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驯是个界限感很重的人,可是他也不知道,是怎么让这么个看着跟小学生一样,却硬说自己已经初二了的小姑娘不知不觉间侵占了他给自己划出的界限的。
椿岁见他没反对,还垂着长睫像在想事情的样子,鼓了鼓腮帮子,撑在身后的手收了回来,低声叫他:“江驯。”
“嗯?”江驯回神,抬睫看她,唇角下意识地轻弯起来。
椿岁跟着无声笑起来,又突然说:“谢谢你啊。”
江驯眉眼微扬,没太明白她忽然说谢谢的用意。
椿岁抿了抿唇,倾身靠过去,一本正经地一字一顿,低声同他说:“我才不是胆小鬼。”
江驯怔然,回忆里那个小辫子扎得歪七扭八,总有两根呆毛翘在发心里的小姑娘,又跳到了他眼前……
“胆小鬼。”少年漠然地瞥了她一眼,冷酷地给她下了判断。
“??”本来还坐在他身边的小姑娘立马支棱了起来,起身蹦跶到他跟前,用站立的那一点点身高优势居高临下看着他,“我才不是胆小鬼!”
“你不是说他们都很爱你吗?”小少年蜷了蜷指节,神情不驯地望向她,“那你连问一声都不敢?不是胆小鬼是什么?
椿岁怔住。
江驯看清了她脸上些微难掩的踟蹰,轻嗤了一声:“胆小鬼。”
“你才胆小鬼!你全家都是胆小鬼!”小孩子能有什么坏心思呢,不过就是不太会骂人罢了,只好气哼哼又小心虚地反弹回去。
椿岁说完,拎过扔在江驯身边的书包,边把自己乱七八糟的零食塞回去,边对着江驯一脸严肃地说:“我今晚回去就问我爸爸妈妈。”说完又郑重补充,“我才不是胆小鬼。”
江驯跟没听见似的,懒洋洋地瞥了她一眼,仿佛在说:我看你也不敢。
椿岁气得“哈”了一声,背上书包就往家跑,跑了几米开外又突然想起来,赶紧转身跑回来。
江驯看着大口喘气的小姑娘愣了下,就看见她又说:“你明天还来的吧?那你也别忘了,明天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啊。”
少年撑在身后的指节,在石面上抠了下,神情桀骜地一言不发,好像没有听见一样。
心里惦记着趁想问爸爸妈妈到底什么情况的勇气还在赶紧回家,椿岁见他不说话,也没强求。反正这人就这么个脾气,其实最终结果都是挺好说话的。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认了啊。”小姑娘也不管他答不答应,霸道地说。说完,一溜烟又跑了。
江驯看着她跑得书包一颠颠儿的背影,垂了垂长睫,本能地轻笑出声。
所以……也会有人把他说的话,当做是共同的重要的,必须要履行的承诺的吧?
椿岁一口气跑回家的时候,椿浚川和宋清安还没回来。小姑娘跑到厨房,给自己灌了两大杯凉水,又拍了拍自己肉肉的脸,跳了跳眉毛让自己精神一点。然后背着手回了客厅,坐到沙发上——坐立不安地等了起来。
椿浚川带着宋清安到家的时候,就看见女儿像个抓提前下班员工的领导一样,一脸严肃地坐在沙发上,看见他俩进屋,还非常老干部地清了清嗓子。
椿浚川好笑地问她怎么了,椿岁趁着被江驯刺激的劲头还没过,站起来挺直腰杆:“那什么,爸妈,你俩是不是准备给我生个弟弟妹妹?要是……”
话说了一半,埋在心里那么久的忐忑和退却又涌了上来,小姑娘抿了抿唇,肩线崩紧,话音里难掩落寞不安却还是笑眯眯玩闹似的跟俩人说:“要是你们不想要我了,能不能提前一点告诉我,我先做下心理准备。”
夫妻俩一怔,还是宋清安先反应过来,笑着走过去,抱着她温声安慰:“岁岁听谁说的?妈妈最近只是……”
话才说了一半,椿岁吊着的心也才刚准备往下落,就听椿浚川声音绷得有些紧,对着椿岁说:“岁岁,妈妈生病了。”
椿岁一下紧张起来,撒娇似的搂住宋清安的腰小声问她:“妈妈怎么了?”
“妈妈没事,就是有点……”宋清安很慢地摸着她脑袋。
“阿清,既然岁岁问了,就告诉她吧。”椿浚川却出声打断她,嗓音沙得像江边水流冲不到的粗粝碎石,“岁岁大了,我们得告诉她。”
椿岁感觉到宋清安安抚似的摸着她脑袋的指节一下顿住,就听椿浚川又说:“你明天就得开始住院,你还要怎么瞒?”椿浚川的声音,哽得她有些听不清,“还有万一……万一你突然离开,你让岁岁怎么办?你又让我怎么办……”
安心躲在宋清安怀里抱着她腰,听着她心跳的椿岁一瞬怔忡。
所有情绪,像被人攒在一个根本装不下那么多东西的小匣子里,硬塞进她心里,又倏地让人撬开。
原来,妈妈不是要有弟弟妹妹。而是……随时可能会离开他们。
……
“江驯,”椿岁又很轻地叫了他一声,却没有看他。冬日里的江边风大,像是怕冷一样,椿岁抬手把外套帽兜兜住了脑袋,倾身环住膝盖,低声说,“谢谢啊。”
因为你,我才能在妈妈最后的时光,好好陪在她身边。
江驯微怔撑在身侧的指节,忍不住蜷缩起来。
“我们岁岁不是胆小鬼,”江驯抬手隔着帽兜,安抚似的轻轻拍着她脑袋,话音里带着点笑意,低声告诉她,“她只是……因为在乎。”
因为在乎,所以许多情绪,只能堂而皇之地被左右。
因为在乎,所以好多期冀,没办法任性地宣之于口。
椿岁本来还算绷得住的情绪,莫名被他温声安抚的话音带得松了根弦,鼻子酸起来。却又因为江驯那句正巧戳在她软肋上的话,心里暖胀起来。
自己都被自己莫名其妙又想哭又想笑的情绪弄得发噱,椿岁干脆当起了地鼠,脑袋往膝盖上一埋,含含糊糊地“唔”了一声。
江驯没催她,依旧轻轻隔着她帽兜似拍似抚,只是想让她知道,自己就在她身边。
直到小姑娘趴得呼吸都缓了起来,像是舒服地快睡着了,江驯才好笑地用了点力拍了拍,低声叫她:“行了,别真睡着感冒了。”
已经开始有流口水倾向的椿岁:“……”
低着脑袋擦了擦嘴角,椿岁掀开帽兜,一本正经做广播体操似的伸了伸胳膊。
“对了,你那会儿到底是为什么,就是不肯告诉我你的名字啊。”椿岁一直好奇于这个问题,正好还能转移一下话题,缓解一下刚刚尴尬的气氛。
江驯闻言,喉结在脖颈间轻滑了下,垂眼看着她。
……
“明天告诉你。”面对小姑娘又一次的提问,少年一脸淡漠,话音却忍不住有点傲娇地跟她说。
少年想,如果明天还能见到她,一定告诉她,自己叫什么名字。
她……应该能和他做好久的朋友吧?毕竟小姑娘死乞白赖地和他分享了那么多秘密,又信誓旦旦地保证,他们是一辈子的好兄弟——在他请她吃草莓蛋糕的时候。
他也想过,或许他压根是不需要朋友的,毕竟他随时都在准备离开。但是这一回,他想跟妈妈说,他不想走了。他想留下来。
大多数时候,同龄人面对他的冷淡,一两次过去,也没了想和他深交的念头。只有这个像条正直的小泥鳅一样的小姑娘,不厌其烦地一次次接近他,一次次踏进他给自己划的界限里。
像个……行走的小太阳,似乎也并不会问他是否需要,就那么顺其自然地照着他了。
只是那个说好了明天一定会来的小姑娘,从那以后,再也没有出现过。
小姑娘应该不知道,南陵江大桥的秘密基地,下雨的时候并不美好。雨水会混着泥沙冲向岸边,把她喜欢的小灌木浇得七零八落。
砂石缝隙里灌满了泥水,这块平整的石坝,也会被水淹得无从落脚。
江水泛黄,混沌得看不清来向和去路。
因为她说过,她不喜欢下雨。下雨的时候,她从不会来。
他却看见过好多次。就为了那点像是漏在碎石沙砾之间的尘土,只能被人忽略不见的希望。
江驯等了她好久,好久。
久到……他毫无选择,不得不离开。
“我在等你……”江驯垂睫看着她,唇角轻弯,低声说,“问我啊。”
第40章
江驯微垂的长睫尖被阳光照得半透,漂亮的眼睛里像落进了光点。椿岁看得有些怔,没太能理解江驯的意思。她不是……问过他好多次吗?只好茫茫然地问:“嗯?”
少年唇角轻弯,缓眨长睫看着她,却没应她。偏开头,迎着夕照阖睫,橙红色的光透过纤薄的眼皮照进来。
冬日午后的阳光,像金黄色的麦芽糖被撑成薄薄的一层,椿岁看见浅金色的光,覆上他冷白的皮肤,晕出一层暖意。那点光晕,像是能把他侧颜优越轮廓打下的暗影都照散开来。
远处高架着的南陵江大桥上,车水马龙的喧嚣隐约传过来,混杂了江风吹过岸边小灌木的窸窣声,世俗又失真。
椿岁也不知道为什么,莫名觉得此刻的江驯身上,像是有种她从未见过的状态。像是和某种情绪达成了和解,很轻松,很舒服。
像是怕吵到他一样,椿岁抿了抿唇放缓呼吸,学着江驯的样子闭上眼睛,微仰着脖颈阖上眼睫。
阳光照在身上,铺开朦朦胧胧的暖意,的确很舒服。椿岁像小孩子躲猫猫忍不住偷看一样颤着长睫,让细碎漂亮的光漏进来。
玩着玩着,又突然福至心灵地轻笑出声。
“笑什么?”江驯依旧没睁眼,却好像能清楚地知道小姑娘正在做什么一样,弯着唇角问她。
江驯问得很轻,声音也被太阳晒得懒洋洋的,很好听,还带着点笑意似的气音。椿岁清了清嗓子,用一本正经的语气问他:“江驯,你相信光吗?”
“……”江驯顿了会儿,轻笑出声。很想告诉她这个世界没有奥特曼,又怕这孩子没了梦做。
椿岁看着他像是闭着眼睛在认真思考该怎么回答她的样子,突然笑起来。这笑又和她往日里没心没肺的笑有点不同。
小姑娘笑完,轻声同他说:“小时候我一直坚信,爸爸那么忙经常不回家,是因为他白天要穿着警服上班,下了班要去做拯救世界的无名英雄。所以啊,我就想,可能真的有那么一批人,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在我们不知道的地方,扮演着光一样的角色。”
椿岁自认为就是和江驯闲扯一下,就当是让江驯对自己曲折的脑回路多点了解。说不定她说了这些奇奇怪怪的想法,有一天,江驯也会突发奇想——告诉她一些裹在那层安全保护壳下面,琐碎平常却真实的想法。
结果,江驯却睁开眼睛,偏头看过来,低声告诉她:“嗯,我相信。”
椿岁轻怔:“嗯?”
也不知道是因为刚刚睁开眼睛,蓄满眼底的光都铺到了她身上,还是因为阳光就偏爱这样干净纯粹的灵魂,那层蜜色的光晕,明目张胆地勾着小姑娘的轮廓漫延。
少年长睫缓眨了一瞬望着她,抬手,指节轻蜷,虚触了下。轻声却笃定地告诉她:“我相信啊。”
我相信。
这是身陷囹圄也挡不住的光。
-
“江驯陪椿岁去了山城你知道吗?”时语姝捏着手机问祁梦琪。
“什么意思?”祁梦琪不耐烦地问,“你都不在我面前装了,就别拐弯抹角了。”
时语姝扯了扯嘴角:“山城那个是她养父,她带着江驯一起去见了,你觉得她是什么意思?”
祁梦琪烦躁地说:“我爸还去找过江驯好几次,两个人不知道聊什么了。”
时语姝趁势说:“你一直说江驯不愿意回祁家,那你能保证他为了椿岁,不会接受你爸的提议吗?所以你觉得他们两个好了,你们家还有你什么事吗?”
“我不会让他回来的!”即便知道时语姝是在挑事,祁梦琪还是不免激动起来,毕竟按照正常人的思路,时语姝说的无可反驳。
“那你想到不让他回去的办法了吗?”时语姝故意语带嘲讽地问。
“你自己又好得到哪里去?!”祁梦琪气道。
时语姝咬了咬牙。她本来想借着“不小心”弄湿椿岁在乎又不值钱的东西,让她发火,让季知夏怜悯自己,却没想到弄巧成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