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后她看见,父皇披散的头发下,唇角缓缓扬起了一抹笑,意味不明地盯着江央。
“啊!”危险的警觉瞬间袭上心头,江央公主手臂撑在地上,才想起身躲开,却被眼前形如鬼魅,动作迅疾的王猛地掀了回去,整个人倒在地上,幸而地上铺设了地衣。
她才扶着一旁冰冷的柱子坐起来。
赫枢就猛然伸出手,扼住了江央的脖颈,将她的性命死死的禁锢在了掌中,双目猩红道:“你不懂,你们都不会懂,为父只是将她留在了最美的样子里。”
“父……”江央公主几乎窒息,骇然地试图挣扎一二,却只是徒劳无功。
她曾经无数次在想,为何母后就那样轻而易举的,死在了这个男人手中。
原来,在这样绝对强大的力量面前,身为女子的她们,所有的挣扎对男人来说,根本入不得眼。
更何况,身体天生羸弱的母后呢。
“江央,你太像你的母后了,倘若当年你没有看见,为父会像对宜章一样对你好的。”
“父皇,求您别杀儿臣。”
江央公主脊背紧紧地贴在冷硬的柱子上,白皙纤细的脖子被她的父皇扼住,像是曾经杀死自己的妻子一般,再次害死自己的女儿。
她颤颤巍巍地伸出一只手,握住了他的手臂,哀求她的父皇:“父皇,别杀儿臣,求您……”
皇帝双眼发红,不知道是不是从她的身上,看到了什么旧日的影子,陡然松开了手。
“江央,若你的母后,当初也这样哀求寡人,寡人不会杀了她的,啊,你知道吗,寡人待她已经极好。”
江央公主肩颈依旧保持端正,实则几乎无力支撑的跪伏在地上,乌发披散垂落,湖碧色的广袖铺陈了一地,褶皱如同乍起的波澜,眼泪如同雨水一般淌下脸颊。
她微弱沙哑道:“父皇……一直都对女儿十分慈爱。”
“真的吗,江央,为父真的很好吗?”皇帝的神情瞬间由阴转晴,明朗如雨后晴空,似乎完全忘记了,自己方才还差点亲手扼死这个女儿。
“是,父皇是这普天之下,最好的父皇。”
“你母后看到父皇,会高兴的吧?”
“是的,母后会很高兴。”江央公主垂着双目,幽幽地违心道:“会很欣慰。”高兴到拉着你一块下黄泉,长相厮守。
门槛外细雨淋漓,她以为,这应当是母后在垂泪。
可是,若人真的有在天之灵,母后当初横死,又怎能心无怨恨。
母后一定是恨的,可他们身为儿女却无能为力。
岸然道貌的父皇,听了她的信口雌黄。
捧荷忽然进来低声说:“公主,陛下来了。”
没有以往的兴师动众,父皇仿佛是信步闲庭路过这里,顺便就来看一看自己的女儿。
他朝江央招了招手:“江央,过来。”
父皇前所未有的温柔,江央公主心头一凛。
眼前的父皇,已经是长久未见的模样,金冠束发,九重华服,威仪棣棣。
江央公主唯恐步了母后的后尘,死于父皇之手,这些皇帝自然是有所察觉的,
皇后娘娘并不是天真烂漫的人,反而心思细腻缜密,只是素有心疾,不宜多劳多思,高贵的出身,孱弱的身体,富有传奇的一生。
“江央,这里美吗?”皇帝的目光缥缈而遥远,这不是他们所熟悉的漆国君主。
“很美。”
赫枢:“这是寡人为缅怀你的母后而建的,你知道,为何建在此处吗?”
“儿臣不知。”
“这里的面对的方向,是你母后的陵墓。”赫枢英挺的面容,被斑驳的阴影遮蔽:“只能现在让你再看一看了。”
“父皇?”江央公主神情愕然。
“倘若这里守不住,江央,不要让姓谢的人见到你。”
江央公主无力委地,她方知晓,为何父皇命她入主琉璃泉殿。
“江央,父皇从未撒谎,你是父皇最珍爱的女儿。”
父皇想要得到她的回答,便一遍遍的问她:“倘若有朝一日,你知道该如何做吗?”
江央公主终是明了,心沉如水,站了起来。
她面朝父皇,清朗隽雅,而后跪地振袖行大礼,稽首称是。
“江央,我是不是,最好的父皇?”
“是的,父皇。”江央木然地回答。
赫枢:“江央,为寡人跳一支竹枝舞罢。”
“父……”江央公主猛然直起腰背,如漆双目望向了这个男人,琉璃泉殿外的绿柳招摇,海棠依旧。
“你……不是教过别人吗,怎么,难道轮到自己就不会了?”赫枢像是幼年时一样哄着她。
“是,儿臣谨遵父皇之命。”江央公主的笑意如水如雾,缥缈如同春山雨后的雾霭。
捧荷移步上前来,服侍公主去换上了雪白的深衣,琵琶之音低低响起,哀而清,江央公主换上了新的衣裳。
侍奉皇帝的宫人鱼贯而入,而宫中乐工们,也已经一一就位,宫娥们三三两两地,站在琉璃泉殿外,依附着柱子或是门扇窗格,张望着从来都是姿态娴静的公主跳起了竹枝舞。
陆危则静静的束手退至一侧,站在殿外看着这一幕,他的江央公主翩然起舞。
他们都还没有看见过,属于江央公主的舞姿。
她看着她,猛然意识到,她其实从未脱离过,自以为的阴影。
而今后,她也注定无法取代,江央在父皇心中的存在。
无可替代,日后的所有后来者,皆是像她不是她,有其母必有其女吗?
扶婉公主看着殿中翩然起舞的江央,白纻舞,翩翾
他们以为,这是最好的一日。
他们不知,这是最后的一日。
父皇站了起来,“你们的母后,寡人一十四岁初见,十七岁再见想要得到她,廿一之龄终于如愿,廿八之岁让她永远不会变老。”
秦月禅一舞动天下,还不是皇帝的皇帝名为赫枢,得到了名满天下的秦后。
母后不是另有所爱,江央公主这样想,她是另有忠诚罢了。
她自己出生前她不知道,但至少,在有了宜章后,母后心中只有他们了。
扶婉公主的舞姿,颇有秦后当年之风,这是众多儿女中,唯独她被皇帝宠爱的原因。
“她会回来吗,江央?”皇帝低低声的问。
江央不敢挪开目光,小心翼翼地说:“会的,母后不会舍下父皇与我们的。”
“对,月禅最疼爱江央了,她不会这么狠心丢下你的,寡人一定会再见到她的。”
“是。”江央公主随之掩下纤长的羽睫,沙哑的嗓音里混着哭腔。
江央想起母后的慈爱与温柔,她的母后素来性情温和,她很擅长竹枝舞,但她也有截然不同的另一面。
皇帝喜笑颜开地,阔步登上了龙撵,起驾离开了月照宫。
看着离开的父皇背影,江央公主忽地笑了。
陆危与一众宫人匍匐在地上,一直到看不见了那一行人的身影,他才连滚带爬的回到殿中。
他见公主正静静地委身伏在地上,埋头在臂弯里,双肩微微颤动着,慌忙将少女扶了起来。
“殿下,殿下。”
琉璃泉殿中一片静谧,花影摇动,江央公主抬起头路,眼尾发红。
“无妨,今日之事休要传出去。”江央公主雪白的脖颈上尽是淤青,连同臂肘手腕,也被磕得青一块紫一块。
饶是如此,她的第一反应,还是封闭这一切。
这些无需公主多言,陆危就已经都吩咐下去了。
“卑臣晓得,绝不会有任何消息传出去。”
抬起头四目相对,他的目光,与江央公主如出一辙的悲哀。
不知道是哪里触动到了江央公主,她突然嘶声幽沉道:“你出去。”
陆危不着痕迹地看了她一眼,掩下了眸中的忧虑之色,一言不发地垂首退出了殿中。
宫人们轻声细语的说着话,陆危突然感觉外面似乎有人,向外看了看,却只是风掠过竹梢,摇曳多姿。
“殿下从晌午安歇后,一直未曾传人伺候。”宫女摇了摇头,低声回答。
“卑臣请殿下安,已经该用晚膳了。”陆危跪在了帘帐外,眼睛觑着面前的湖碧色帘帐,一动未动,再次扬声:“殿下,卑臣恭请殿下梳洗用膳!”
帐中人还是静悄悄的,没有应声,只有殿外的夜风吹竹叶声。
陆危想到了什么,想到午后那双淡漠的眼睛里,没有任何光彩,登时心中一紧,顾不得什么规矩了,迅速起身上前撩开了帘帐。
江央公主侧身朝里躺着,盖着薄薄的芙蓉色绸面锦被,乌发披散,他小心翼翼的伸出手,撩起殿下散在鬓边脸颊的发丝。
江央公主的脸颊湿漉漉的,皮肤依旧是柔软温暖的,陆危顿时松了一口气。
“你怕了?”
突然,江央公主睁开眼,直直地看向他,幽幽的问,气息不稳,缓缓撑着手臂坐了起来。
“卑臣怕什么?”陆危的声音很轻。
“怕本宫死了,尔等殉葬。”江央公主黑漆漆的眸子,定定地凝视着他,毫无波澜。
陆危望她一时笑了,真好,殿下依旧,
“卑臣怎么会怕呢,殿下明鉴,陆危之心,日月可表。”陆危低垂着头,声音却莫名有力。
“万请殿下,莫说这等颓丧之语,”陆危退了两步下去,恭敬地跪在床榻之前,语气郑重道。
江央公主本是坐在床边,这时赤足站了起来,从他身边缓缓地走过去。
侧首俯视着他,素手轻缓地压在他的颅顶,目光意味不明:“你们纵然怕死,本宫也不会怪罪的,尤其是你,陆危。”
陆危压了压喉头的哽咽,道:“即使殿下来日……卑臣愿为殿下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起来吧,你我何必说这些,陆危此言,吾心无忧。”江央公主赤足下来,踩在织锦地衣上亲自扶起他。
“公主,当心脏了脚。”陆危还不忘提醒道。
江央随意踏着绣鞋走到了外殿。
“你也坐过来一些。”她支颐坐在高高的位子上,召了陆危近前来,自己略微俯下身,仔仔细细地端详着他的眉眼。
总是陆危在赞美她的容貌,可是,她从来没有这样细致地看过他,像是想要把这个人刻入心中。
她不愿意一眼将喜爱的东西看个尽,总是想着来日方长。
陆危起初有些窘迫,但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也就越发的自然,甚至含笑回视公主殿下。
“谢家怕是要反。”江央公主忽然风轻云淡地道。
陆危惊疑不定:“殿下,这可乱说不得的。”
江央难得坚持地问道:“若是谢家反了呢。”
“卑臣会守着殿下,哪里也不去。”陆危双目坚定,即使他知道,若真的有那一天,不论公主对他是如何的,这些时日的恩宠已经足够他来回报公主了。
江央公主忽然抱住他,一叠声地唤他:“陆危,陆危,陆危……”
“我仿佛,成了父皇这样的人。”
父皇高兴了,便对谁都喜欢,宠着纵着惯着。
可他若恼了,便见谁都不顺眼,他便不再纵着她。
“殿下此话从何说起?”陆危本想说不是,可是思及殿下的孺慕之情,又说不出口来。
江央公主忽地低眉笑了,婉转涩然,凝视着他,失神地说:“不,我不是父皇,我也做不到的。”
父皇从没有想过,被他舍弃的人,是有多么悲恸。
如果不能活,便去死。
“本宫不晓得,母后会不会想要见到我?”她也是一个自私自利的凉薄之人,母后会想到看见她这样的女儿吗?
“殿下,卑臣不会让您独自一人的。”陆危的手指抚摸着她的脊背。
良久,陆危出其不意地问出了一句话:“殿下心中可怨恨陛下?”
江央公主:“怨恨父皇?我为什么要怨恨父皇,他并没有亏欠我什么,父皇本就不是亏欠我的。”
她是公主,也许她不是这片疆土的主人,也不是这座王宫的主人。
但她享受了这一切的供奉,她享受了这片土地的果实,她也是皇族的血脉,她不能为皇族蒙羞。
父皇曾待她极好,给了她十二年的宠爱。
可他也是有生杀予夺之权的父皇,那么此时,谁还敢心安理得的,享受这恩宠,谁还敢肆意违背他的圣意。
江央公主笑了笑,说:“若是真有来世,你想做什么样的人?”
“卑臣想要做和苏公子他们一样的人,能够来求娶公主就好了。”
陆危卑谦地躬身抬起左手,江央公主将右手轻轻覆上他的手腕,一如初遇。
江央公主伸出了柔软白皙的指尖,顺着他的手腕内侧,渐渐向下滑去,随即将舒展开的玉指与他十指交握。
“殿下?”
江央声线平稳安然:“现在你就可以,你就可以是本宫的夫君。”
“卑臣不敢。”
“为何呢?”
陆危唇瓣颤抖:“卑臣生而卑贱,不配公主天人之姿。”
“你所说的话,我都已经听过好多次了,”江央公主掩住了他的口,定定地说:“可是,陆危,你是本宫钟爱之人,你不配,又有谁配呢?”
陆危的脑海中一瞬间浮现出了许多人,个个都是人中龙凤,都城翘楚,如何就比不上他一个宦官了呢。
江央没有理会他的神游天外:“本宫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长到我以为到了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