椿岁微怔。
像是开口说了第一句,有些话就好出口了一些,江驯偏过下颌,抬睫瞥了眼三楼空荡荡的阳台,低声说:“我记事之后没多久,我母亲就带着我经常去不同的城市。待一段时间……待到她不想待了,再带着我换另一个地方。”
每次刚在一个城市认识了新的小伙伴,就意味着分离。因为对江晚来说,只有一个谁也不认识她的地方,才能让她感到安心。
所以朋友对小江驯来说,是没有多大必要的奢求。那样的年纪,就算当时相处得再愉快,转身也会有许多更可爱的人替代他。
谁也不会记得当时有个无关紧要的小伙伴,转头就了只有模糊记忆的一个画面。
江驯说得很平淡,语气也同往常没有多大分别,椿岁抄在兜里的手,却忍不住攥了攥指节。
从小到大,她只在高二这年转过学。但是先前小学初中的时候,班里倒是有其他学校转过来的同学。插班生,对原来就是一个集体的同学们来说,本来就是最容易被排外的存在。
椿岁不知道,江驯的这个“记事”起,到底是多大的年纪。更不愿意去想,他到底换了多少个不同的环境。他们两个第一回 见面,也不过就是十三四岁的少年。
她好像也终于能明白了,第一回 见到江驯时,少年为什么会一脸的桀骜冷漠。又好像能理解,江驯为什么对谁都像是无所谓的样子,甚至是和他关系最好的乔熠和佑佑。
人对一段关系投入和抽离的感情,本来就不是能轻易产生和消灭的,他却要随时面对这两种未知的情绪。
与其反复地经历,不如结起一层痂,不再剥开。
“我在江边见到你的时候,”江驯偏头看着她笑,唇角弯起好看的弧度,“正好是我在山城上学的日子。”
少年说这话的时候,尾音下意识地轻扬起来,眼睛里有婆娑树荫都挡不住的光。
椿岁蜷了蜷指节,忍不住把手从口袋里拿出来,垂过去,跟那天下雨的夜里一样,轻轻勾住了他一截指尖。然后看着他,抿唇无声笑起来。
江驯没躲,也没用力攥紧她,笑了笑,接着说:“后来我外公外婆出了意外,我弟弟在这里没人照顾,我母亲……”话音微顿,江驯轻蜷的指节,终于忍不住攥了攥。
脊背绷得有些僵硬,江驯最终说:“也在山城出了意外,我就回来了。”
椿岁有些愕然,江驯口中的弟弟,莫名让她联想起学校有些同学传的那个谣言。
只是,最终也只是点点头,轻“嗯”了一声。她听佑佑说过,江驯家人都不在了,只是不知道原因。椿岁也没想过让江驯剖开过往,把所有细节全部说给她听,毕竟每个人总有不想提起的回忆。
她也终于理顺了,他俩当时说好,第二天江驯要告诉她名字,结果她没去。后来再回秘密基地,再没碰见过江驯,他应该就是那时候回来的。
所以不是不告而别,不是不想和她做朋友,只是迫不得已。
江驯看着小姑娘脸上小心翼翼维护着他那点可怜自尊心的样子,忍不住好笑又心疼。
他不知道,是不是一旦对一个人产生了喜欢这种情绪,就会本能地滋生出一种叫自卑的心理。
他的确是还有好多事,不想让小姑娘知道,但也不希望看见她为了他的不安,束着自己的性子委曲求全。
过去至今,少年头一回生出揭开那层痂,剖开那些过往摊在她面前,同她一样干净鲜明站在对方面前的想法。
“岁岁。”江驯突然低头,俯身叫她。
“?”带着皂香的干净气息笼罩下来,椿岁一愣。
少年勾起唇角,弯起的弧度像噙着蛊惑,低声问她:“要和我交换秘密吗?”
“……?”不是,你这画风怎么跟我似的,一下子转得那么快,让她有点反应不过来啊!
见她不回答,江驯没再出声,只缓眨着长睫看她。本来勾着她的指尖,轻抵住她的手心划了一下。气音似的,像是迷茫又好奇地等着答案,很轻很轻地问她:“嗯?”
椿岁:“!!!”
妖孽,真是妖孽啊。居然用美色引。诱她!椿岁盯住他,忍不住既严肃且正义地想,并且伴着认真点头,开口的话却是:“那……也行吧。”
就是这么毫无原则。
第33章
“那你要问什么,问吧。”椿岁很严肃地说。
小姑娘一脸又倔又乖的样子,江驯忍不住轻笑出声。
少年温热清爽的鼻息拂过她耳廓,发丝扫在脸上,有些痒。椿岁抬手挠了挠脸,下意识顺手想摸摸耳朵尖的时候,又忍住收了回来。
呼吸微顿,江驯收了笑意直起身,低声问她:“你真的不喜欢打球吗?”
椿岁也猜到他大概会问这个,倒也没多惊讶,毕竟先前江驯就问过他两回。
鼓了鼓腮帮子,轻吁了口气,椿岁说:“其实也不是,就你也知道我爸是做什么的嘛……”
椿岁小学那会儿,山城的治安还没如今这么好,椿浚川也还只是个片警,虽然管的大多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小偷小摸打架滋事的倒也抓得不少。
在那群酷爱打群架的热血少年里,就有个常被椿浚川带回家吃饭——顺便进行长篇思想教育的少年。
椿岁对那个大哥哥的第一印象,就是糊了一头面目模糊的血,还龇牙咧嘴对她笑了笑。
牙很白,吓人又好笑。
椿岁歪着脑袋盯了他一会儿,反倒是乐得笑出了声,还问他痛不痛。少年愣了下,难得有些腼腆地轻轻摇了摇头。
小椿岁正是对什么都好奇的年纪,见那个大哥哥来过几次,就拉着妈妈宋清安问东问西,才知道少年很小就没了爸爸妈妈。从小就奠基在心底的蓬勃正义感,让小朋友下定决心,一定要跟老椿同志一样,用爱的教育感化问题少年!
结果,就是拉着赵欢歌一块儿,跟在大哥哥屁。股后面混吃骗喝,外加到处疯玩儿。三个人最常去的就是家附近那家桌球室。赵欢歌第一次见椿岁摸球杆的时候,就震惊于她的天赋惊呼了一声“大哥”,并且质疑她以前是不是偷摸背着自己来玩儿过。
那会儿的桌球室,还没现在这么正规,有的小弄堂里扯两张桌子都能做生意,也是职业小混混们经常光顾的据点。好在那条街上基本都认识椿岁这个混世小魔王,又是表面可可爱爱的小朋友,倒也没人为难过他们。
直到有一天,椿浚川沉着脸回家,头一回吼了她,让她以后再也不许去那种乱七八糟的地方。小椿岁愕然得不知所措,椿浚川却跟被人抽了精气一样,蹲下来抱住她,安抚地拍着她后背,低声跟她一遍遍道歉。
那也是椿岁第一次听见父亲压抑的哭腔,头一回看见他脆弱的一面。
椿浚川很慢地对她说:“岁岁,哥哥以后不会再来了。”
他接到报警赶过去的时候,少年已经安安静静地蜷在了地上。空气里是讽刺的血腥味。
他是听自己的了,没有找事,也没有以暴制暴。
只是椿浚川也不知道,在别人刀子捅进他肚子里的那一刻,少年有没有后悔听了他的。
椿岁怔怔地想了好久,嚎啕大哭。
这不是暑假和同桌分别两个月,也不是班里玩得好的小朋友要转学,而是一个会对她笑,带着她玩儿,教她打球的大哥哥,完完全全,不存在这个世界上了……
爸爸妈妈带着她和赵欢歌去送大哥哥的那天,椿浚川摸着她脑袋,让她一定要好好的。
她知道这件事对椿浚川来说有多大的打击,尤其是像他那样刚正到有些执拗的性子。你以为自己已经拉着一个少年走上正道的时候,他却因为不是自己的错误,永远不可能再好好走下去了。
所以即便知道这两件事之间,没有多少必然的联系,她还是再也没在椿浚川面前提过任何关于打球的事情。
“就是这样了。”椿岁低着脑袋,身体不自觉地弯下去了一些,俩手背到了身后,指节下意识地拧在一起,脚尖点着地上的梧桐落叶,慢吞吞不自然地来回踢了踢。
小姑娘声音很低,声音还有点儿的哑,情绪里压着的低落,不用看表情,也能猜到。
那点压抑的低落像丝线在他心脏上缠了一下,江驯垂在身侧的指节轻蜷,克制终于敌不过本能,抬手勾着她脑后,把她揽到身前,又往心口压了下。
椿岁一愣,眼睛都忘了眨,下意识地靠过去,俩个手还背在身后忘了松开。
少年柔软的毛衣上,干净的皂香盈在鼻息间。椿岁耳廓贴在他心口,耳朵里除了很远的路口偶尔一两声汽车鸣笛,就只剩了少年怦然的心跳。
椿岁觉得自己像掉进了一团晒了很久的棉花里,又温暖,又柔软。想闻一下那点好闻的太阳的味道,又秉着呼吸不敢有太大的动静。
直到脑后的发被江驯抚了抚。
“没事了,”少年说得很轻,温声安慰她,“都过去了。”
椿岁微怔,闻着他身上特有的,像初阳晒过青草的味道,既觉得安心,又矛盾的心脏不受控地跳动起来。
“嗯,”抿了抿唇角,椿岁伸手,反抱住他,像小时候妈妈哄她睡觉一样,轻轻拍了拍江驯的背,声音低低的,又带着点笑意,同样对他说,“没事了,都过去了。”
“以后……”小姑娘声音很轻,却又极郑重笃定,对他说,“都有我在呐。”
江驯压在她脑后的指节,倏地僵了下。
少年阖睫,脖颈低下去,温软的唇,小心翼翼又近乎虔诚地在她发心上贴了贴。喉结微动,低声说:“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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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时年看着浪了一天才到家的椿岁,阴阳怪气笑了一声,“回来得还挺早啊。”
椿岁一脸茫然地说:“那我再出去玩会儿?正好佑佑叫我去打会儿球呢。”
“??”她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这个时年就来气,他到最后才知道,此“佑佑”非彼“柚柚”。
“走了!”时年气哼哼地揉了揉她脑袋,“爸妈在家等着呢!”
椿岁笑出“盒盒”声,跟着他一块儿出门上车。
晚饭时候,一家人吃得挺开心,聊得挺好,气氛也不错,时语姝今天也没有柔弱不能自理。直到椿岁在卧室里洗完澡出来。
“你……你干嘛呢?”椿岁头发还没吹干,乱糟糟地趴在脑袋上,顿在浴室门口看着站在她书桌边的时语姝。
她睡觉的时候才锁卧室门,反正平时爸妈和时年要进来都会先敲门。
“岁岁,”时语姝像是吓了一跳,转身看她的同时,手里擦着的东西往身后推了推,一脸惊慌又抱歉地说,“对……对不起岁岁,我托朋友买了条项链送你,想给你个惊喜,就想趁你没看见的时候放你书包里。结……结果,不小心把水杯打翻了……弄脏你的书了。”
椿岁一愣,心里念着“千万别是那本书”跑过去,却在看到那本湿了大半的书时脑袋嗡地一声。
书页上面,别说那些拼音了,连原本印刷的字迹都模糊起来。
椿岁垂在身侧的指节,忍不住僵硬地攥紧。
“时语姝,”椿岁嗓子有点哑,语气凉硬地问她,“你到底跟我有什么仇?”
“你……”时语姝咬了咬牙,又强迫自己放软音调,“岁岁,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你看,我给你的礼物还在你书包里呢。”
垂睫瞥了一眼自己敞开的书包,里面的确躺了一个礼盒,椿岁却忍着怒意,憋着想揍人的冲动冷笑了一声:“我去洗澡之前,水杯在我台灯旁边,你自己看看桌上的水渍痕迹!它还能自己跑我书包里去?!”
时语姝脸色一变,又很快恢复过来,伸手去拉她胳膊:“岁岁你听我说,你真的误会……”
“你别碰我!”椿岁眉心蹙了蹙,胳膊一挡。
椿岁力气本来就大,又带着怒气,简单的一挡,就跟用力推了她一把似的。时语姝惊叫了一声,下意识拽着椅子一道跌坐到了地板上。
“岁岁,语姝,你们……怎么了?”时闻礼和时年父子俩关在书房里聊天,季知夏刚刚在楼下听到了椿岁房里的动静,还以为两个小姑娘的关系终于缓和了,却越听越不对劲,赶紧上来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