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子你如今是元妃,心宽些没坏处,张家以巫蛊陷害李钰母亲,他心里绝不可能与李璋和好,若是睦儿三兄弟与这个哥哥要好,把齐王排除在外,岂不是更显得李璋无手足之情?”
我转动无名指上戴着的红宝石戒指,点头微笑:“陈爷说得在理。”
正在此时,昏迷的云雀嘴里发出哼唧声,瞧着似乎要醒。
我和老陈不约而同地停口,结束这场谈话。
铜锅里的炭火已然熄灭,鱼汤凝结了层暗红色的油脂,红泥小火炉上的茶壶也逐渐温了下来。
此时,陈砚松往脸上抹了些淡黄色秘药膏子,随后将那张人.皮面具敷在脸上,没一会儿,他又变成了那个呆板木纳、唯唯诺诺的项伯,他起身冲我打了个千儿,随后躬身走到船头,将画舫往岸边划。
我抬眸,看向一旁坐着的杜朝义。
杜老花白的头发被雪风吹得散乱,他手指如飞,抚琴越来越快,“铮”地一声,过于紧绷的琴弦终于拦腰而断。
杜老双手发颤,木然地仰头看我,忽而老泪纵横,手抓住案桌一角,挣扎下跪,怨恨地剜了眼陈砚松,头杵下,声音苍凉而痛苦:
“罪臣为人诓骗,伤了娘娘凤体,实在是无颜再见娘娘和皇子,罪臣不敢奢望娘娘的原谅!”
杜朝义一时间老泪纵横,痛哭流涕:“罪臣报应来了,脏器受损,原也只剩两三年的寿,今日听见娘娘的话,越发觉得自己糊涂,罪臣不日将服毒自尽,给娘娘赔罪。”
我冷眼看向杜朝义。
这老东西口口声声说被人诓骗,可他若没有存了家族和子孙前程的贪念,敢冒着掉脑袋的风险给我下毒?敢狠心把自己的命搭上布局?
若真后悔,他早都像云雀那样自尽过不止一次了。
“您这是说的哪儿的话。”
我忙双手扶起杜老,柔声笑道:“您始终是妍华的大恩人,若没有您当年妙手调理妾的身子,妾没有机会怀孕;若不是您及时救治睦儿,睦儿早都被蛊毒侵害了;便是这回妾怀双生子,也是您悉心照料。”
“娘娘!”
杜朝义含泪,重重地叹了口气,用力打了自己一耳光。
我轻拍了拍杜老的胳膊,让他莫要如此自责。
最后,我垂眸看着怀里的儿子,叹道:“当年先帝将您逐出长安,不许您再踏入长安一步。如今本宫觉得,先帝这般决断实在有他的一番道理。老爷子您是本宫的恩人,这份情本宫到死都记得,不管原由为何,您确实设局谋算过本宫,差点害两个皇子殇在娘胎里。”
我拳头紧攥,朝前瞧去,画舫已经快靠岸。
我将衣襟整了整,勾唇浅笑:“还是按照先帝遗命办吧,日后非陛下传召,老爷子您不能回长安,本宫瞧着鱼庄是个颐养天年的好地方,有山有水,您就住这儿罢。您老一身的本事,也可以给平头老百姓瞧瞧病,为子孙积点阴德,这比倚仗后妃来得更实在。”
……
*
天色将晚,我并没敢在鱼庄再多待,略微看了眼鱼庄账目后,便带着儿子回长安去了。
下了整整两日的雪终于停了,灰云散开,傍晚的天空透着让人舒服的蓝,昏黄的日头慢慢地朝西山沉去。
马车摇曳在官道上,车轮碾过雪,发出咯吱咯吱之声。
我懒懒地窝在厚软的锦被里,怀里抱着手炉,怔怔地看着睦儿坐在腿边玩。
饶是到现在,我依旧没缓过神儿来,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
我早应该知道,老陈这样的枭雄怎会这般慷慨大方,又是送我银子,又是为我排忧解难,天下熙熙攘攘,利来利往,不过是在我身上有所图罢了。
虽说最后因云雀的苏醒,我们的谈话被迫中止,可我能清楚两点。
其一,我以前走的那条“攻城为下,攻心为上”和“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路依旧正确,而且日后我还得将重心转移在抚养儿子们长大上,对付李璋固然重要,但我不能本末倒置。
其二,不用我要求,老陈也会主动为我做事的。毕竟他这个劣迹斑斑的商人需要一顶保护.伞,恰巧,我是元妃。我虽不会为他干扰李昭收紧云州的决策,但必要时,一两句求情还是可以有的。
且老陈也并非一无是处,他确实做局帮我走出困境,也用“巧合”把所有人都套进去了,还有就是他查出张达齐的金蝉脱壳,这在将来确实是个问题哪。
再一个,我也得提防住李钰,过两年在李昭跟前嘀咕几句,把他弄回长安。别到时候我和李璋斗的两败俱伤,他中间占了便宜。
……
那两个老疯子心思不纯,可我知道,云雀这傻姑娘是真的一心一意为我着想的,她脖子和腕子的伤痕至今可见,所以我也没打算跟她秋后算账,谁知这丫头心里过不去这个坎儿,同我说,她过后会找个机会“误伤”脖子,佯装伤了喉管,今后十年不会开口说一个字,死都要替我将这事烂在肚子了,以此赎罪。
何苦呢。
正在胡思乱想间,我忽然瞧见儿子正在撕扯纸玩儿。
我一惊,为了不惹旁人起疑,杜老今儿约我去湖心见面,是打着品尝药膳的名头,所以临别时,杜老还真给我奉上本他和厨子一块研制出的膳谱。
“别扯了。”
我忙将那摞麻黄纸从睦儿手中夺走,安放包袱里。
“我要玩嘛。”
睦儿挣扎着要抢。
“那个不能玩!”
我板起脸,一把将他揽在怀里。
素日里,为了训练他的记性和打他五经的底子,我也开始翻起书来,只要逮着空儿就给他教,如此日积月累,必有所进益。
“小木头,娘考考你哈。”
我抱着儿子轻轻摇,柔声哄:“若是答对了,今晚回府后,娘带你打雪仗。《春秋》有哪“三传”?”
睦儿一听见打雪仗,立马来了精神,拍着手脱口而出:“《左传》《公羊》《榖梁》!”
“小木头真聪明哪!”
我亲了口睦儿的小脸蛋儿。
倒不是我夸自己儿子,我儿真真聪慧过人,不论给他教什么,一遍就过。
“那娘再问你,“小时不识月”后面那句诗是什么来着?娘亲昨天才教过你的。”
“忘记啦。”
睦儿拨浪鼓似的摇头。
我知道他在装,挑眉一笑:“呀,那你待会儿可玩不了雪雪啦。”
“是、是……”
睦儿急了,忙背道:“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娘亲大骗子,说话不算数。”
“哎呦。”
我被他逗乐了:“你还会作打油诗了,行行行,待会儿娘就带你堆个大大的雪人。”
在教养孩子方面,我对睦儿从来都是说到做到,不骗他。
蓦地,我想起那会儿在画舫和老陈说话,睦儿有段时间是醒着的,我也没在意,有一搭没一搭地问了句:“宝儿,今天在船船上,你见到谁了呀。”
“陈爷爷和杜爷爷。”
睦儿甜甜地答,拍手笑道:“陈爷爷是颜姐姐的祖父哪。”
我的脑袋嗡地一声炸开,立马将儿子掰正,让他与我正面相对。
“那个……”
我心跳得极快,咽了口唾沫,试探着问:“那你知道娘和陈爷爷说什么了?”
睦儿还当我在考他,小胳膊挥舞着比划,生怕我听不懂:“陈爷爷欺负娘亲,嗯,娘亲好生气,坏坏!”
说到这儿,睦儿指着自己的小牛牛,天真无邪地笑:“娘亲要割掉爷爷的大牛牛,好丑好丑,呜,羞羞羞!”
睦儿吐了口舌头,食指在自己脸上划了几下,想了想,又对我笑着说:“ 娘亲和陈爷爷还说璋哥哥,钰哥哥……”
“别说了!”
我喝断睦儿,手一把捂住儿子的嘴。
千防万防,小儿难防。
若这小子是个笨蛋,铁定听不懂我们说什么,可偏偏……
“你听好了!”
我下意识左右乱看,压低了声音,一本正经对儿子道:“不许对别人说你见过陈爷爷,咱们在船上只是吃鱼,懂了吗?”
睦儿被我的样子吓到了,畏惧地眨巴着眼,小手在我脸上摸,嘻嘻地哄我:“娘亲别生气,生气就不漂酿惹~”
正在此时,马车忽然停了。
我听见外头传来阵铠甲摩擦声,不多时,侍卫在外头恭敬道:“娘娘,陛下亲自来接您了。”
李昭?
我越发紧张了,若是李昭随口询问儿子,你娘今儿带你干什么了?
儿子若是把这番话说出来,那我不是个死?
我忙将睦儿拎起来,不管他听懂还是听不懂,故作凶狠,吓唬他:“你若是敢说有关陈爷爷的事,娘就不要你了,我说到做到!”
话音刚落,我就听见马车跟前行来不少人。
紧接着,车帘被胡马从外头挑开,李昭踏着小太监的背上来了。
他穿着玄色灰鼠大氅,头戴双龙戏珠金冠,依旧那么的俊美斯文,一瞧见我,粲然一笑。
“你怎么来了?”
我抱着儿子往左挪了些,给他腾出个地方,并将手炉递给他。
“想你了呗。”
李昭接过手炉,凑到我跟前,熟稔地将我从背后环住,随后食指勾了勾睦儿的下巴,笑道:“晌午璋儿那孽障又顶撞你,朕担心你不高兴,处理完政务就赶紧出宫寻你,谁知府里人说你到杜老这儿吃鱼游湖来了,如此雪景,你倒乐得逍遥,竟不叫朕。”
说真的,我下意识的反应是老陈露出了蛛丝马迹,他亲自出城看究竟来了。
莫慌,他若是真知道什么,这会儿应该阴阳怪气地盘问我,更会去见那位云州豪强大贾,而不是这般神情轻松。
或许,兴许……真的只是来接我了?
马车吱呀呀地行在雪地里,落日的余晖打在车窗上,甚是好看。
我整个人窝在他怀里,头枕在他肩窝,心里没来由的一阵疲累和难受。
在我血崩这事里,贵妃、张氏都有嫌疑,都拼命为自己洗脱,梅濂、老陈、四姐夫还有杜老都在为家族和自己图谋,谁管过我的死活?
惟有李昭,他是真为我伤心,纵使往日他有千般万般过错,可他在我濒死的时候,的的确确为我一夜白发,在我跟前强撑着。
“怎么了?”
李昭俯身,吻了口我的头发,柔声问:“怎么瞧见你不太高兴?可是还是因为璋儿那幅画?朕下午的时候已经重重罚过他了,让他……”
“不是。”
我小猫似的蜷缩在他怀里,枕在他的腿上,指头摩挲着他衣裳上的云纹,轻声呢喃:“就是没来由一阵感慨罢了,昭,以前我总觉得你多心多疑,挺烦的。后来我做了元妃,有了儿子,仿佛能体会到你的不容易了,高处不胜寒,所谓的亲族友人,真心待你的能有几个?不是惧怕你的权势,就是想借你的权势捞点什么,你整日活在被人算计中,太不容易了。”
“嗨,朕都习惯了。”
李昭像抚摸小猫似的,摸着我的头发和背,笑道:“朕晓得你不喜欢孙家子侄行径,确实够让人厌烦的。其实朝政和过日子一样,都这么烦过来的,朕教你个道理,你就当看猴儿耍把戏,高兴时给个枣,不高兴时打一巴掌,别为不值当的人浪费精力,咱还能多活几年呢。”
我被他逗笑了,长出了口气,闻着他身上的清淡的小龙涎香气,紧绷的情绪登时松了不少。
谁知正在此时,李昭大手摩挲着睦儿,笑着问:“今儿跟娘亲做什么了?”
我登时又紧张起来了,双眼不禁圆睁,手也不自觉握成拳,看向睦儿。
儿子指头在自己脑袋上戳了戳,一会儿看我,一会儿又看他爹爹,嘿然笑道:“吃鱼鱼。”
他高兴得胳膊上下翻舞,给他爹讲述:“娘亲带木头去划船,杜爷爷弹琴,是杜爷爷呀。”
我松了口气,身上生了层冷汗。
为了避免儿子说出不该说的话,我忙坐起来,勾住李昭的脖子,笑道:“刚才跟睦儿约好了,考他背诗,若是背出来了,就带他打雪仗。怎么着他爹,咱下马车去玩儿?”
李昭轻咳了声,坐直了身子,斜眼朝外看去:“外头跟着不少侍卫和宫人,朕怎么能跟孩子似的撒野,你如今是元妃,也该注意体统。”
“睦儿……”
我撺掇着儿子,坏笑:“快拉你爹爹,咱们仨去玩雪雪。”
睦儿兴奋极了,牛皮糖似的缠过来,在另一边搂住李昭的脖子,撒娇撒赖:“大人不能骗宝宝,去玩,去玩。”
“好好好。”
李昭无奈地笑:“真拿你们两个没法子,胡马,停车。”
我们俩帮儿子戴好小老虎帽子,穿上厚袄子,一前一后下了马车。
刚下车,一股寒凉冷气就迎面扑来,我不禁打了个寒颤。
四下瞧去,此时官道上积了厚厚一层雪,夕阳西下,金黄的余晖打在洁白的雪上,泛起金色光点,煞是好看。
睦儿一见着雪就疯了,跌跌撞撞地跑。
我也不怕被那些侍卫和宫人们看见,追着儿子去,瞧见李昭仍摆着皇帝老爷的架子,双手捅进狐皮暖套里,笑吟吟地看着我和儿子闹,杵在原地一动不动。
我弯腰,掬起捧雪,搓成个丸子,用力朝李昭打去,正好打在他头上。
他一愣。
瞬时间,周遭的太监和羽林卫惧怕得跪了一地,压根不敢抬头。
我双手叉腰,高昂起下巴,挑衅似的看他:“来呀~”
李昭啐了口,扭头喝令:“都背转过身子,站远些。”
如此命令完,他一把将暖套摔在地上,也抓起块雪朝我砸来。
我头一扭,冲他吐舌头:“没砸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