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此时,睦儿啪地一声将碗按在桌上,怒瞪向六郎七郎,喝道:“吃你们的饭,这么多菜都堵不住你们的嘴!”
六郎七郎身子同时一咯噔,立马噤声。
“行了行了,都少说几句,食不言寝不语。”
我试图岔开这个话头。
哪料七郎这小鬼头夹了一大筷子鳝丝,塞嘴里大嚼特嚼,故意斜眼觑向他哥,对我贼兮兮地笑道:“娘,我听你的话,好好用饭,孩儿将身边伺候的丫头全都撵走,只留小太监……”
“有完没完了!”
睦儿大怒,直接抓了一把青梅炖鸭子,用力掷到七郎头上,提起拳头就往过走,喝道:“几日不揍你,皮痒痒了是吧,阖府就属你小子多嘴,一天到晚叭叭叭个不停!”
七郎吓得丢开碗,直往我怀里钻:“哥,我可是你这头的,若不是我,你还不知道凌霜那贱婢叛你呢。”
“别说了。”
我忙捂住七郎的嘴,就在此时,睦儿冲过来了,不由分说地抓住七郎的后领子,用力把他弟弟往起拽。
“做什么你!”
我护住小幺儿,扬手连打了睦儿的胳膊好几下,咬牙恨道:“你动一下七郎试试。”
睦儿气得眼睛都红了,拳头砸桌子,冲我吼:“他如此羞辱我,您还要偏袒他?娘您怎么这样,明里暗里两把手,为何不早早告诉我凌霜的事!为何要瞒着我私下处置她?!”
“闭嘴!”
李昭直接将手里的茶盏摔到地上,瓷片子登时碎了一地,飞的到处都是。
厅里厅外的宫人见陛下龙颜大怒,瞬间跪倒在地,屏住呼吸,一点声儿都不敢发出。
李昭端坐在上首,眉头拧成了个疙瘩,瞪着睦儿喝骂:“怎么和你娘说话的?不孝的东西!外头受气了,居然把火气撒到家里人身上,没出息!”
睦儿气恨得胸脯一起一伏,他现在个头快追上他爹了,比李璋还高出几指,站起来时身影压下来,如小山一般,这小子此时如同只炸了毛的斗鸡,毫不畏惧地直面李昭。
“怎么,你还不服?”
李昭转动着大拇指上的扳指,冷笑数声:“这几日朕和你娘看你心里憋屈,处处忍让,没想到把你纵得不知天高地厚,羞辱兄长,还敢当街以蛮力恐吓重臣,杀马、拆车、打人,真真是让朕大开眼界啊,朕和你娘一再隐忍,前头忙着给你了事,你不安安分分地悔过,而今倒迁怒起旁人,敢当着朕的面儿打自己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了。”
“我没错!”
睦儿脖子一梗,目中明明生起了泪,就是倔强得不肯落下:“错的是李璋,是他耍手段害我的!”
一旁的胡马急得满头大汗,躬身小步上前,直拉睦儿的袖子,冒死低声劝:“小爷呀,您赶紧跪下给陛下认错,别说了。”
“我就要说。”
睦儿推开胡马,瞪着他爹,气道:“李璋不就是会哭扮惨么,那些个朝臣也都是不长眼的,是非不分,明明就是李璋用心险恶,往我身边放细作,谋害我,我不过是以牙还牙罢了!”
“你倒有理了。”
李昭拊掌微笑,脸忽然阴沉下来:“朕今儿就如你的愿,踏踏实实地偏袒一次长子,来啊,给朕拿藤条打这个不孝不悌的东西,好好杀一把他的傲气,往死里打,打到他认错为止!”
瞧见李昭要动真格儿了,我心里一咯噔,忙要去劝阻。
可猛地一想,睦儿也确实太傲太冲动了,是该好好教训一番。
没多久,我就瞧见羽林卫军将长凳、绳子和藤条等物准备好,悉数摆在花厅中,他们面带难色,不敢去抓睦儿,畏畏缩缩地望向李昭。
“动手啊!”
李昭喝了声。
卫军闻言,上前拿住睦儿的肩膀,要将小王爷往长凳上按。
睦儿红着眼,面带微笑,还是一脸的不服和痞气,他直勾勾地瞪着他爹,将裤子扯下半边,登时就露出白花花的屁股,牙一咬,趴在凳子上,喝命:“打吧!”
“呵,还真是个厚脸皮!”
李昭手指点着桌面,冷笑着吩咐卫军:“去,把裤子给他穿上,狠劲儿打!打死了重重有赏!”
我站在李昭身侧,紧紧地环抱住六郎和七郎,心焦如焚地抬眼去看。
此时,两个卫军蹲在长凳边,一左一右按住睦儿的肩膀,另一个凶神恶煞的卫军手里拿着藤条,扬手就往下打,破风的刷刷声和藤条落在皮肉的啪啪声频繁传来,每一下都钻进我耳朵里,如同针似的,狠扎我的心。
“娘,你别哭!”
睦儿的声音已经有些颤抖了,仍对着他爹哈哈大笑:“我不疼,爹,你的羽林卫军不行啊,没吃饱饭么?手这么软,简直、简直他娘的像挠痒痒。”
李昭闻言,越发怒了,用力拍了下案桌:“用力打,给朕往死里打。”
卫军闻言,果然越发用力,没一会儿睦儿的裤子就被打烂,屁股打得血肉模糊。
这小子小脸煞白,愣是不求饶,也不认错,额头鼻尖全是冷汗,强撑着抬头,看他爹,居然念起屈原那满怀悲愤的文章来:“悲回风之摇蕙兮,心冤结而内伤;物有微而陨性兮,声有隐而先倡。”
“你还觉得自己冤枉?”
李昭眼皮生生跳了几下:“朕问你,到底认不认错?!”
睦儿已经被打得晕晕乎乎了,下唇都咬出血了,看着他爹,又念起唐朝青莲和乐天两居士的诗,以表自己的不满:“千里妖蟆一寸铁,地上空愁虮虱臣!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错的是李璋和那些是非不分的佞臣!”
一旁的胡马早都心疼得泪流满面,咬牙喝了声,大着胆子扑到睦儿身上,连声求饶:“求陛下宽恕,他尚且年幼,求您饶过他,再打就打坏了啊,娘娘,小木头是您亲生的骨肉,您、您快跟陛下求求情吧。”
我哭得泣不成声。
而此时,六郎和七郎一起挣脱我的环抱,跪倒在李昭跟前,哭着哀求:“求爹饶恕哥哥。”
六郎更是抱住李昭的腿:“爹,手足一体,孩儿愿意替哥哥受打。”
“你们都起来!”
睦儿挣扎着推开胡马,用力甩了甩头,将糊在眼睛上的汗甩去,冲行刑的卫军笑道:“接着打啊,藤条还没断呢!”
“好,真是朕的好儿子!”
李昭起身,冲睦儿竖起大拇指,喝道:“往死里打!”
我再也忍不住,冲过去用袖子打开卫军,蹲在睦儿跟前,用帕子擦儿子脸上的汗,气得哭骂:“你就不能服个软吗?啊?”
“娘,莫、莫哭……”
睦儿冲我艰难一笑,头忽然耷拉下,竟给生生晕过去。
“儿子!”
我一把抱睦儿,看着他下边简直血呼啦差,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恨得剜了眼李昭,哭得泣不成声:“你也真下得去手!他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我真没法活儿了!”
李昭显然也急了,忙嘱咐左右赶紧去将太医院院判杜仲找来。
他疾步上前,也蹲下仔细地看了眼睦儿,拳头攥住,稳住心神,皱眉吩咐一旁跪着的胡马:“待会儿把这孽障的血裤子送去袁文清和姚瑞那里,赶紧抬下去,把方才吊好的参汤给他灌下,看见他就来气。”
一时间,花厅乱纷纷的。
秦嬷嬷等人也不敢轻易动睦儿,直接抱来张极大的锦被,好几个人动手,将昏迷的睦儿挪到被子上,赶紧往出抬。
我心里揪疼得难受,紧跟着睦儿往出走,回头一看,李昭竟在花厅里不动弹,他此时蹲在那条长凳边,俯身,手指摩挲着地上孩子流下的冷汗还有血迹。
蓦地,我的火气也蹿起来了,让秦嬷嬷和云雀、胡马、蔡居等人去照顾睦儿,又把六郎七郎打发出去,门一关,径直朝李昭冲去,弯腰拾起那条还带着血的藤条,恨得往李昭身上抽了一下,哭道:“打几下,给他一个教训就行了,你还真下死手啊!”
“别气别气。”
李昭搓着被打疼的胳膊,站起来环住我,将我手里的藤条夺走,扔到一边,使劲儿摩挲我的背,柔声道:“你也看见了,朕若是再不管教,他就敢杀人了!”
“睦儿没那么蛮横!”
我掌根揉着心口,憋着气直跺脚:“你好好跟他说,他能懂的,这回还真不怪他,确实是齐王居心叵测。那凌霜照顾了他三年,你说他能不气?袁文清等人流水似的上书,逼你废他,他能不急?”
“没事没事。”
李昭将我环到方桌跟前,把我按在椅子上,亲手给我舀了碗老鸭汤。
我一把打翻汤,直面他,左右环视了圈,压低了声音质问他:“我真不知道你到底怎么了!你儿子把凌霜那贱婢往齐王府送,闹得满城风雨,你能不知道?他翻.墙偷溜出府,找袁文清和海明路的晦气,我就不信你的暗卫没告知你,你明明可以阻止的,为什么要纵着他!如今把他纵得惹出这泼天的大祸来,朝臣宗亲都上书,让你废了他亲王之位,逼你重重地惩治他,孩子今儿真不是故意跟你闹的,他实在头顶重压太多,没绷住,你给他慢慢讲道理,他会懂的啊。”
“正因为朕从前给他讲的太多。”
李昭眼里闪过抹狡诈之色,手指勾勒下我的下巴,挑眉一笑:“纸上得来终觉浅哪,过去朕给他教、他自己也在北镇抚司和朝堂上看,倒是知道袁文清直、姚瑞刚、齐王阴,可朕从未让他真正体会过一回。”
我大概知道李昭的用意了,手捂住额头,长出了口气,还是没忍住抱怨:“有你这样坑孩子的么。”
“这怎么是坑呢?”
李昭一脸的无辜,笑道:“这才多大点事儿,当年三王之乱的时候,朕被逼得险些自尽殉国,还不是咬牙走下来了?当年朕想给儿子取名李穆,首辅冷着脸下朕的面子,朕还不是笑呵呵认错儿,立马改了?天下哪有那么多顺顺当当的事,就得让他亲身经历一回,让他看到朝臣究竟有多难缠,奸邪究竟多狡诈,他才能恍然何为遇事要动脑子,何为忍字心头一把刀,朕这回非得把他这块又臭又硬的骨头打软乎不可!”
我捧住李昭的脸,恨得咬了口他的下巴,又拧了下他的胳膊,骂他:“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平日里算计朝臣罢了,如今竟开始耍弄起亲儿子了。”
正在我俩说话之际,只听外头传来轻轻叩门声,紧接着,蔡居恭顺谦卑的声音传来:“启禀陛下,萝茵公主携驸马求见。”
第163章 敏行 讷于言而敏于行
箩茵?
我心里一阵烦, 她来做什么?
因着当初废后的过节,再加上李昭明显偏心我生的三个孩子,箩茵难免心有怨言。
这不, 三年前的重阳节, 也就是双生子生辰之日,李昭特特宴请宗亲群臣, 给两个小人儿好好热闹了一场。
那时朏朏还小,正是皮的时候, 高兴得和六郎两个满场子追逐打闹, 不当心将菊花酒撒在了公主裙子上, 公主当即就拉下脸, 用帕子擦裙子的空儿,一把推倒朏朏, 悄声嘟囔了句不懂规矩的东西;
这事恰巧被李昭给看见了,李昭脸当即阴沉下来,但顾念着萝茵怀了六个月身子, 且她与驸马婚后不太和谐,已经有了滑胎出血之像, 便没搭理, 继续和伯父肃王爷吃酒谈笑, 回避这个不悦。
宫里大宴过后, 傍晚翊坤宫又举办了家宴, 席面上坐了我和三个儿子、郑贵妃、张春旭, 三皇子李钰和他的妻子沈氏, 还有齐王和王妃……
大家伙儿言笑晏晏,倒也热闹。
李昭其实挺喜欢这个驸马的,席上屡屡赐驸马酒, 甚至亲自给驸马夹菜,翁婿俩讨论诗词、书法,很是高兴。
驸马是袁文清的长子,名唤袁讷,字敏行,即讷于言而敏于行。
当年袁文清只是个穷举人,三十大几才在会试榜上有名,这么多年他儿子袁敏行一直跟着爷爷和母亲住在乡下,开平二年才来的长安,刚来时乡音未改,没少遭长安豪贵的嘲笑。
袁敏行一直以他父亲为榜样,原本也是想走科举路子,他曾经和鲲儿、礼哥儿、何道远和睦儿等皆在我府里的学中读书,羊大学生一度夸其对政事很有见解,文章写得极好。
后面袁敏行尚了公主后,李昭有意抬举他,加恩授其为翰林院编修,并国史馆编纂,众人都羡慕他好运道,不用科考就能得到“位高、职闲、俸禄丰”的官位。
李昭的意思是,公主打小就娇纵任性,废后和林氏经常给她嘀咕一些有的没的,使得她屡屡做出对长辈无礼之事,可这孩子本性不坏,而袁敏行温厚老实,希望驸马以后能善待公主,好好过日子。
他们成婚时,萝茵十六,袁敏行二十一。
李昭并没有因为素卿和张家的缘故,就薄待萝茵。
萝茵成婚时,李昭赐其封号“江城公主”,赏赐的金银和珍宝古数都数不清,不仅如此,他花费巨万银子营造了公主府,与袁邸仅一墙之隔,随嫁宫人、仆僮数百,良田千顷,极尽宠爱。
听说两人刚成婚时,三年未曾同过房,最后,李昭派了郑贵妃和进退有度的嬷嬷们,分别找这对小夫妻说话,他俩这才行了周公之礼。
按说都睡到一起了,应该如漆似胶,可俩人还是淡淡的,公主似乎有些瞧不上驸马,一个月只许驸马进房一次,每回同房,还要提前几天请示她。
袁敏行时刻记着父亲和陛下的教诲,要善待公主,便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也闷声不说。
这不,三年前的重阳节家宴上。
李昭有意抬举袁敏行,笑着说驸马修纂国史有功,想给驸马封个伯爵。
袁敏行是个聪明人,看见陛下说这话时,三皇子李钰的笑容凝固了下,而其妻沈氏也低下头,笑得十分尴尬不自然。
他立马恍然,李钰尚未受封,他一个驸马抢什么风头。
想到此,袁敏行忙跪下,说自己未有尺寸之功,实在不敢承受陛下的厚爱。
哪知萝茵抚着大肚子,不屑地看了眼李钰夫妇,笑着打趣驸马:“你尚了公主,给陛下添了小外孙,那便是最大的功劳,有何不敢承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