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陈砚松,这老小子此时眼中只有狡黠,并无半点杀意。
怎么回事。
难不成这三个人是一伙儿的?
若是一伙儿的,何苦设这么大个圈套,杜老日日给我请平安脉,他下手机会太多了,且真要害我,当初他绝不会给睦儿解毒。
还有云雀,这丫头跟了我整整三年,几乎没有离开过我,一直对我忠心耿耿,她不可能会害我。
此时,杜老放下瓷碗,扭头对陈砚松勾唇一笑:“瞧,咱把高丫头吓着了。”
陈砚松大手一挥,嘿然道:“她是见过大世面的,哪儿会被吓到呢。”
“等会儿,我缓缓。”
我使劲儿摇了下头,并且用力咬了下舌尖,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我看向陈砚松,问:“这件事是你策划,杜老、云雀一起执行的?”
老陈笑着嗯了声。
我的思路忽然就打开了,看向杜老,问:“您老意外被疯马踩伤垂危,也是计划之中?”
杜老饮了一大口酒,手隔着大氅,按住自己的腹部,点点头。
“怪不得呢。”
我猛地扭头,看向羞惭的云雀:“那天我被李璋小儿顶撞后不舒服,当时你在马车里问我,到底有多信任杜老,还给我喝了水,那水里下药了吧。怪不得当时我濒死的时候,你哭成了泪人儿,直说对不起我,还自杀了两次,原来真对不起我啊。怪不得今儿我推了杜老的邀约,你神秘兮兮地说杜老查出了谋害我的真凶,把我诓至此处。上船后我总觉得哪儿不对劲儿,你压根没见过老陈,可瞧见他揭下人.皮面具时,你非但一点都不惊慌,而且温温顺顺得坐在我跟前,原来早都见过了啊。”
“夫人。”
云雀轻咬下唇,啐了口,手指向陈砚松,哭着骂:“是他半年前找到我,让我这么干的,他说能帮您扫清所有障碍。”
云雀泪如雨下,抓住我的胳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拿出您过去写给他的信,取得奴的信任。奴也真是贱,怎么就上了他贼船,瞧见您当时血崩了,奴真是悔得肠子都青了!”
“你啊!”
我气得直掐了云雀几下。
其实不怪云雀,这丫头一心向我,且陈砚松是只能将死人说活的老狐狸,云雀栽在他手里,不奇怪。
越想越气,三个月前的惨状历历在目。
我的七郎差点没气儿,而我的魂魄游荡了整整两日两夜,差点送命,李昭又悔又急,在雨地里一夜白头。
这件事对我、孩子们和李昭的伤害不止是身上的,还有心里的。
我抓起酒杯,将花雕全都泼到老陈,顺手打了他一耳光,喝骂:“什么东西啊你!”
转而,我又扬手,准备打杜老,可老爷子此时目光灼灼地看着我,我想起他当时千里迢迢赶赴长安为睦儿诊治,又想起他三个月前开膛破腹的惨状,怎么都下不了手。
最后,我自己打了自己一耳光,气得用拳砸自己的腿,咬牙哭道:“老爷子啊,您、您害得妍华差点死了啊!”
谁知杜老唇角噙着抹自信的笑,轻拍了下我的肩膀:“这倒不会,老夫既然敢让云雀给你下毒,那么解毒的法子自然是有。”
说到这儿,杜老挺起腰,拍了拍自己的肚子,笑道:“不就是让马踩坏了脏器么,老夫虽说一直嫌弃长子杜仲,可他的医术,的确不在老夫之下。他一给你诊脉,立马就发现你血崩其实是中了老夫的蛊毒,开玩笑,仲儿当年可是伺候先帝的,什么阵仗没见过,他压根不敢将此事说出来,只能竭尽全力救治老夫,同时稳住娘娘您的心脉,便是最后老夫病重不治,他也能立马上手将您救回来。”
“老疯子!”
我忍不住,啐了杜老一口。
其实事到如今,我大致能想来陈砚松暗中联合杜老、云雀设这个局的用意,的确将我从困局中解救出来,可、可真的让人一时间难以接受啊!
我拳头不禁紧紧攥住,身子不住地发颤,良久才用牙缝中挤出一句话:“你们也不说同我商量一下,知不知道,我儿子们差点没了娘,李昭也急得一夜白头,你、你们欺君一罪,谋害后妃一罪,企图陷害皇子贵妃又是一罪,这可是要族诛的!”
云雀在我跟前哭哭啼啼的致歉,而杜老和陈砚松这两个老家伙相视一笑,神色轻松,仿佛一点也不在意。
忽然,我闻见股清淡的花香气,紧接着瞧见杜老大袖朝云雀面门一挥,果然,云雀嘴里轻哼了声,双眼一翻,立马软软晕倒。
我知道,接下来的我们的谈话,云雀不适合听了。
轻而易举地将云雀弄晕后,杜老伸了个懒腰,转身从背后的长木盒里拿出把焦尾古琴。
他盘腿而坐,将古琴平放在腿面上,调整了下琴弦,弹起《广陵散》来。
此时风雪大盛,将画舫上的纱吹得左摇右摆,湖面的白雾越来越浓,案桌上的铜锅冒着香浓热气,琴音咚咚,响彻在寰宇,有种说不上来的雅意。
我狂跳的心至今还未平复下来,斜眼瞧去,陈砚松倒是怡然自得的很,摇头晃脑地听着琴声,同时还不住地吃菜喝酒,他见我脸色不好,笑嘻嘻地端起酒壶,要给我倒。
我用筷子打开他的手,怒瞪他。
陈砚松吃痛,忙将手缩回去,嘿然一笑:“还生气着?”
我白了眼他,咬牙切齿:“你、你怎么这样啊!我写信求你帮我出出主意,你、你竟如此坑害我!”
“这不是给你出主意了嘛。”
陈砚松喝了口酒,挑眉一笑:“当时燕娇来洛阳,我知道她肯定暗中带了你的信,可是跟前盯着的人太多,没法子,我只能同她去床上交流交流,这小妮子倒是精,将信缝在自己肚兜里。”
陈砚松凑近,手指刮了下睦儿被冻红的脸蛋儿,舌尖舔了下唇,笑道:“哥哥一看见你信中说张素卿诅咒你活不过三个月,登时计上心头,行嘛,那咱就三个月头上死一遭,把她的诅咒坐实了。嘿嘿,正巧那时候我的红颜知己李良玉死了,索性我就找了个替身,代我躲在洛阳长吁短叹地垂泪,而我亲自跑了趟象州瞧了眼张达齐,紧接着就赶赴长安,找到老爷子和云雀,布下此局。”
真的,我都不知道现在该夸他还是骂他。
我端起酒,一饮而尽,强咧出个笑:“难为您能说动老爷子。”
“切。”
陈砚松觑了眼杜老,坏笑:“老爷子当初替小瑞王解毒,把梁元蛊毒之事扯出来,张家那条暗线计划被迫中止,你那皇帝也气急了,开始出手整治张家,进而废后,李璋日后若是称帝,会放过他杜家?他只能选择抱元妃娘娘您这条大腿。”
我冲陈砚松竖起大拇指。
论谋算人心,老狐狸可谓个中翘楚。
我猛地想起今儿是旸旸朏朏百天礼,恰巧就收到李钰的道歉家书,而今我不得不怀疑这封信的古怪。
“今日李璋那小子又在席面上算计我,陛下倒是没上他这爱子的当,甚至还让胡马当众读了李钰的来信,打了齐王那小东西的脸,李钰……你在洛阳接触过?”
我皱眉问。
“倒是见过一两面,不太熟。”
陈砚松搓了个牙花子,坏笑:“但鄙人和荣国公关系不错,屡次同国公爷唠家常,劝他和夫人好好教养李钰,这小子聪明啊,渐渐明白元妃不是他的敌人,害他母亲的凶手另有其人。那好么,咱就劝钰儿心胸开阔些,给元妃您写信道个歉,再给五弟道个歉,紧接着给六弟七弟送个小礼,这才是一家子和睦,如此对比,齐王是不是显得挺小心眼,容不下弟弟们呢?”
我轻轻拊掌,心里真是佩服的五体投地,可嘴上还犟,故意气道:“可、可你差点把我给害死。”
“这怎么叫害呢”
陈砚松似乎有些喝高了,面颊绯红,凑过来,暧昧一笑:“当时鄙人假扮项伯,跟在我们杜老爷跟前伺候,可是亲眼瞧见了皇帝对你多紧张,一夜白头,啧啧啧,老哥再赞一句,妹子你是女人里的这个。”
陈砚松竖起大拇指,挑眉坏笑:“妹子,老哥就问一句,咱睡了两天,流了点血,张素卿是不是被毒哑了?皇帝重手惩治废后,是不是无意间得罪了他长子?父子之间裂痕是不是无意间又深了?劳苦功高的郑贵妃还能当皇后么?还能对朝政指手画脚么?你和皇帝是不是更恩爱了?你不到两岁的儿子是不是封瑞王了?你是不是用不着入宫,可以继续任性快活地做腰缠万贯的丽夫人?嗯”
我被他这一串的发问给弄得愣住了,一时间居然答不出半个字。
好像是,最终的收益者的确是我,而且因着我血崩死过一次,杜老也死里逃生,我们反而是“受害者”呢,这个局把所有别有用心的势力都套进去了,包括李昭。
良久,我咽了口唾沫,怔怔地看着老陈,皮笑肉不笑地问:“这、这他娘的算怎么个事!?”
陈砚松打了个响指,眼里闪着狐狸一般的狡黠,笑道:“这他娘的就叫置之死地而后生,换句话说,叫他娘的富贵险中求!”
第154章 一条绳上的蚂蚱 PUA??
置之死地而后生?
富贵险中求?
多么让人热血沸腾的字眼。
我紧盯着老陈看, 看他的眉飞色舞,看他那双如狐狸一般诡诈的双眼,看他一切尽在掌握中的狡黠神色……
转而, 我又看向杜老, 他此时闭眼专心抚琴,眉头拧成了个疙瘩, 湖心凉风吹来,将他下巴稀松的胡须吹得左右乱摆, 他全然不像个悬壶济世的神医, 更像个执着冷僻的老疯子。
此时, 他正好弹到《广陵散》最激切的地方, 面颊松垮的肉也随之跳动了几下,呼吸亦有些急促。
如果我是如意, 看到陈砚松这番“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谋划,我一定会拍手称快。
可我早都不是如意,我是妍华。
我忽然想起了李钰, 这孩子在去年的这时候,策马奔赴文姜驿救母, 谁知天子盛怒之下, 他还是亲眼看到母亲死在眼前。
我这辈子都忘不了, 李钰像只小猴子似的佝偻着背, 蹲在雪地里, 不会说话, 不会哭笑。
若是我死了, 我的儿子岂不是也变成了没娘的小猴子?
陈砚松和杜朝义怎么敢给我下毒?这两个老疯子怎么敢打着为我着想的旗号,设这个圈套?又怎么敢诓骗引诱云雀这傻丫头?
我垂眸,看向怀里的睦儿。
儿子食指伸进酒杯里, 蘸了点杯底残留,擩进嘴里,哪知被辣到了,他委屈地仰头看我,冲我摇晃食指,奶声奶气地假哭:“娘亲,小木头嘴里好热好热,要喝水。”
我默默倒了杯温水,给儿子喂。
真的,我现在心里只有一个想法,怎么杀了陈砚松这老狗日的,千刀万剐了他我都不解气!若是画舫上动手,势必会引起侍卫的注意,且李昭那边我解释不清;
我也可以虚以委蛇,暂时稳住他,再与他私下约个地方会面,届时,我会暗中找梅濂或者大福子,帮我弄死他,就像当初张达齐毁尸灭迹秦氏兄弟,连根骨头都不会留下。
正在我乱想间,陈砚松凑了过来。
他已然没了方才那股得意,收起笑,小心翼翼地将筷子轻轻按在桌上,试探着问:“妹子,你是不是生气了?”
他双手交叠,一脸的懊悔,忽然打了自己一耳光,叹了口气:“是老哥冒进了,唉,我膝下只有盈袖这一个亲生女儿,当年我为了一己私利,害得她母亲悲抑自尽,又连累女儿流落在外,得亏妹子仁慈,悉心教养她十一年,这份大恩大德,老哥万死也难报啊。”
说到后面,陈砚松双眼一红,四十多岁的大男人竟开始掉泪,头几乎杵到了桌上。
我并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他悔恨流涕。
忽然,我儿子用食指刮自己的脸蛋儿,撅着嘴:“老爷爷哭鼻子,羞羞。”
陈砚松仿佛也感觉到了尴尬,手背摩挲了把脸,倒是不哭了,时不时地偷摸看我,轻咳了声,干笑道:“那个……妹子啊……”
“陈爷!”
我直接打断他的话,没有表现出任何生气或者高兴的情绪,淡淡一笑,轻抚了下乌蛮髻边的金凤钗,道:“矮子面前不说短话,陈爷与妾都是做生意的,咱们生意人有句话,叫无利不起早,您费劲心思帮妾谋划,妾在睡梦中就跟您成了一根绳上的蚂蚱,您老可从不会做亏本的生意。”
我抿唇浅笑,思路越来越清晰,柔声道:“您既然事隔三个月后冒险现身,怕是不止是告诉妾真相。说句难听的,妾这种无良的女人兴许不会对您的谋划感激涕零,仿佛也不会对您言听计从,这么着吧,您大可以对妾说一说,您想让妾帮您做什么?这样妾才会安心。”
这回,轮到陈砚松稍显惊诧。
他又是一脸的愁容和无奈,连声说妹子你误会了,他想替自己辩解几句,可忽然犹豫了,舌尖舔了下唇角的残酒,默默地从盘中夹腌制好的生鱼片,涮着吃,吃了几口,他再次将筷子按在桌上,冲我竖起大拇指。
“果然跟了不一样的男人,眼界和城府都不一样了,佩服。”
陈砚松嗞儿地喝了杯酒,他这种人属于越喝越清醒的,脸上兴奋的潮红已经渐渐褪去,笑道:“草民有三愿,不知娘娘可否稍稍施以援手?”
我心里一咯噔,果然。
“陈爷这样的通天手段,还须妾身帮忙?”
我斜眼觑他,打趣。
“哎,话也不能这么说。”
陈砚松手指向天,嘿然笑道:“您如今可是活在上面那层拔尖子的贵人,草民不过是有几个臭钱罢了,且草民过去曾跟着魏贼做了些糊涂事,而今天子宽厚不计较,这才万幸保住条小命,可若是哪天天子一个不高兴,秋后算账,那草民又该自处呢,便是有座金山,怕是也保不住阖族性命。”
我端起酒壶给他满了杯,笑道:“妾也曾听陛下说起过,要迁云州豪族于关中,陈爷是想让妾在陛下跟前说几句好话?”
陈砚松冲我连连抱拳,笑道:“这是其一,妹子如今是陛下心尖儿上的人,想来替故人说两句好话,陛下应该会听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