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过得真快,不知不觉,盈袖和良傅都去洛阳九年了。”
我试图用袖儿与袁敏行套近乎,让他对我放下提防,于是随意聊起了家常:“袖儿如今儿女双全,前不久给我的家书上说,她又怀了第四个。”
“表姨和姨丈鹣鲽情深,眼瞧着她家独女颜颜也长成,就快议亲了呢。”
袁敏行唇角果然浮起抹笑意,摇头,促狭道:“当年陛下将表姨夫派到洛阳为刺史,是想让他促成地方豪贵迁入关中之事,那陈南淮倒是携带家小迁了,可表姨的生父陈老爷就是不走,这不,表姨之前还跟月瑟公主说笑,想把颜颜定给公主家的长子,陈老爷不同意,说什么瑞王小时候亲过颜颜,而当年娘娘和表姨口头上给这两个小人定过,一女怎么能许二夫呢。表姨当即就恼了,呵斥陈老爷:‘谁让你管我家的事?我女儿要嫁谁,轮得着你管?’
陈老爷没敢跟女儿对嘴,偷偷找到表姨夫左大人,说君子一诺千金,当年元妃娘娘既然说出这话,肯定是喜欢咱们颜儿的,莫若让老夫带外孙女去长安走动走动,去找元妃娘娘认个亲?
左大人没好意思当面反驳岳丈,笑着说‘兴许娘娘早都忘了,且瑞王殿下的婚事乃政事,咱们这边一厢情愿有什么用,您老若是闲着无事,游游湖、溜溜鸟,不是小婿吓您,当年您一意孤行,逼迫袖儿和南淮成亲,结果是什么,您也看到了,盈袖儿女的婚事,小婿都不敢说什么,更别提您了,您若是还想见孩子们,就快打住,一个字都别说了。’
表姨夫一番话就把陈老爷给顶回去了,陈老爷虽然气,可到底没办法,再也不敢在盈袖表姨跟前提这事了。”
听见这番话,我噗嗤一笑,陈砚松这老家伙真是贼心不死啊。
当年湖心相聚,这老狐狸得意洋洋地说出自己的布局,并且还妄图以此控制我,被我察觉拒绝。
分别后,他就回了洛阳,这老家伙是个精明的,知道和我撕破脸对他一点好处都没有,后头主动帮我查张达齐失踪之事,也真是怪了,象州那个假张达齐被泥石流冲走,十年来下落全无,真张达齐更是一点消息都没有。
这些年李昭下了血力气查,还是一点消息都没查到。
可怕就可怕到这儿了。
要知道,不论真假张达齐,在十年前都是无罪的,李昭只是将他贬至象州做通判,他还未来得及有后招,这人就不见了。
若是一朝齐王得意,张达齐肯定会现身,谁都不知道他这十年在做什么,究竟潜伏在长安?还是遁世在某个李昭手伸不到的地方谋划。
每每想起这个人,就让我不寒而栗。
我深呼了口气,调整了下心绪,对袁敏行笑道:“本宫的确想和袖儿亲上加亲,让睦儿娶了颜颜。哎,姨娘不怕你笑话,睦儿那孽障虎狼似的蛮横,你瞧他这几日将长安搅和成了什么,没得委屈了颜颜娇花一般的丫头。”
我故意自称姨娘,又说了几句掏心窝子的话,转而叹了口气:“儿女的婚事,父母之命固然重要,可到底还是要看两个孩子性子、脾气合不合适,若是不合还被强迫成婚,也必定是对怨偶,你说是吧?”
袁敏行一怔,眼皮生生跳了两下,头低下,尴尬笑道:“是、是,娘娘说的是。”
“我瞧驸马和公主就很好。”
我拍了下秦嬷嬷的手,笑道:“嬷嬷你看,这两人平日里出双入对的,真是羡煞旁人。”
说到这儿,我扭头望向袁敏行,柔声问:“算算,距离萝茵小产已经三年有余了,你们俩就没想再要个孩子?”
袁敏行脸上的尴尬甚浓,都窘得口吃了:“这、这……还是想要的,只是老天不眷顾,萝茵身上一直怀不上,臣、臣也是没法子。”
“这样啊。”
我心里发笑。
你们俩一年通房的次数,两只手都能数的过来,后来萝茵那丫头越发过分,竟将行床笫之欢的时间定在来月事那几天,你能碰到人家才怪。
我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劝道:“你们俩都还年轻,也别太急,当年本宫怀睦儿的时候都三十了。对了,本宫与如今太医院院判杜仲的父亲杜朝义交情甚好,他老人家最擅长千金小儿科,只是这几年老爷子云游天下,鲜少听到他的踪迹,若是你信得过本宫,本宫会让人去将他寻回来,私下给你和萝茵瞧瞧,总还能再怀上的。”
“臣多谢娘娘厚爱。”
袁敏行此时脸几乎臊成了猪肝色,头快要杵到了地上。
我淡淡一笑,佯装痛苦的揉太阳穴,气道:“说起夫妻男女之事,没得让我又想起睦儿那孽障,这事想必驸马也听说过,起因是他跟前伺候的一个祸水小婢,所以说啊,伺候主子的侍女一定要选好了,莫要让那些有歹心的女孩近到跟前来,驸马在成婚前的通房丫头,有无这样刁钻的?”
袁敏行尴尬一笑,忙道:“臣的父亲管教甚严,再者臣少时家境贫寒,并无仆僮婢女伺候,开平二年与公主定下婚约后,更是不敢轻易招纳妾室通房。”
正在此时,秦嬷嬷轻咳了声,挥手让随行的宫人和太监们走远些,忙对我笑道:“娘娘快别说了,没得让驸马爷难受,您忘了三年前公主府“杜若”姑娘之事了?”
“杜若?”
我故作不解,冥思苦想了良久,疑惑道:“什么杜若?”
秦嬷嬷配合我,忙低声道:“就是从前在公主身边伺候的宫女杜若,哎呦,老奴至今吓得不敢想,就是那个被施以“割乳”刑罚的丫头。”
“啊,是她啊。”
我作出恍然之样,无奈地摇头,重重地叹了口气,斜眼看向驸马,果然,袁敏行眸中浮起抹复杂之色,有惧怕、屈辱还有愤怒,他拳头紧紧攥住,脸色有些不太好看,但仍旧一言未发。
三年前萝茵骤然小产,驸马好不容易盼来个孩子,谁知还给没了,自然是悲伤不已,成日家窝在书房里长吁短叹,甚至给伤心病了。
那时萝茵跟前有个宫女名唤杜若,样貌平平,但性情和顺温柔,体态丰腴,尤其那对娇.乳,丰满诱人,走路的时候颤巍巍的,惹人侧目。
这丫头见驸马如此伤心,便趁着送药的功夫,温言劝了驸马良久,驸马难过之下,抓住那杜若的袖子痛哭了场。
事后,驸马便对这丫头多有留心,时常暗中赏赐些银子和糕饼之类的东西,可因皇家和严父在上头压着,他压根不敢碰那丫头,而杜若也到了春心萌动的年纪,不敢明目张胆地与驸马好,但还是默默地爱慕着驸马。
有一回萝茵宣驸马去房里问话,恰巧杜若就在跟前伺候着,驸马没忍住,多瞟了两眼那丫头的胸,恰好就被萝茵看见了,当晚,萝茵就给驸马赏了一道菜,“清蒸嫩乳豆腐”。
驸马高高兴兴地打开食盒,一看见所谓的嫩乳豆腐,居然是一只完完整整的少女乳.房,驸马当即就吓得大叫了声,瘫软在地,捂着肚子狂吐了通,一问才知,那“嫩乳豆腐”的主人,竟是杜若。
驸马实在忍无可忍,与公主大吵了通,端着那盘“嫩乳豆腐”找李昭告状。
哪知萝茵早都有后招,当着家翁袁文清和父皇李昭的面,扮娇弱、装可怜,由宫人抬进花厅里,哭诉驸马在她小月的时候和宫人行苟且之事,两人密谋要害她。
袁敏行当时就跪下对天发誓,说自己婚后对公主忠贞不二,从不敢生出谋害之心。
萝茵命人将杜若房里搜出来的金银首饰等物拿出来,质问驸马:你难道没有偏宠这丫头?没有赏她金银?难道没有往她胸前看?
袁敏行是老实人,说确实有这么个事,可他真的从未越矩。
萝茵一听见驸马承认,当即就开始发作,指责驸马欺辱她,求陛下定要给她一个公道。
当时李昭因着呵斥过萝茵,致使女儿心情抑郁下小产,便有意偏了萝茵一把,说驸马实在不该在妻子小月时生歪心思,那丫头也是个不安分的,可萝茵惩治的手段也忒过了。
李昭为了堵外头朝臣的嘴,便收回赐予萝茵的大半田地和珍宝,此事便算过了。
袁文清虽知道自己儿子冤枉,但此事陛下已经有了决断,他也不好再揪着不放,若是再闹下去,势必嚷得人尽皆知,对儿子声誉更是不好,再说萝茵对公婆孝顺得紧,嫁过来后也无甚大过错,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律法也有明文可查,若是奴仆叛主,主子是对奴仆有生杀之权的。
袁文清无奈之下,也不做计较,可私下为杜若买了房屋,赠予金银,安置了这丫头。
哪知没几日,也不知是谁将此事给捅了出去,满长安都知道驸马不安于室,与公主身边的婢女做出苟且之事,公主又是个烈性的,给驸马赏了道“嫩如豆腐”,驸马吓得连屁都不敢放一个。
一时间,长安充满了对驸马同情和讪笑之声,驸马向陛下告病,有小半年没敢出门。
当时睦儿听说了这事,气得要命,非要闹到御前,给袁家哥哥争一口气,说若是换做他,非但打死都不认和丫头有苟且,而且还要休了这恶妇。我忙阻止了他,这是人家公主的家事,和你有什么关系,别掺和进去。
……
想起这些往事,我不由得叹了口气,扭头看向袁敏行,这小子眼里蒙上了层泪,但强忍住,没落下来。
“萝茵是骄纵任性些,你要多多包涵些。”
我柔声安抚了句。
“是。”
袁敏行应了声。
原本我是想勾起袁敏行的愤怒,让他对我敞开心扉,谁知这小子一句抱怨的话都没有,还能默默地与我游园赏花,要么是已经被萝茵打压驯服,要么就是百忍成金了。
不急,伤疤要一点一点掀、愤怒要一步步往出逼,我就不相信撬不动这块石头。
走着走着,就到学里了,我没有从正门进去,而是带着袁敏行从后院绕进去,同时,我给云雀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去给几个哥儿送吃食。
等到了学堂后厅,我还像以前那样,没有立马进正堂,而是刻意停下脚步,站在大屏风后看了会儿。
此时,宫人们端着大漆盘鱼贯进入,将冒着热气的珍馐美食端了进去。
羊大学士窝在四方扶手椅上,肥胖的身子几乎将椅子填满,他的粗脖子搁在椅子栏上,额上敷着块湿手巾,病了似的不住地哼唧,左眼起了针眼,红肿得厉害。
羊大学士下边坐着鲲儿、学礼和何道远,三个哥儿面前的矮几上布满了珍馐美食,他们坐在篾席上用饭,鲲儿腿面摆了本书,一边看,一边狼吞虎咽地扒饭;礼哥儿和何道远是连襟,挨着坐在一起聊家常闲事。
礼哥儿瞧见云雀亲自给他端了一碗鱼汤,忙笑着道谢,随即,他仰头望向羊大学士,笑着劝:“先生,您也别急,先用些饭吧,您这几日腰都细了几圈呢。”
何道远忙用手肘捅了下礼哥儿,顽皮一笑:“先生正烦着呢,那会儿他请旨进内府看了睦儿,原是想劝睦儿去给首辅认错,把大事化小,哪成想陛下险些把睦儿给打死,先生担心得不行,当即草拟辞呈,想给陛下和首辅等朝臣表个态,别让他们揪住不放。哪知睦儿听见先生这般做法,强撑着走出来,咬牙对陛下说,这事与羊舅舅半点关系都没有,孩儿一人没做事一人当,若您要贬了先生的官,那孩儿与先生共进退,不做这瑞王,和先生一起去地方!”
听到这儿,礼哥儿叹了口气:“其实这次也是睦儿做太过了,如此独断专行还了得?合该被陛下教训。”
鲲儿忙道:“可也不能把他往死里打,好好同睦儿讲道理,他还是能听进去的。”
听见这话,我扭头,悄声问袁敏行:“驸马,你觉得这回瑞王做错了么?”
袁敏行身子一震,忙躬身道:“臣、臣愚昧,不敢妄断。”
我笑笑,接着往里看。
此时,羊大学士将额上敷着的手巾扯下,气得直叹气,连连摆手:“罢了罢了,不谈这要命的小阎王了,咱们用饭罢。”
礼哥儿夹了块炙羊肉,大快朵颐,有意无意地斜眼朝我这里看了下,高声笑道:“头几日咱们几个做策论,谈起了象州治理,象州地处偏远,当地有十几个尚未归顺的部族,时常侵扰抢掠百姓,是为朝廷的心腹大患。”
何道远皱眉,筷子点着桌面,侃侃而谈:“朝廷从开平元年就往象州派文官治理,可仍旧不见效,若是一再放任这些披发左衽之徒,难免滋长他们骄悍之心,当出兵镇压之。”
羊大学士见他的学生们谈论起政事,烦躁一扫而光,喝了口鱼汤,笑着问鲲儿:“你怎么看?”
鲲儿笑道:“学生认为,应当继续派文官教化,朝廷经过三王之乱一劫,元气大伤,这十年来休养生息,四海经济逐渐恢复,若再掀起不必要的战争,于国于民无益。”
何道远家中乃武将出身,脾气难免大些,立马拍了下桌面,争辩道:“如此一退再退,岂不是纵容?鲲举兄未免也太和善了些,依小弟看,当派武官重拳治理,出兵将异族一举歼灭,正如当年陛下将左良傅派去辣手治理云州,左大人从前可是羽林卫出身,你看,如今云州的繁华稳定已不输长安。”
羊大学士点点头,看向礼哥儿,问:“学礼,你觉得呢?”
礼哥儿皱眉细思了片刻,笑道:“学生以为,文治武功缺一不可,象州周边游牧之族颇多,逐水草而居,一时间不可能完全歼灭,朝廷尽可施以怀柔之策,防御为主,攻击为辅,镇压和安抚并用,分五年、十年、二十年慢慢征服,征服后以当地土官治理,朝廷也派文官并治。”
……
看着里面热火朝天的争论,我斜眼朝身边的袁敏行望去。
袁敏行这会儿显然受到了极大的震动,他眼中满含羡慕还有不甘,不知不觉竟流下了泪。
我笑了笑,袁敏行做了驸马,注定了他这辈子都无法参政,只能窝在家里伺候着公主娘娘,而他看着昔日的同窗好友如此热烈地讨论时政,如何不羡慕?日后这三个哥儿通过科举入仕,若是做出一番政绩,那可会名留青史的,而他呢,史书上不过冠以江城公主之婿,所言种种,也是令人难以启齿的龃龉之事。
我扶了下发髻,笑着问:“本宫是内宅妇人,不太懂这些,驸马你觉得他们说的如何?”
袁敏行脸色十分难看,强笑道:“挺、挺好的。”
我点头微笑,柔声道:“走,咱们进去见见羊大学士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