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头见到陆危进来,也没有之前略带冷淡的态度,大加赞叹道:“若非有你,肯定不会这么顺利的,幸亏送了你来阿姐身边。”
“多谢五皇子谬赞,卑臣愧不敢当,都是按照公主的吩咐行事。”陆危谦逊地不敢居功,态度良好。
江央公主的手腕轻轻托着下颌:“你是说乔婕妤获宠,还是扶婉吃了瘪?”
“都是都是。”宜章没有什么坐相地坐在垫子上,手臂伏在桌子上,把玩着手里的玉佩。
“你就这么讨厌扶婉吗?”江央公主素指拈着茶盖,滑过杯中溢满的茶水。
宜章理直气壮地说:“谁让她自己讨嫌的,她处处不如阿姐你,还要处处与你攀比,怎么就不讨厌。”
“那是你的兄弟比较讨厌,还是扶婉这个姊妹比较讨厌呢?”江央公主半倚在身后的凭几上,眉心萦绕上了几缕微不可见的不虞之色。
宜章骄慢地昂然“哼”了一声,“这有什么不同吗,不过我更讨厌扶婉,斤斤计较,皇兄他们还是更加不一样啊,他们这些男儿郎,才不会为了这么芝麻大点的小事,不依不饶呢。”
“可以宜章,你也并不大气啊,这么计较扶婉。”江央公主似是极为好笑,扯了扯唇瓣又没有彻底笑开,风轻云淡地反驳道。
她今日十分的好看,此刻的姿态,又是很放松地倚着身侧红木漆雕凭几,白底金纱的大袖因为她支颐的动作,从纤细白皙的手臂上滑下来。
乌黑柔长的眉眼如同最精湛的工笔,舒缓地描画在了雪白的面皮上,殷红的唇瓣抿着,唇角勾勒出恰到好处的弧度,一颦一笑都泛着清冷的贵气。
“我……”宜章也发觉自己说不过阿姐,成了个没理的,索性就耍起了小性子,鼓了鼓腮道:“阿姐,到底谁才是你的弟弟啊。”
江央公主终于敛起了笑容,肃然道:“你是啊,所以皇姐才会直言不讳,宜章,既然你还在说着讨厌挑剔她,这说明,你的境界也并没有高于扶婉。”
“噢。”宜章呆呆的看着阿姐,最后闷闷地应了一声,他还不能习惯这么讲话的阿姐。
其实就一直的情况说来,江央公主作为这个阿姐,不止没有变得严厉,反而愈发的柔声细语,温温缓缓了。
宜章还是小孩子的心性,他也许同样在勉强自己尽力长大,但终究还是不够的。
江央公主还是给了他一个台阶,饮了一口顾渚紫笋后,轻轻地问道:“陆危说,现在驻守南地的大将军是谢淮真,你知道他吗?”
“阿姐是说谢大将军,我当然知道,他很是了不起。”宜章一下子就来了精神,分外踊跃地回答道。
他对这些军政有关的事情,有种作为男儿身,理所当然的热衷。
就像所有人都认为,后宫里的女子都要才貌出色一样,皇帝女儿势必是金尊玉贵,娇生惯养。
这都是理所当然的。
理所当然……江央公主薄软唇瓣间的唇线,倏然绷直起来,闭上眼心烦意乱的,用指尖捻了下垂落的发丝。
有点讨厌这四个字了。
第24章 微妙 心思
宜章信誓旦旦地说:“想必此次, 父皇会对南地驻军大肆封赏的,我倒是一直很想看看, 那位一直未曾回京的谢大将军,是何等的英武不凡。”
“那位谢大将军何许人也,你知道吗?”江央公主的眼底水色淡淡,歪头问道。
宜章听她语气奇怪,还是回答得很流利:“当然知道啊,阿姐你这话问的奇怪,谁人不知,谢大将军是父皇的情同手足的伴读, 二人从出生到现在, 都是相合相宜的君臣,父皇也对他甚为器重。”
江央公主听着他这番过分天真的言辞, 由衷的因为忍俊不禁地笑了下。
看,做上位者就是这点, 总是愿意自我感觉良好。
自己以为和人家相处的不错, 做到所谓的畅所欲言, 就是真的君臣相得了。
有一点,宜章不知道,或者多少是父皇刻意回避的。
那就是这位炙手可热的谢大将军,除了是同父皇的一起长大的, 这其中还有一位青梅竹马,就是他们的母后秦后娘娘。
二人之间,恐怕是颇有一些情深意长呢。
“不过, 长姐你怎么关心这些啊,与后宫也没什么关系。”宜章百无聊赖地说。
他觉得,和阿姐说这些没有什么意思。
他也不认为, 阿姐能有什么很与众不同的见地。
女儿家活的轻松多了,看一看诗词歌赋,练一练琴棋书画,再做做女红插花什么的就行了。
何必来关心这些与她们无关的事情。
“怎么,我问不得吗?”江央公主神情微妙地反问道。
她讨厌宜章这种理所当然的发问,她只是讨厌自己因为帮不上宜章任何忙而已,江央公主这么告诉自己。
她被排斥在了一些事情之外,而宜章只能孤军奋战。
“没啊,我不是这个意思,阿姐,你今天怎么怪怪的?”宜章莫名有点怵她,以前这种感觉,只有在老师和父皇他们,当众问他的功课时才会有。
经验告诉他,即使真的如此,也不能说实话。
宜章瞟了一眼陆危,想起自己一直的心事,说:“还有啊,阿姐,陆危跟在你身边……”
“他很好,阿姐正要与你说,可否留他在月照宫多借我一些时日。”江央公主笑若春风地说。
“是、是吗?”宜章也噎了一下,他当然不是想说这个,奈何阿姐都这么说了,将他余下的话都压了回去。
“既然是阿姐说的,我自然没有不答应的。”
江央公主瞥了一眼下面的人,轻声缓语道:“做姐姐的不能照看你,还要向你讨人,真是麻烦宜弟了。”
宜章的语气分外开怀,觉得自己也是能够庇护姐姐的,朗声道:“阿姐这是哪里话,不要说是要一个宫人,就是你要我宫里所有的东西,我都会双手奉上给你的。”
平心而论,陆危的确是个很好用的人,他离开扶苏殿之后,宜章还好不习惯了一阵子,他在喝了剩下的半杯茶后,就像是被老师追问功课的学生,匆匆而逃了。
“公主这些话,真的是因为放心不下五皇子?”陆危正在垂首为公主斟茶,忽然问道。
江央公主被他突如其来的一问,问得有点发蒙,第一反应是,这还用问吗?
“还是说,公主您方才,是故意这么问五皇子的?”陆危几乎可以确定,江央公主就是在故意激怒五皇子。
随着陆危一针见血的问话,江央公主不得不去面对,有一个隐隐破土而出念头就是:似乎并不是。
她并不是一门心思的为了宜章。
当有一个人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时候,你就会察觉很多事情的本质,其实并非如此。
人是会自己欺骗自己的。
大多数时候,总是会骗得自己也深信不疑。
江央公主自始至终挺直的脊背,倏然松懈下来,她甚至扬了扬眉:“你好聪明啊,陆危。”
陆危泯然笑了笑,他不是聪明,作为旁观者看得清楚,看出了江央公主欲盖弥彰后的本质。
陆危发现,江央公主似乎也在强迫她自己,去做一些事情。
她不愿意也没有办法,但是这种路一旦走得太深了,可能就会一路滑下去,再也回不来。
她每日作画,不是为了闲情逸致的打发时光,教他读书,也只是为了告诫自己,铭记初心罢了。
就像她利用乔婕妤来得到父皇的信任,这其实,是从前江央公主最不以为然的。
她是有远比扶婉公主更有底气的傲慢,只是表露出来的时候,比他们含蓄内敛一点而已。
若是从前的江央公主,她一面看不上算计的手段,也不屑与扶婉去争宠。
但是这三年,在各种忐忑不安中,将外面这些曾经虚浮的一切都打散了,被磨成了烟灰,一干二净。
没有了父皇和母后,她似乎并没有比其他人多了什么。
她其实连宜章也是有些看不上的,只是和旁的兄弟姊妹的生疏里,多了一份血缘里的嫌弃不得。
宜章那时候学什么做什么,都是不用功的,她也曾在皇觉寺里暗自后悔,为何自己要为了宜章而放弃自己。
她身为姐姐面对五皇子,有点游刃有余的意思。
江央公主眯了眯眼睛,敛住了其中的光辉,也没有遮掩,直接道:“本宫不喜扶婉,但更讨厌宜章这么说她们。”
因为扶婉是被拘囿在后宫的公主,所以,她能够抢夺的,就是这方寸之地。
而宜章他们这些皇子呢,天生就有广阔的天地可以遨游,却来贬低扶婉等人的追求渺小。
宜章不计较他的兄弟们,是因为宜章笃定了,自己会得到一份无上的权力。
到时候,分他们一星半点也无妨。
“况且,他讨厌扶婉公主,并不仅仅是为了本宫而愤懑不平,而他却只这么说,因为他要面子,你知道一种劣根性吗。”
明明是他厌恶一个女子,为了自己的颜面,便说是为了其他的女子。
这似乎是很多男人都会这么做的。
公主对五皇子,到底是太苛刻了,还是已经有了别的想法。
陆危冉冉含笑道:“这么说来的话,卑臣似乎也同样卑劣了,只不过相比之下,卑臣讨厌的,是公主之外的人。”
“宜章他……并不是一个聪明的孩子。”江央公主仿佛是觉得,这么说出来有些残忍。
于是语气说的很迟缓。
然而,就是这种蓄意如泉水的温柔,在陆危听来,简直是令人噤若寒蝉。
“本宫有十枚安身立命的五铢钱,分不得与他人一个,他有万万枚五铢钱,也同样只分一个与人,却来说我们吝啬,这有什么道理可言吗?”
陆危会心一笑:“可是,扶婉公主不止是不分给其他人,还要抢夺。”
“你说,面对同样只有十枚钱的本宫,宜章会分给本宫多少?”
到了这里,陆危缄口不言,五皇子给当然是会给的,但绝不可能超出某种限度了。
她想明白了一件事,她当然需要陆危保护好宜章,但她希望陆危的忠诚,是出于对自己的忠诚。
陆危低下头去为她整理手边的茶具,刻意轻描淡写道:“公主,您想的太多了。”没有什么人或者事情经得起琢磨,还是难得糊涂的好。
“你这么说,仿佛是本宫太计较了?”
这么做,似乎很卑劣,但江央公主别无他法,她忽然有些淡淡的埋怨,父皇也许不应该教她那么多,让她并不是那么甘心的成为任何人的附属了。
陆危不知该说,公主是对五皇子的迁怒,还是过于精准的挑剔刻薄了。
陆危坦然道:“卑臣也许一枚钱都没有,但是卑臣愿意为公主倾其所有,包括卑臣的性命荣辱。”
江央公主说:“本宫没想错的话,方才宜章想要你回去的。”
陆危对她有过那么多次的示忠,江央公主都没有特别在意,她想自己是不需要的,她只是公主罢了,不需要太多为她出卖性命的人。
现在她的想法有些改变,这样似乎也很不错。
“公主知道?”陆危问出这句,才觉得自己是在发傻。
说实在的,之前公主没有问过就知道,五皇子曾经教训过他的事情,现在眼皮子底下的这一点,她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江央公主带着一点狡黠道:“可本宫想,我暂时应该还是需要你的。”
这个明知道终究会到来的结果,被江央公主轻描淡写地掠了过去,陆危竟然有种逃过一劫的庆幸。
他当然也很清楚,这是长久不了的。
可他情愿以日后的苦难,来贪图这一时的一眼又一眼。
陆危折身俯首:“这是卑臣的荣幸。”
江央公主玩笑似地问道:“跟在本宫身边,不觉得屈才吗?”
她发现,自己以前是小瞧了陆危的,他身上是有值得称道的造诣的,才能跟在宜章身边,做了最宠信的宫人。
陆危郑重其事地回答:“在殿下这,才不是屈才。”才不枉此生。
陆危知道,这些话有些不能说。
说出来,就要使人发笑了,痴心妄想啊。
“对了,那幅画呢?”江央公主忽然想了起来,若不是宜章来得突然,她本是打算回来后作画的。
陆危道:“卑臣已经拿回去了,公主可是要过目?”
“不必了,今天有些累了,改日再说吧。”江央公主本想帮他再画一画的,既然陆危已经拿走了,她还是不必多事了。
陆危心头略微怅然若失,他应该拿过来的。
殿外夏日的枝头翠意纷纷,迎风摇动,江央公主撑着下颌,凝望着陆危,沉眉思忖了起来,她该说什么呢,能够来嘉奖到陆危呢。
她赏过陆危他们许多的东西,但是都不见他特别的欢喜。
后来她想过,也许是源于陆危和捧荷她们不同,他没有家人,这些身外之物对他来说,都是没有太大用处的。
这是她第一次低下头颅,去探究一个宦官的心思。
她不知道,能够让陆危继续留下来,就已经最好的奖赏了。
第25章 月圆 先得月
“宜章说的不错, 父皇今日一定会很高兴的。”江央公主望着外面的竹影摇动,口中淡淡地说。
谢淮真这一战役凯旋, 朝堂上的臣工侯爵,也都颇为擅长见风使舵。
此前多少想要将谢淮真挤下去的人,纷纷一改往日苛责的口风,前赴后继地向陛下献上了赞叹洋溢的贺表,夸赞陛下的慧眼识人,知人善用。
赫枢纵然心中清楚怎么回事,还是心情愉悦,他对谢淮真是有所芥蒂, 但重用也是真的重用。
但在不知不觉之际, 谢淮真在南地的势力,也已经达到了熏灼四方。
赫枢依旧沉浸在纸醉金迷中, 过得日月无天,如幻如梦, 他的女儿则真正的被抓进了一个荒诞的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