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内侍却听得毛骨悚然,谁能想到,这对父女这么轻声细语所说的,是生死之事。
明明正该是青春少艾,却仿佛已经将生命走到了尽头。
赫枢气虚体弱,只能勉强支撑起身体,倚靠着身后的迎枕,身上紫色的寝衣更加衬得他面若金纸。
他眼里的幽光浮动,凝视着江央清透的眼瞳,低低的问:“江央,你恨父皇吗?”
不知是因为气短的缘故,还是刻意要对这个可怜的女儿,温柔两息,他的语调声音都变得柔和极了。
江央公主一如既往的温柔清雅,歪了歪头道:“父皇,您的手很凉。”比她的手还要冷,是透骨的冰寒。
五石散真正的效力,在这时才开始体现,所谓的飘飘欲仙,都是迷惑人心的前戏而已。
它是要吞噬一个人的生命的。
“是啊,父皇也要死了,可依旧放心不下你们。”
赫枢早已经发觉自己已经病入膏肓,如此,江央便是死,也不得嫁给谢家人,更何况是谢淮真这个逆臣贼子。
“儿臣知道,父皇请放心。”江央公主再次垂目平静地说。
赫枢看着她本应顾盼生辉的眉眼,微笑了下:“江央,不愧是父皇的女儿。”
“父皇,儿臣很疑惑,您究竟想要我成为怎么样的女儿?”江央询问他。
“是刀俎下的鱼肉,还是您曾对扶婉一般的希冀。”
面对江央清透昳丽,不可方物带着茫然的面容,赫枢无言以对。
江央出来后,回到琉璃泉殿就叫来了陆危:“陆危,你去找一下宜章好不好,一定要找到他。”
陆危心想五殿下才走了,也没有说自己要去哪里。
他定了定神:“可是,殿下您……”
江央公主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依旧语气轻柔,她伸出指尖,指了指他的心口道:“他才是你真正的主人,陆危,我将宜章托付给你。”
也将你,托付与宜章。
陆危矢口否决:“不行,卑臣不能离开殿下。”五皇子的身边有那么多人,陆危不认为缺少了自己,五皇子能够少什么。
“公主,我知道,我们很快就要去下虞了。”
陆危尚且没有意识到,要发生什么,他只当公主是因为即将启程的事情而郁郁寡欢,他们是可以离开的,但是皇陵是不可能迁走的。
那可是历代皇帝皇后的陵寝所在。
在天光氤氲下,江央公主面皮白若玉瓷,乌眉长睫也变得温润沉着,薄唇是桃花瓣的红,如同一幅被秋雨洇湿的画卷,踏着柚木长廊一步一步向前迈去。
“公主说这些做什么,卑臣听公主的就是。”陆危越听心头越是惶惶,他忍不住打断了公主的言辞。
“若有来世,江央必报君之大恩。”江央公主折过身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后退两步,站在他的面前,双手在前,郑重的向他行躬身大礼。
来生?可陆危不想要什么来生。
来生的公主,还是今生的公主吗?来生的殿下,还要记得今生的诺言吗?
陆危立刻将她搀扶起来:“殿下,不必说来生,今生今世,卑臣愿意为了殿下,做任何事情。”
五殿下原本也该是他要保护的人。
“陆危,帮我一次,帮我保护好他。”江央公主不知道,他们这一去,究竟是生是死。
但是,总不会是和她一起留在这里成为死局。
“殿下,不必怕,卑臣也会保护好您的。”他握着她的手,贴在了自己的脸颊上。
陆危还是去了,不论如何,公主说的是。
他陆危此生的一切,注定是要与公主息息相关的。
他临走前,只是匆匆说了一句:“公主等着卑臣,我很快就回来。”
江央公主听得这句,眉梢微动,又将所有的不舍吞咽:“去罢。”
陆危走出数步后,回头猛然看她还在遥遥地望着他,以为江央是不放心,于是提起声音宽慰道:“公主,我会去找到五皇子的,你不要怕。”
“不,你保护好自己就行。”她摇了摇头,可是陆危没有理解,只是以为她在担心而已。
“去罢,我会在这等你。”江央公主朝他摆了摆手,浮现出一个极淡的笑容,似乎与平日里别无二致,只是眼底多了一层薄薄的悒色。
“公主你只管放心就好,陛下的人想必很快也会来。”陆危抬脚就朝外面快步去了。
江央公主望着陆危的背影,嘴角沁出悲凉的笑意。
这是个多么傻的,他难道不知道,之所以会走到今日的境地,就是因为他们的父皇。
拜那位刚愎自用,酗酒无常的暴君所赐,可上天,为何要如此对待他们呢,她的弟弟宜章,明明是个再乖巧不过的好孩子。
可她不能说呢,那可是他们的父亲,亲手杀了他们母妃的父皇。
可是她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对,事到如今,想要活命只有追随父皇。
她不能活,宜章却不能死,她不能让宜章就此草草,结束他还未真正开始的一生。
他能够做到的比她更多,他没有那么多的束缚,也没有她这么天然的柔弱,至少这条路要走的比她长久许多。
一路上宫人四散奔逃,怀里抱着值钱的物件,到处都是乱哄哄的,宫妃在无助的大哭,却没有了往日的忠婢,主不主,奴不奴。
陆危呢,陆危也可以的。
唯独她不可以。
她是没有任何希望和未来的,其实没有什么可以忧虑的了,宜章一直都拥有毋庸置疑的身份地位。
她只能将自己对这世间未来所有希冀,都寄托在他们的身上。
被赫枢派去召二皇子内侍去而复返:“二皇子他不见了,他身边的内侍被发现死在了殿中。”
“这个畜生!”赫枢又是差点一口心头热血呕了出来,好歹还是忍住了,将胸膛里波涛的怒意压了下去。
他早就料想这个儿子的心不安了,却还是低估了他。
黄内侍跟着焦急地询问道:“怎么会这样,你有没有再找找。”
“必定是他与谢淮真里应外合,不必管他。”赫枢强撑着身体站起来,很快就又支撑不住,腰身猛地向后一委坐了回去,这时候已经顾不上什么颜面。
他面色惨白地吩咐道:“现在,都走!”
二皇子勾结叛军的举动,当然会引起轩然大波,这已经不能阻挡谢淮真的铁骑了,他休养生息不是为了民生,而是要造反。
似乎已经天下大乱,江央公主回到琉璃泉殿,她平静的,看着眼前的一切,突然说自己要更衣,雪白的里衣,华美的交领长袍,领口贴服,一丝不苟地重叠加身。
江央公主拈着手里的玉佩,指腹摩挲着上面的字句,剔透的瞳仁里泛着莹润之色,
“殿下,甚美。”捧荷为她系好腰上缎带,看着镜子里的公主,扶风弱柳的病美人样子。
仿佛风一吹,就散架了。
但她知道,这样的公主其实是很坚韧的,又很豁达。
“本宫似乎见到他们要议事,你也下去吧,和挽栀一起去。”江央公主回过头温煦地说。
捧荷不记得今天宫人有何要议事的,不过,既然公主说了,想必不会是假的。
她垂首道:“是,多谢公主。”
江央公主半侧着首,敛了敛鬓边的发缕,看着捧荷走出去的背影,今日的琉璃泉殿格外的寂静,她一直没有特别的去看过这座宫殿,父皇说这里是他缅怀母后的地方。
可未尝想,也要是她的葬身之地。
她一个人坐在秋千上,慢慢地摇晃了起来,抬起头眯着眼望着碧空的青鸟飞过,
“你算是什么东西,也敢拦我!”此时的五皇子,被父皇身边的女官,拦在了殿外,正大怒要推开她闯进去。
陆危来的时候,就看见五皇子正在大发雷霆,而拦住他的女官则镇定自若,倒是在目及陆危之时,眼底泛起了些许的波澜和精光。
“五皇子和陆掌事不认识我,我却对你们早有耳闻。”乔羽眯了眯眼说。
五皇子不认识这声音的主人,但跟来的陆危却认了出来。
他们做奴婢的,对这些向来敏感,这是陛下之前新收在身边的美人。
“陆危,你怎么来这里了,阿姐也在这里吗?”
陆危:“没有,公主没在里面。”
“五殿下,您在这里就好了。”陆危见到他安然无恙,才是安心。
宜章见到他孤身一人,又瞬间皱起眉头:“陆危你在干什么,你怎么过来了,不是让你保护阿姐吗?”
陆危还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加急道:“殿下放心,公主已经回了琉璃泉殿,才遣了卑臣来寻殿下您。”
被冷落在一边的乔羽,蓦然发出一声清冷的笑声:“来的正好,我正是想要见一见,这位不凡的陆公公。”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敢问陆公公,知道什么叫报应吗,什么叫因果循环吗?”乔羽冷笑着看着陆危,将手中的东西往旁边一扔,逼近几步,厉声质问道:“你为何要杀了我姐姐?”
“什么你姐姐,你姐姐又是谁?”宜章敛起眉头。
乔羽满目悲凉,怒视着他,含泪恨声道:“我的姐姐,正是被你们杀死的乔婕妤。”
乔婕妤被陆危杀死。
陆危已经察觉到不妙,微微皱了眉,嘴巴却依旧硬的很:“你们这种人,总是喜欢自作聪明,揭穿别人的秘密,太自以为是,如何不能给你们一个教训。”
乔羽如何上位的,身处月照宫的江央公主和陆危,虽然漠不关心,但也有所耳闻。
陆危不以为然地说:“现在,一切都明了了,你究竟是为何而来?”
人人都想是陆危违抗了公主的吩咐。
事实上,江央公主姐弟二人,如此信任陆危,真的能够一无所知,连一点怀疑都没有吗?
不过是庇护门下走狗罢了,甚至,她怀疑一切就是江央公主所指使的。
“而我,名为乔羽,在你们眼中,我姐姐不过是一介小小的美人,死了就死了。
可她对我来说,却是我唯一的姐姐,若不能为她讨回公道,我此生便没有再活着的理由。”
“公道?哈哈哈哈哈,真是,真是太可笑了!”听见公道二字,陆危突然不可抑制的笑了出来,眼角的沁出眼泪来。
当初他们做的并不算隐蔽,无非是因为乔婕妤无人可以依仗罢了,或者说,她唯一能够仰赖的,就是江央公主。
“你缘何发笑?”乔羽横眉冷对,黑漆漆的眼睛里泛出杀气。
而一旁的五殿下盯着她的脸,似乎在极力回忆什么。
陆危不可抑制地冷笑道:“我在皇宫里长大,第一次听见做奴婢的,居然会说公道这两个字,岂不好笑。”
宜章的手上没有沾染过任何性命,乔羽这般的质问,让他觉得自己仿佛也是凶手之一,心中有些说不出的羞愧。
但是他又不全然觉得这是错误的。
乔羽咬牙愤恨道:“我姐姐并非尔等卑贱之人。”
陆危不以为意:“在殿下面前,一介小小贵人,算的了什么?”
“关于乔婕妤的死,乔女官想听吗?”陆危已经察觉到不妙,微微皱了眉,嘴巴却依旧硬的很:“你们这种人,总是喜欢自作聪明,揭穿别人的秘密,太自以为是,如何不能给你们一个教训。”
乔羽如何上位的,身处月照宫的江央公主和陆危,虽然漠不关心,但也有所耳闻。
“现在,一切都明了了,你究竟是为何而来?”
乔羽留在这里,说这么多,无非就是为了看他死。
果然,乔羽转身坐下,架势十足,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冷然道:“你说。”
“没办法了,”陆危一手轻轻抵住胸口,勉强压下所有的不适,低低声的说:“谁让乔婕妤不知死活,定要去陛下面前邀功告发我们。”
“说明白点。”
他用余光瞥了一眼五殿下高挑的身形,转而扶着胸口,换了个姿势坐了下来。
“她忠君,为何要拆散我与公主呢,我死了无所谓,公主何错之有,呵,尊贵的殿下如此苦苦哀求,在她眼中,却是堕落,她所谓的拯救,不就是为了去讨好陛下吗?”
陆危轻轻摇了摇头,语气轻飘飘的,眼睛看向琉璃泉殿的方向,满怀留恋缱绻地说:“公主可不能死啊。”
“即便如此,那也是你们杀了我姐姐,天理昭昭,你们难道不该死吗?”
乔羽不知道,她以为是姐姐发现了这二人的奸情,就被直接灭了口。
此时,姐姐宫人说的话,与陆危的话有所出入。
“不过,是我杀了她,亲手溺死在了苌碧池,下着大雨的半夜,谁都不会发现。”陆危从胸腔里,发出阵阵骇人的笑声:“谁让她欺人太甚。”
“我发现了。”宜章清朗的嗓音与陆危沙哑的嘶吼声,成为了鲜明的对比,如同一道清冷流泉,瞬间熄灭了烈烈灼焰。
“五殿下?”陆危的声音顿时虚了下去。
他怎么忘记了,不该失言的,五殿下该怎么想公主。
“你与阿姐,果然,果然……”宜章吞了下口水,干涩的声音才清楚了些,道:“我从那一日就怀疑你了,当初你被引去蕴元殿,我见到了,当时想你若是就此被害死,阿姐是不是就会忘了你。”
“原来,五殿下真的都知道。”陆危垂下眼皮,低声喃喃道:“那么当初绑架了我的人,想必就是殿下你了。”
“是我怎么样,”宜章仿佛被激怒一般,霍然拎起陆危的衣领,面露怒色,恶狠狠的盯着他,咬牙切齿道:“我身为卑贱之奴,也胆敢觊觎吾的阿姐。”
“当初,我将你捉起来,还没杀掉,阿姐就来了,她那么一个干净的人,失了心智的求我放了你,要我将你还回去,呵呵,我要杀你,她却求情,长到这么大,阿姐为谁求过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