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所有人噤若寒蝉时,一位大胆知趣的美姬,朱唇中忽而发出清脆的笑声,拊掌击节道:“哎呀呀,江央公主果真是貌美如花,颇有陛下的风姿呢。”
这一句话不仅打破了僵局,也算是为这对父女解了围。
皇帝饶有兴致的,看了一眼这位知趣的美人,就着她的素手饮了盏中酒,挑眉道:“竟然是梨花白,如此,今夜就你来陪伴寡人。”
美人承恩自然心生欢喜,低头掩唇娇羞的笑了起来,花枝乱颤,被皇帝拥入怀中。
他就这样在子女面前,公然的与美人调情,江央公主藏在袖子里的手,几乎痉挛得收缩起来,她杏子状秀致的眼满是绝望。
而一旁如莺歌般的美人们,纷纷以甜美的声音殷勤应答,盛赞酷似陛下的江央公主美貌无边,听得几乎叫人脸颊发热。
江央公主却是越发脸色发白,指尖冰凉,双眸轻颤。
皇帝倚在榻上单手支颐,语气慵懒散淡:“你抄的经书父皇都看过了,众臣亦是上疏,吾儿有怀橘之德,朕心甚慰。
江央你也一直会是寡人最体贴的好女儿,是不是?”最后的三个字,被皇帝齿间将字音刻意咬得很重。
美人知趣的止住了笑声,见此情景,心头大为迷惑,这可不应该是对待亲生女儿的态度,听说当年秦后活着的时候,满宫里就属这母子三人最为得宠,风光无限。
“是,儿臣定如父皇所言。”江央公主似是极为勉强的,露出一抹浅淡的笑容,看起来有些淡淡的清苦寂寥。
这些令人云山雾绕的话,仿佛是在打什么谜语一样,唯有他们父女间懂得。
对于三年未见的女儿,只要乖巧听话就好了。
皇帝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身体重新向后靠去,摆了摆手打发了她:“行了,既然平安回宫了,就退下吧。”
“是,儿臣告退。”身后传来了父皇的大笑声,江央公主的背影略显僵硬。
不知情的人看上去,以为是再寻常不过的动作,可唯有她自己知道,她已经受不了了,不得不落荒而逃。
离开步伐如同往年看过的傀儡戏,被看不见的丝线勾起腿脚,一步一步的离开了蕴章殿。
陆危听从宜章的吩咐等在殿外,四皇子来找五皇子,他分明是不愿意离开的,还是展颜,似怕人起疑一般,故作欢快的同人离开了。
他跟在宜章身边几年,比起旁人更了解这位五皇子的秉性,他虽年少但素昔稳重,往日里见到陛下,也未曾露出过忧患之色。
今日却频频显出异色。
陆危心里的担忧愈发浓重,终于见到江央公主出来,衣袖低垂,有些失魂落魄的样子,抬头看见到他,下意识露出了死里逃生般的苍凉一笑,满怀释然。
他心里不觉一紧,迅速迎上前去,可奈何自己无权过问,几次欲言又止。
最后,陆危只能低声微笑着回禀道:“公主,五皇子已经随四皇子返回麟趾宫的扶苏殿了,陛下此前吩咐公主暂居月照宫。”
“麟趾宫,宜章并未提及此事,他何时去了麟趾宫?”江央公主敛起眉头,并没有在意自己居于何处。
而是第一时间注意到,一直以来,宜章信中竟然都没有提及此事。
他上面有序齿为二、四这两位皇子,又不是一母所出,只怕并不好过。
麟趾宫乃是皇子群居之地,一般是在十岁后才会迁入,跟随皇帝任命的老师学习课业。
陆危大概早就准备好,她会询问这些了,口吻极为流利地答道:“就在公主离宫不久后,陛下说五皇子年幼不宜久居旧殿,不如与兄长共居麟趾宫。”
那么就是说,她离开了多久,宜章就已经去了麟趾宫多久了。
父皇,他们的好父皇。
江央公主抿紧了如春樱般的唇瓣,宜章已经过得如此艰辛,却把亲信送来她的身边。
她这才真正注意到了陆危,目光如水地滑过他。
因他始终低眉垂首,只看见光洁的额头,以及小半张阴柔的面庞,墨绿色的衣袍在汉白玉的甬路上,将他这个人衬得如冬日里的修竹一般,又压得极为持重克谨。
说起来,似乎还是和父皇有关,以前的宦官宫袍制式颜色并非如此,大多是沉重压抑的灰蓝灰紫色,让他看不惯就给改了。
她沉吟道:“既然是宜章吩咐的,你就暂且留在本宫身边,他日若是宜章需要,你就回去扶苏殿。”
“是,陆危明白。”陆危垂首翘起唇角,从善如流地应承了下来,又说:“卑臣为公主在前带路,回月照宫去。”
即使是暂且一时,也无妨。
他等待了这么久,自然有的是足够的耐心,不求一开始就长长久久,但求有机会伴于江央公主身侧,能够为她排忧解难。
不急,不急于一时。
“嗯,走罢。”江央公主抬眸一看,不止是陆危了,还有其他的宫人等候。
陆危在令人平和的缄默中,将胸臆里一腔如春江水的澎湃压下去,缓步行于江央公主身前,一道往月照宫去。
说来蹊跷,当初皇后娘娘暴病而亡,作为骤然失去母后,尚且只是个孩子的江央公主,却马上被皇帝下令送出了宫去。
一时宫中众人也众说纷纭,没有个定论。
再加上皇帝与出身世家的皇后娘娘,乃是打小长起来的青梅竹马,十七岁掌权选了情投意合的青梅为皇后,先后诞下了江央公主与五皇子宜章。
可以说在绝大多数人看来,不失为一段佳话。
总之,就是越想越诡异。
此刻见到了日思夜念的公主殿下,纵然陆危有心,却要顾忌身份之别,连关心之语都不能说出口。
无论心中那丛火烧得有多热烈,他依旧有着绝对的自知之明。
尊贵无匹的江央公主,不计是被皇帝如何对待,岂是他可以随意揣度猜测的。
第3章 纸鸢 月照宫
正在同去月照宫的路上,背后传来了迅疾的脚步声,陆危还没有转头,就对江央公主说:“是五皇子过来了,想是放心不下您。”
江央公主扭头一看,果然是急匆匆追上来的弟弟:“你是怎么知道的。”
陆危笑而不答,就冲五皇子此前离开时,一步三回头的样子,他就算准了这位殿下,绝不会乖乖待在扶苏殿。
这厢少年已经更了衣,他不敢去蕴章殿同父皇寻晦气,只好在半路上来追阿姐了。
江央公主抬手扶住了他的双臂,略带嗔怪道:“慢点跑,我又不会消失。”
“阿姐,父皇他没和你说……”宜章着急忙慌地跑过来,气都没喘匀,脑子里的话就要脱口而出,忽而被阿姐抬手掩住了嘴巴。
“你要知道,不可说……”江央公主抿起唇瓣,朝他轻微的摇了摇头,至于不可说什么,她自己也没有继续说下去。
陆危始终像是一个不存在的人,在三步之外静静地束手等候二人,他想自己也许差点就听到了一桩秘密。
宜章的眼眶里,迅速漫上了一层水色,似是满心纠结,抿了抿唇郁郁寡欢地说:“我记住了,我们一句都不再说。”
江央公主方才轻缓地点了点头,不温不淡地笑道:“嗯,这就很好。”
一行人到了离月照宫不远处,就有宫女在外等候。
“这里着实是太偏僻了,父皇随口指了,谁也改不了。”宜章郁闷又愧疚地说。
他清楚从前母后的栖凰宫是不能再居住了,可这过于僻静的月照宫,也不该是皇姐受到的待遇。
江央公主却没有任何的不满之色,反而抬目光如一顷波澜不起的湖水,和煦温软道:“你看这满宫的海棠就很好啊,是吧,陆危?”
这可让陆危有些受宠若惊:“公主所言极是。”
宜章没有反驳,转言絮絮叮嘱道:“从你走了之后,瑜妃和扶婉母女就越发得意了,阿姐你要是遇见她们,不必多加理会。”
月照宫里外,尽是海棠花枝依依低垂,斑驳的花影落在地上,偶尔有鸟雀之声鸣叫。
“奴婢捧荷见过两位殿下,”捧荷等宜章说完才过来,朝他们分别行过礼后,笑语晏晏地说:“奴婢是负责打理月照宫的宫人,来为公主引路介绍宫殿里的布置。”
捧荷看上去年岁也并不大,清凌凌的,嫩嫩的像是才抽出芽的花枝。
“好啊,”江央公主看着她也讨喜,随手敛起一枝垂下的海棠花枝,轻点了点头:“那么,先去哪里呢?”
捧荷含笑道:“自然先去月照宫的主殿……”
看着细听宫人讲话的皇姐,宜章突然落后了几步。
他与身后跟随的陆危同行,侧过头目光意味不明,突兀地发问:“陆危,你可知道,你这个名字很特别?”
陆危做出茫然之色:“卑臣不知,请五殿下赐教。”
如陆危这般侍奉皇子身边的,日后极有可能是随宜章出宫建府,有一半的情形会成为半臣半奴的存在,故而会自称卑臣。
“危乃二十八星宿之一,却不念作危,而通跪。”宜章歪着头似笑非笑,口中如同诵读般地说出这番话,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则俱是冷然之色。
“明白了吗?”
陆危越发垂下双肩:“卑臣明白,殿下放心。”
“阿姐这里我就交给你了,若有差池,唯你是问。”宜章这才负手满意的颔首,这番话不过是例行所为罢了。
他必须要陆危明白,他是奴婢,需得对皇姐恭恭敬敬,不可有任何的怠慢。
同时,他也是放心陆危的,从来到麟趾宫后,他并不似其他的一些宫人勾勾搭搭,心性沉稳安分,性子很独。
“宜弟,怎么走的这么慢?”江央公主转过头来唤了一声。
“来了。”宜章就又扬起灿烂的笑脸,步伐轻快地走到她身边,殷勤地说:“阿姐,我记得这宫里有一处月照台,倒算是一处好风景,咱们一同去看看。”
陆危在后面遥遥的望着,姐弟俩并肩而行的背影,脑海里的记忆一下子,就被拉回了三年前的晴朗的日子。
从记得事起,他就每天和一群小火者,在这宫中做最卑贱的杂役。
那时候,他的整个天地,仿佛就只有那么大,灰暗的,不见天日的。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可这天,那么近,又那么远。
他们在这天底下最尊贵的地方,可是见识还不如外面的山野孩童,忙忙碌碌的蝼蚁,在这一小片天地辗转生存,而后无声无息地死去。
他一步一步往上爬,他想去瞧一瞧,这高大的宫墙内,最干净,最华美,最富贵的地方,究竟是什么模样。
碧瓦朱甍,飞檐阙楼,他在这里生活了这么久,却是第一次见到,如此辉煌而壮丽的殿宇。
果真,比他想象的还要壮美巍峨。
他跟着管事去前殿的路上,看到头顶上掠过一架纸鸢,飘飘摇摇的落在了银杏树上。
那一次,他就是这样偶然遇见了两位殿下,江央公主已然有了端庄的风姿。
江央公主与彼时尚且年幼的五殿下,一前一后匆匆快步过来,宜章更是看到挂在树上的纸鸢,止不住的抱怨道:“哎呀,居然挂在树上了。”
“这银杏树,真的好高。”江央公主与五皇子双双而立,晴朗的阳光落在他们的脸上,恶人动作一致的抬起手背,遮在眼前,仰头张望着茂密的银杏树。
领着陆危的胖太监观此,便道机会来了,满是不高兴的脸上转瞬添了笑,将手里的东西交给陆危拿着,就要走过去献殷勤。
众所周知,这一双儿女乃是秦后所出,金贵的要命,无论做什么,都是乌泱泱地跟着一大群宫人。
至于陆危他们,鲜少有机会能够露脸。
江央公主,他是知道的,秦后娘娘所诞下的公主,是皇帝的掌上明珠,连同母的五皇子也一度不及她。
原来,这就是公主,帝后之女。
他们说她是金枝玉叶,隋珠和璧。
彼时,陆危还不懂这些词,只是听宫人们口耳相传的。
即使听人解释了意思,微不足道的他,只能发出一声惊叹,那该有多美啊!
“还不是都怪你,否则纸鸢怎么会落到树上。”
江央公主半点都不像是个姐姐,反而和宜章猫打架一样,彼此昂着头叫唤吵嘴。
“找人来摘不就好了,”宜章转头一看,越过那个胖太监,就叫住了这边发怔的陆危:“哎,就是你,你上前来。”
“是,奴婢见过两位殿下。”陆危当即如闻纶音,走到两位殿下面前,叩首跪拜,连头都不敢抬。
碧枝摇曳,树影婆娑,浓阴落在了陆危面前的地上。
他只能看见眼前是一双金丝线绣重瓣莲花锦鞋,淡粉色的花瓣,金色的绣纹,一道道的绣纹看起来,仿佛是纵横交错。
细细观之,其实全都是互不相干。
“你会爬树吗?”五殿下倒是很想自己上去试一试,可是这帮宫人肯定阻拦,看着眼前瘦小的太监很是怀疑。
“他会,这小子可是爬树的一把好手。”带着他的大太监的脸上,挂着谄媚的笑,一边踢了踢他。
陆危也只好忙不失迭的点头道:“奴婢可以一试。”
宜章鼓了鼓嘴,转过头对江央公主说:“阿姐,这有个内侍擅长爬树,咱们让他把纸鸢拿下来就行了。”
“真的爬的上去吗,万一摔下来就不好了。”少女一把脆嫩如黄鹂的嗓音轻灵,天下再难寻这般动听的声音。
陆危大着胆子,说:“公主放心,奴婢身手很快的,不会摔的。”
江央公主还待迟疑,宜章已经亟不可待,催促他去为阿姐拿纸鸢了。
果然如他所说,陆危三下两下就攀上了树,看得宜章赞叹不已。
甚至转过脸对江央公主道:“阿姐,阿姐,以前我怎么没发现,这些宫人这么厉害。”
陆危从树上往下望,看见身穿水绿苎丝交领襦裙的少女,被宫女簇拥着,她正仰着头朝上看,几次欲要张口,似是有些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