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养宦手册——水上银灯
时间:2021-07-02 09:50:14

  宜章近来总是过来陪一陪他,对于赫枢来说,这还算得上是一桩令人开怀的事情。
  宜章开始接触朝政,自从赫枢病倒之后,他就不得不迅速成长起来。
  毕竟,被抓回来的二皇子,和他交好的四皇子,都被赫枢强撑着先处置了,褫夺了他们的身份,贬为了庶民圈禁在御赐的宅第里。
  当初,四皇子就是被赫枢刻意差遣离开了皇宫,二皇子则是被看管了起来。
  未曾想还是差了一步。
  谢淮真一直都没有什么异动,也许是在休养生息,这算是给了他们喘息的时间。
  宜章忙于政务,一时之间,两下平和的要命。
  曾经倾向于二皇子的苏桓迟,在不久之后,被某些朝臣以一些罪名下狱设杀。
  宜章知道,他们杀了这个人,也是在向他表示忠诚。
  阿姐温声细语地说:“啊,这是很乖觉的,他们很在意你的态度,应该得到你的嘉奖。”
  宜章知道,他第一次认识到,原来这些东西,都这么肮脏不堪,他根本不能想到。
  阿姐时常安抚他,虽然看不见,但是也可帮他处理一些东西,姐弟两个总是能够一拍即合。
  有时候,宜章望着阿姐在想,倘若阿姐是个皇子,今日这个皇帝的位置,实不该轮到他的。
  可惜,阿姐不是,而他却还不能接受,这世间独有的残酷。
  江央公主的眼疾,起初说是因为经历了宫变大火的缘故,惊悸过度,总要蒙起来,被太阳照到就会灼痛,后来御医诊断是癔盲。
  “阿姐你又要去大相国寺?”宜章放下手里的朱毫,抬首道。
  江央点了点头:“嗯,我想出去走走。”
  “上次我不是说了吗,在宫里不就可以了嘛,何必去什么相国寺呢,阿姐你的眼睛也不方便。”宜章不喜欢她总是出宫去,除了皇宫,在他看来哪里都是危险的。
  江央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眼尾,坦然地反问道:“宜弟,你不是在明知故问吗?”
  宜章想到了大相国寺里的牌位,他从未想过,他们会给一些宫人去立牌位。
  他的喉咙里舌根底,像是浸满了黄连汁,只能呐呐道:“阿姐你放心,御医说了,你的眼睛一定会好的。”
  人人都说,公主身娇体弱,是受惊所致。
  唯有宜章都知道,在听到陆危的死讯后,阿姐的眼睛就看不见了,她去寺里也是为了祭拜。
  出宫在江央看来,只不过很小的一件事。
  但以公主之身前去,宫娥环绕,香车宝马,侍卫开路,甚是麻烦。
  佛龛前点了一炷线香,江央公主从来不拜佛,她只是看着,她并非不恭敬,但人的信仰是唯一的。
  一开始,宜章时常陪着公主来此的,后来政务繁忙,也就不怎么来了。
  在公主喜欢的亭子旁边,还有一座孤零零的坟墓,上面是宜章亲手提笔镌写的“忠奴”二字,是一座衣冠冢。
  他容不得有一丝一毫,让人诋毁阿姐名誉的机会,这见不得人的情愫。
  他们的一切,深埋地下,里面只埋有宜章曾经和陆危交换的衣袍。
  天际的云层被东风吹散,清澈明晰的日光落在庭院里,松竹茂密,葳蕤青翠,一切都变得朗阔清明。
  江央公主的一双眼睛上,蒙着白底金纹缎带,罗衣叠翠,扶着路边的竹子缓缓的向前走,本以为会找到失散的宫人,却觉得四周越来越安静。
  “谁、谁在那?”江央公主听到缓慢的脚步声,手指摸着身边的桌沿,面目转向传来声音的方向。
  对方似乎并没有意识到,她的双目失明,声音沙哑低沉道:“姑娘身边的使人呢,怎么独自一人在这里?”
  江央公主抬起纤细的手指,摩挲着石桌的边缘坐下,说:“我被几个小孩子引到这里来,不知道怎么回去了。”
  “姑娘的双目,这是不能视物?”对方似乎是发觉她的异常,迟疑了一瞬问道。
  “不错,”江央公主听出了其中的惋惜,抬手摸了摸蒙在眼睛上的束带,不觉笑生两靥,说:“不过大夫说只是暂时的,修养一阵子便好了,你也是这里的香客吗?”
  她的声音极好听,斯文细致,好似有露水落下来,打在了竹叶上,平和清淡。
  谢湖嗓音低沉微哑地说:“在下只是偶然到此,听说这里的香火甚为灵验,便许了一桩心愿。”
  江央等了半晌,还未曾听见宫人寻来,解下手腕系着的锦带,朝前面递了出去,说:“劳烦公子,可否帮我引路?”
  “好了。”谢湖将锦带在手掌上卷了卷,刻意扯了扯。
  江央感觉到了手里的力道,笑了笑颔首道:“可以了,走吧。”
  谢湖就在前面带路,时不时的提醒她,要小心台阶和门槛,最后终于停了下来:“到了,姑娘的从人应该在这里,就能见到姑娘了。”
  江央低低的道了谢:“多谢。”
  “在下告辞。”谢湖将锦带在指间舒开,到头时,锦带上似乎还残留两分暖意。
  “公子这样的好心人,自然会所愿必遂。”江央柔声温煦地道。
  谢湖莞尔地笑了笑,眼皮低垂:“这是当然。”
  真是位温柔的殿下呀。
  而寺庙后的竹林处,一群小孩正等着男子,他让侍从将孩子们带了过来。
  “喏,给你们的,方才做的不错。”男子从袖子里拿出一袋松子糖,笑眯眯地散给了小孩们。
  糖食在小孩们的中间自然备受欢迎,可谓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叽叽喳喳的笑闹声盖过了一切。
  此时落入毂中的江央公主,正被一众侍女簇拥着离去,所乘的厌翟车沿着官路远去。
  谢淮真已经在旧都城自立为王。
  却依旧要为自家的子弟,继续求娶江央公主,但这次已经不是求娶,而是明晃晃的威胁了。
  “宜章,你应该去答应他们。”
  江央公主正端坐在美人榻上,裙角低垂,腰上悬挂着一块胭脂玉佩,压在柔软繁复的裙幅上,状似玩笑地说:“况且我嫁给他,不是很好吗,至少让我这个没用的公主,能够有点用处。”
  宜章义愤填膺道:“阿姐,谁会说你没用,我怎么会这样做呢,谢家那厮明显就不怀好意。
  谁人不知,当初谢淮真就以此挑衅父皇,而今这谢淮真的儿子,又来求娶你,我绝不会让你受此折辱。”
  江央不得不打破他的幻想,他们远远没有那么强悍,说:“三年前,我们就迁了一次国都,难道还有第二次吗?”
  宜章抿唇无言以对,他知道阿姐说的是对的,他们不能再劳民伤财了。
  毕竟,国力已然无以为继。
  江央不紧不慢地笑着说:“你还真要我坐实了,红颜祸水之名,自古命数皆有定,难道今遭不去,我就不死了吗。”
  “阿姐,你是不是只是不想看见我们?”宜章抬起脑袋,哀然又毫无道理地问道:“还是说,只因为一个陆危,你就不想要我了吗?”
  阿姐若是说与他们无关,宜章不能接受。
  但是,若阿姐回答是的,他想自己也无法接受。
  她的字句皆是无尽温柔:“宜章,我已经是个瞎子了,帮不了你什么,我是又是一朝公主,这本就我该担当的,你也要学会舍得。”
  “不,阿姐,我所拥有的不过这些,你还要我失去什么。”宜章终于压抑不住所有的愧疚,将额头压在她的手腕上,嚎啕大哭着说。
  他这么做的话,余生都要活在愧疚里了。
  东曦既驾,天际将明。
  大婚之日,江央公主以扇遮面,在殿外拜别了病榻缠绵的父皇,赫枢一直没有什么精神,神思混沌。
  江央公主被人扶起来之时,就听见耳边一声轻微的啧叹:“公主还真是福大命大呢,谁都以为您善良天真,楚楚可怜,殊不知可这层柔弱的皮相下,藏得是怎样的心黑手辣。”
  “尔乃何人?”江央听着这个声音熟悉,心道她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一位女官。
  乔羽带着掩饰不住的恶意说:“只是可惜了两位殿下的那身宫衣,本以为您会与那个太监一样,命丧火海的。”
  当年,为了掩人耳目,他们故意做出江央与宜章二人,都死在琉璃泉殿的假象。
  那场大火,烧的尸骨无存。
  江央公主垂着眼帘,低语问她:“你是什么人?”她将脑海中的印象瞬息翻涌无数,将这声音与一点点的,与记忆中的人脸一一对应。
  “公主尽管去猜测好了,您曾经种下的因,今日也算有了果。”乔羽无动于衷地一笑。
  而后才想到,眼前的江央公主看不见,瞎了也好,对于别人的恶意都一无所知。
  江央公主只觉得,她好笑非常,摇了摇头淡淡道:“本宫无愧于心,而你,今日站在这里,不会为你口中的因果做更多了。”
  乔羽怔了怔,眼中闪过一丝恼羞成怒,在她扶着江央即将步下台阶,想自己要不要动手时,外面负责照顾公主的宫人已经迎了上来。
  从她的手里接过了公主,乔羽只能颇为遗憾地看着,宫人将她扶上了肩舆。
  宜章一路将她送到了旧日的都城外,他握紧了手,亲自扶着阿姐上了谢氏准备来接的车架,泪水落在了江央的手背上。
  “宜章,别哭,阿姐去了。”江央公主一如既往的隽秀温柔,仿佛只是去一个很平常的地方。
  “阿姐,我舍不得你。”宜章呜地一声,像是个小孩子。
  江央公主只能用手指摸索着他的面庞:“我能想象出你的样子,一直都不会忘记的,宜章,阿姐很放心现在的你。”
  “对不起,皇姐,我……”宜章想要道歉,可是羞愧不能言。
  江央公主听着风声夹杂着少年带着哭腔的声线,倒是很从容地弯了弯眉眼:“这与你无关,但日后,不要像父皇一般就好,他让旁人的一生,过的太煎熬。。”
  宜章如今也继承了他骨血里的戾气,可她不想宜章变成那个令人憎恶的样子。
  谢湖衣冠楚楚,静静地看着那华美的马车前,依依惜别的两道模糊人影。
  “公子,是不是要派人去催一催?”一旁的随从问道。
  谢湖抬起手指,淡漠道:“不急,那么久也等了。”
  宜章依旧骑着马,跟了很长的一段路。
  最后,被拦截在了城外荒草十里亭处,他身后的御前统领,为了保护他的安全,也不可能让他再往前走。
  他看着阿姐的车架,终于消失在了闭合的城门后,这里曾是他们长大的都城。
  宜章当时还天真的想,陆危死了也好,死了阿姐才会迷途知返,才会去好好的喜欢一个人。
  阿姐只是被父皇吓坏了,她应该嫁给王公贵族的公子。
  可若是知道面临的,是今日不再想见的别离,他宁可那个人是陆危了。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肺腑遽颤,才别过头去,咬牙道出一个字:“走!”
  他知道这一回头,他会一日比一日后悔,他将不能在光明磊落的面对阿姐。
  宜章回到皇宫时候,按规矩去拜见父皇,却听宫人说赫枢去了江央公主的宫殿。
  他大为疑惑,而后才想起来,为了避免阿姐眼盲受伤,他让人将阿姐的殿宇按照原本在琉璃泉殿一切布置的。
  父皇大概觉得同样熟悉安心吧,忽然开口问道:“为什么没有看见江央?”
  宜章先是愣了愣,秉退了殿中的宫人,随后缓缓地在台阶上坐了下来:“阿姐嫁人了。”
  “嫁人了?”父皇拧起了眉头,眼中露出了迷茫的神色,他似乎忘却了江央公主的一部分记忆。
  宜章看着眼前的男人,父子二人半晌不语。
  他从小就惧怕他,但也崇拜他,他是无上的帝王,他又是他们的父亲,可……他还是杀死了他们母后的凶手。
  宜章幼年的记忆中,模糊的记得,一个女人,被父皇杀死了。
  长大后,他依稀猜到是怎么回事,也许一切并没有传闻中那么情意绵绵,母后当初是被父皇不择手段夺进宫中的,彼时心中尚有意中人。
  又或者就是作为美人计入宫来,将父皇摧毁成如今的模样。
  按照老宫人的说法,母后隐约对父皇与那位公子都有好感,但不曾心仪,只是父皇的行径,将她的心推向了另一个人。
  暗无天日的日子里,曾经的一点点光,自然成了灼目的太阳。
  他对阿姐的记忆多过于母后,在阿姐的口中,那是比阿姐还要美好的人,那么,他们不能原谅这个男人的。
  他笑了笑,放低了声音,面色却冰冷下去:“是啊,父皇难道已经忘记了吗。”
  “对啊,她们都已经死了。”父皇先是笑,后是哭,继而又是笑。
  “江央早已死了,死在与你的母后同一天,我的女人,我的女儿,她们早就死了。”
  父皇已经忘记他还有其他的子女,只记得秦后与江央。
  秦后并非那些人以为的那样,也不能称之为绝代佳人,亦不是倾国倾城。
  但她死后,在皇帝的心中,再如何国色天香的女人,都无法比拟逝去的秦后。
  宜章听得眉间一紧。
  赫枢还在喃喃自语:“啊,她们都死在了那里。”
  在他的心里面,江央公主这个女儿已经死去,早就死在了琉璃泉殿。
  赫枢看着面前眼中弥漫了悲凉雾气的少年,这是他的儿子。
  此刻的他的神台前所未有的清明,记得都城改换,记得他的皇后早就死了,他们的女儿江央被送走了,说:“这里,是你的王朝了。”
  所有该给宜章的,他都已经给了他,一个新的皇城,一个新的政权伊始。
  这里是一张白纸。
  宜章大可一展宏图壮志,不必再受祖制束缚,也没有结党营私的老臣来牵制他。
  所有的过去,都留在过去。
  赫枢照旧懒散的倚靠在矮榻上,抬起手指,抚了抚他的肩:“宜章,记得不要让父皇离你的母后太远,但是,也不要惊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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