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是在尽其所能的在这座宫殿留下一些痕迹。
于是,在众人心里,陆危虽然严厉了些,但想的都是,陆掌事身为一个恪尽职守的内官,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倘若陆危知道他们的心中所想,可以的话,一定会告诉他们,陆掌事的小心思可多着呢。
捧荷在不知不觉间,事实上是感受到了那不寻常的情愫。
然而并没有人相信,甚至她自己也没有想到这里。
江央公主抚袖舒平了衣袖,侧身对镜,低了低玉白的脖颈,抬手缓缓将一把乌发捋到颈后,如同瀑布一般倾泻而下。
心头涌起的阵阵悸动,令陆危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少女巧笑倩兮地一笑,问他:“本宫好看吗?”
“殿下自是好看极的。”陆危束手伫立在旁,看着镜子里,若芳菲之选的美人,含笑道。
捧荷心中腹诽,陆危这些内侍的谄媚作态,果然无人能及,虽然不可否认,他说的是事实。
“公主可要用膳?”
江央公主分外随和道:“嗯,传膳吧。”
对于挽栀等人来说,江央公主好伺候得让人惊讶。
她们原本都做好了,即将侍奉一位性格古怪的公主的准备,没想到不仅性情清淡随和,连素日的饮食也没有挑剔过。
待江央公主梳妆完,宫人捧着早膳鱼贯而入,摆好早膳后又行云流水的自偏门退出,仅有捧荷等人在内服侍。
虽然江央公主说了,简单一些就好,但宫里,都是该怎样就怎样的,今日伊始早膳之繁复多样,比得上她在寺里一天的膳食了。
而且那是个吃素斋的地方。
可想而知,她不知道,父皇把她送到那里去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她会吃这么多年的素。
盛在莲花小盏里的芙蓉蛋,较为清爽的鸡丝银耳,香鲜的蕈菌竹荪,色泽樱红的炖樱桃肉,绵软的牛乳软香糕,一壶清甜的杏仁桃花露等等,不一而足,配着公主皇子专用的银盘乌木箸。
江央公主今日大抵心情不错,见此仗势动了动唇角后,还是忍不住多调侃了句:“已经好久未见过,这么铺张的排场了。”
陆危敛着衣袖,一本正经地解释道:“殿下之前几日方回宫,须得清淡饮食调和,想来现在已经适应过来了,自然该和宫里的规矩走。”
江央公主回来后,陆危第一时间,就遣人去清了太医,为她请平安脉,记录脉案,又开了调理身体的滋补食膳。
果然是有些体质虚寒,而后陆危也发现,江央公主有些厌食的症状,
“殿下容色气度,皆更甚从前。”陆危一面满心诚挚地说,一面细致贴心的为江央公主布菜。
这些时日,他用最快的时间,将公主的喜好一一都记清楚了。
“噢,看来你知道,本宫原是什么样子?”江央公主拈着白瓷调羹,慢慢地搅着碗中的百合清粥,并没有什么食欲。
却莫名谈兴甚佳。
陆危迟疑了下:“卑臣……略知一二。”
他当然不可能说,自己为了更多的了解江央公主,曾经以五皇子为借口,去询问过侍奉在栖凰宫的宫人。
尤其是让五皇子知晓的话,恐怕脸都要黑了的。
要知道,他一直以为自己慧眼识人,却不料,人家是另有所图。
江央公主在皇寺里,与世隔绝多年,听不到外面的消息,就是如此的可笑,她被最宠爱自己的父皇,发配到了皇觉寺。
在皇觉寺的日子,当然不是那么舒适的。
十多年的高床软枕,金玉满堂,一朝变成了青灯古佛,暮鼓晨钟。
说是宫人簇拥,可实际上,都是父皇派来监视她的。
她衣食无忧,又心事重重。
回来后,她显而易见变得淡然无味,性情寡淡,连对五皇子也是淡淡的笑,淡淡的说,真的像是修行之人了。
于是,宜章才会这么努力的与阿姐要好,想要将失去的这几年,连同和母后的那一份,也一一修补回来。
“公主,五皇子来了。”
“嗯,让他进来。”江央公主只对宜章一个人开门接见。
“阿姐,说真的,你不怪我吗?”宜章知道,是为了保护自己,阿姐才会被送出去那么久。
“怎么会,我是你的姐姐,怎样都不会责怪宜弟的。”江央公主眼睛弯了弯。
她本就是极好看的人,这一笑,更是天然娇妩。
宜章抬头望着阿姐,也笑了。
他还有阿姐,他们嘲笑他没有母后,他也不敢去找父皇,可是现在没关系了,他有阿姐,他一个人的阿姐。
“你看,本宫这字写的好不好?”江央公主抬臂拿开笔,侧首抬眸问他,眉间颇有两分得意之色。
当初,江央公主一直是和所有的宗室子弟一起入学的,即使是在皇觉寺里,也有着相当丰厚的藏书,学识自然是不差的。
“卑臣……不太识字。”陆危难得惶惶羞愧的低下头,声音涩哑,分外窘迫的说。
连他自己的姓氏,也是后来跟着五殿下,才学会认的,好不为难。
江央公主没想到是这种回答,涩声道:“可惜了。”
陆危在她看来,是相当聪明的人了。
宜章都算不上,宜章小时候就不觉得太聪慧,但是他是嫡皇子,人人都夸他。
江央也不能打击他。
她从来都没说过,母后说,赤子之心才是最重要的。
赤子之心是要命的。
江央公主回来后,还是没有强迫他去接受一切真相,就让他糊里糊涂的也好。
“你穿着墨绿色的衣裳,倒是很好看,颇有几分清雅,很像是个读书人。”自此之后,陆危便常常身着青绿常服。
陆危束手敛眉站在案前,将画上的一切定定的瞧了半晌。
公主方才清越的嗓音,尚且萦绕在耳边:“秋生露珠风荷外,寒到云窗雾阁中。”
他有些艰难的试图记下这两行字的模样,一遍一遍的低声默念。
第6章 扶婉 挑衅
“这是殿下回宫后,第一次出席宫宴,怎可疏忽。”陆危的种种迹象来看,他无疑很重视这次的花宴,比江央公主自己还要上心。
捧荷掷地有声道:“扶婉公主也会出席的,您势必不能落于人后才是。”
江央公主弯曲的手指,拈了拈雪白素锦底杏黄牡丹锦帕,揉皱了指尖的花瓣,低眉自嘲道:“本宫有什么可与她们比的呢。”
陆危从捧荷手中挑了一盒口脂,他拿了细毫笔,在她抬起下颌后,轻轻地将唇脂为她涂上,朱唇皓齿,面若桃花。
想要夸赞公主的美貌,不是用谄媚的语气奉承,而是以一个男人的目光,去赞美殿下。
江央公主的唇若樱花,肌肤如雪,浑然天成的玉人一般,何德何能,今世能够侍奉她。
可是,他又有什么资格,去赞美殿下呢。
他仅仅是一个太监。
“没什么意思的。”江央公主摇了摇头,随他们去了。
江央公主许久没有出现在人前,甚至有流言蜚语,说她在寺里受到感化,于是真的要剃度出家,所以皇帝才将女儿接了回来。
这是宜章跑来说给她听的,还气哼哼的,江央自己都没有特别的反应,她觉得身边的每个人都比自己在意这些蜚短流长。
明明都没有什么意思。
只是很多人为了凑热闹编出来的谈资。
“琉璃泉殿是何处?”江央的记忆中没有这座宫殿。
陆危想了想,回答说:“是这两年才建起来的,四下环水,天气晴朗时如琉璃倒映,极为美丽,公主今日去了就知道了。”
琉璃泉殿是现如今阖宫之中,皇帝最喜爱的宫殿,甚至会在这里召见臣子,倘若不是有正经事,几乎日夜不离。
等到了琉璃泉殿,江央公主进去后,却没有心思在这座宫殿上了,今日和那天不太一样,天气晴朗不说,琉璃泉殿四下光线通透明亮。
即使坐得并不是那么近,也能够看清楚上首的人。
她进去的第一眼,就是望见了那殿上的父皇,和她记忆中,已经完全不是同一个人。
皇帝穿着宽大飘逸的湖色长衫丝袍,都是略有旧意,这还能理解,顶多是穿衣喜好偏向舒适而已。
不过,父皇变得如此简朴了吗。
她回想了一下,相比之前,今日父皇的着装更为松散,大概也是家宴的缘故,在场的都是宫妃和他们这群兄弟姊妹。
原来,当日父皇为了见她,还算是正经打扮了一番的。
并且据说,如今几乎日日温酒不离手,她分明记得,可父皇并非嗜酒之人。
幼年里,反而是极为克制严谨的,江央公主并不知道,是不是母后的缘故,让这个男人变得如此放诞不拘。
其实江央公主在皇宫里,很多人也不识庐山真面目,就显得很神秘,侍女们也都是进出谨慎,从来不会多口多舌。
各种猜测就犹如被风吹起来的流,纷纷扬扬,落地不定。
江央公主穿着金丝孔雀翎广袖轻罗长衣,罗衣如风,轻轻伸手折下一朵开得正好的牡丹花,在手中把玩。
眉眼清淡的碧衣婢女站在一旁,衬得公主越发神清骨秀,气度清贵,扬眉淡笑间,顾盼生辉,宛若天人之姿。
“阿姐。”宜章见到阿姐倒是很高兴,朝她招了招手,表现出对江央公主有很深的拥护之情。
可他们是分开坐的,越不想见面的人,越是不得不坐在一起,比如江央公主和扶婉公主。
经过后来的表现,发现可能更加是江央公主单方面,不愿意见扶婉公主。
要说阖宫对于见江央公主一面,最坚持不懈的人,应当属于扶婉公主了。
现在想来,之前瑜妃会频频派人来拜会,也必然不可能是瑜妃的意思,而是扶婉公主被拒绝后,假借了她母妃的名义。
虽然,姊妹二人的身形背影相差无几,但扶婉公主是灵动活泼的,作为皇姐的江央公主,羸弱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似的。
当初年轻的瑜妃,算是很聪慧明智的女子,也很知晓屈身,长袖善舞,娇俏会使小性儿的美人。
她父皇还挺长情的,瑜妃娘娘至今没有失宠。
江央公主看上去,温温糯糯,秀致深邃的眼底,如同洇了一泓泉水,宛若玉质。
“皇姐,我有一问,不知可否请教?”扶婉公主在宫里是一枝独秀,她一度产生,父皇只有自己一个女儿的错觉了。
江央公主转过眸子,冷冷淡淡地看向扶婉公主,闭口不言。
“啊,既然皇姐不说话,我就当你是默认了。”扶婉公主明眸善睐,不怀好意的笑了起来。
陆危就守在江央公主的身后,他清清楚楚的听见,扶婉公主的语气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恶劣意味,问道:“不知皇姐当时离宫,究竟是何缘故?”
明面上的答案早就有了,而且相当的冠冕堂皇。
江央公主伤心过度,所以去将养身体,并且为皇后娘娘诵经礼佛。
公主只需要用这个回答,来敷衍过去就可以了,陆危暗暗的想。
江央公主抬眼,依旧保持着目不斜视的姿态,语气一如既往的轻柔,但前所未有的坚冷道:“你若是想知道,可以去问父皇。”
“哼,父皇若是会告诉我,我就不来问你了。”扶婉公主哼了一口气,
扶婉公主半点不见生的凑过来,笑嘻嘻道:“清修多年,想必世俗的烟火,江央姐姐可是不习惯了吧。”
她至今都记得,跟着母妃见到皇后的一幕,皇后娘娘坐在秋千上,身边侍女簇拥,花红柳绿,她很胆怯的站在一旁看着,低头咬唇不语。
在她们看来,现如今的江央公主,早已不是当年那个金枝玉叶,谁都可以明里暗里奚落两句。
尤其是扬眉吐气的扶婉公主,她幼年也曾见过,与自己仅有三岁之差的皇姐,江央公主有多风光得意,如今这个人换成了她。
“既然回来了,总是要重新习惯的。”江央公主的语气,平静而迟缓,简直不像是一位二八年华的少女。
扶婉公主娇俏地望着她,翦水秋瞳,澄澈天真。
她的眼睛大而圆,这本是会显出幼态娇憨的,偏生眼角勾出了精致的锐利,白嫩的面皮,已经不需要任何粉黛来增色。
不过,薄软清透的胭脂在她的脸上,也没有任何的造作之感,反而形成了自成一派的娇美。
“扶婉你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啊。”江央公主突然如此赞叹了一句,继而出神地看着她的眼睛,倒是有些怔忪。
“你知道就好。”扶婉公主下意识回了一句,被她盯得很不自在,嫌弃地偏过头去,又不甘心地回望回去。
她忽然觉得有些恐惧,江央公主出神怀念的目光,与父皇太相似了,这种无端的相似感,令她瘆得慌。
接下来,更让她更加不寒而栗的就来了。
因为,江央公主以她所熟悉熟悉的口吻,同父皇说出了一句一模一样的话:“真是遗憾啊。”
顷刻间,仿佛是不同时间地点的父女两个人,瞬间重叠在了一起。
“我不要坐在这里了。”扶婉公主呵然冷笑,待不下去了,她讨厌江央和父皇那么相似,又觉得极为恐惧心虚。
江央公主恍然回过神来时,扶婉公主已经负气离开了,她一脸迷茫地问:“她怎么走了?”
“扶婉公主被殿下吓到了。”陆危忍着笑意低声说,在宫里这么久,头一次见到扶婉公主落荒而逃的样子。
“本宫并刻意没有恫吓她,也没有撒谎欺骗她。”江央公主垂下纤长浓密眼睫,在雪白的面皮上,印了一小块的淡淡剪影,她甚至是诚心实意赞美扶婉公主的眼睛。
陆危像是哄孩子一样,温和且赞同地点了点头,说:“对,不是殿下吓的,是扶婉公主自己心里有鬼。”
“若是这么说的话,”江央公主忽然抬起玉指捧腮,意味不明地笑了,戏谑道:“若真的是这样,尚且不知,父皇该怎么办呢?”
这番话,彻彻底底是陆危全然没有想到的,这种大逆不道的话,竟然会出自江央公主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