的时间之中,他想到了许多。
他想到苍梧万年不化的霜雪,想到父君沉寂的面容与鲜少挪动的脚步,想到苍梧之内漫山遍野的流言,想到无数人曾正色告诫他的言语。
人族是狡猾精于算计的种族,他们的肉.身不似魔族这般强大,便公平地拥有着魔族人无法设想的精密头脑,与能够容纳万恶的心田。
人魔之间,本就应当泾渭分明。
他又何苦执拗地抗拒这千年流传下的真理,徒劳地尝试却又碰壁,试图打碎这与生俱来的偏见与传言。
如今也不过是以事实给他当头一击,将他心下坚硬的冲劲碰撞得支离破碎,片片深深刺入心口,痛楚之余却也再也没有血液可以流。
早已随着他可笑的天真一同流干了。
可那虚空之中的来客,又是什么身份呢?
祂也会如庄栾一般,一面佯装善意地跟随,一面毫不留情地背叛他么?
稍默半晌,柏己淡色的薄唇轻启,声音因痛楚而微有些低哑破碎,却在这血腥寂静的黑夜之中显得格外性感。
可这句话,却令温萝登时愣在了原地。
“你在这里,对么?”
他说,“虽然不知道你究竟是谁,不过,接下来要发生的事,你最好不要再看。”
说罢,房中罡风骤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暴烈威压与魔气猛地席卷整个空间。
四周因庄栾仓皇逃窜而歪斜的桌椅瞬间在这猛烈的挤压之下化为齑粉,茶壶瓷器纷纷在半空之中爆裂开来,水花四溅,却又在这凝重的压力之下生生悬浮在原处。
墨发在猎猎罡风之中狂舞,龙鳞玄衣上下翻飞,柏己难耐地轻喘一声,艰难地坐起身。
随着他的动作,束缚他双手的那道缚魔索应声而碎,下一瞬便被他一掌捏入手心,手中魔气大涨,竟是连一丝痕迹都没有留下便瞬间消失在了他掌间。
他这般强硬得似是能为自己乃至身后万物遮蔽一切风浪的做派之下,却是他唇齿之间碾磨许久,百转千回却终究未能开口的言语。
他还是固执得近乎愚蠢地想要相信一次。
相信那个从未露面的、甚至不知身份的祂。
——“你在这里,对么?”——“不要离开,好么?”
——“你最好不要在看。”——“陪陪我好不好。”
第107章 第四只男主(十)
山岚漫起, 荡漾沉浮。
残月如半阖的猩红眼眸,寂静无声地悬垂在云层涌动的夜幕一端。
守夜的青玄宗弟子隐约闻见空气中一缕极淡的血腥气,不由得侧过头, 狐疑地看向同伴。
“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
“血腥味吗?”
另一人抱剑而立,不置可否道,“或许是方才庄师兄身上带来的味道吧。”
半个时辰前, 独自离宗的庄栾师兄突然现身。
虽说依旧是平日里那副雪衣墨发, 腰悬长剑的模样,可那张端正隽秀的面上却依稀带着几分焦躁与后怕。
他步履匆匆地穿过两人身侧的正门,疾风一般掠入了宗门,带起一道劲风, 裹挟着丝丝缕缕浓郁的血气。
两人不约而同地微有些怔愣,随即却也并未多想。
庄鸾有孕一事如今整个青玄宗上下人尽皆知, 两人便只当他是得到了消息, 刚除了邪祟便立即赶回宗门, 连一身沾染了血腥味的衣服都来不及换下。
说到庄栾, 横竖守夜无事, 两人又就着话题向庄鸾与公羽川之间的八卦上扯了几句。
“宗主真是格外宠爱夫人。
听说了么?前些日子夫人一时贪嘴想吃雨霖仙浪——如今这季节压根不是雨霖仙浪成熟的时节,宗主却还是二话没说便离开宗门替她去寻。”
“自家夫人,宗主不宠着她, 难道宠你?”
“说得也是……”
话音刚落, 不远处却朦胧地显出一个人影来。
临近破晓,月色最后挣扎着在人间留下一抹幽静悠长的剪影, 涌动山岚不自觉随着来人缓慢却坚定的脚步向四周逃逸, 竟不知不觉散去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