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危低垂着头:“五殿下心慈,饶了卑臣那一遭,可惜今日是躲不过了。”
宜章哼笑了一下,殿中的三个人,互不理睬。
乔羽率先按捺不住,她一边看着陆危,似乎不太好了,扬眉张口说:“你口口声声倾慕爱重公主,可是所行之事,也不过是一步步将她推入深渊,你不过是为了自己的私心欲念,怕我阿姐斩断了你的痴心妄想。”
陆危本没什么要反驳的,靠在椅子上略略吸着气。
可听到这一句,他如同被燎了尾巴的猫,蹭地就蹿了起来。
这太监拔高了声音,诘声反驳道:“我只要公主心中快活,岂管他什么规矩,你知道什么,公主既然欢喜,我自然要随殿下的心意,随了她的意,才是真正的爱重。”
她凭什么质疑他对殿下的爱重。
陆危已经露出有些不可理喻的笑容:“她为了得到皇帝的宠信,要我的殿下死,我只能要她提早下黄泉啊。”
乔羽怔忪片刻,她了解姐姐的,姐姐爱慕皇帝,其实也对公主心怀善意。
她只是一时鬼迷心窍,以为可以一举两得,既能讨好了“爱女如命”的皇帝,又可以拯救“自甘堕落”的江央公主。
谁知道,狗急跳墙,她意图动江央公主,也就逼急了陆危这条疯狗。
自以为是的善良,害人害己,乔羽怔怔的坐在了椅子上,即将亲手为姐姐报仇的喜悦转瞬即逝。
她想,这是谁的错呢。
这太监实在是太会狡辩,将一切罪责,推卸到一个死人的头上。
乔羽甚至在想,其实,不管她怎么为姐姐解释,也掩盖不了她当初就是为了表功,得罪了江央公主主仆。
表功?宠爱?姐姐她……太可笑了!
乔羽太了解,这位帝王是什么样的人了,她只凭借几句话,就怂恿他重新查证姐姐的死因,甚至深得宠信。
这样的皇帝,如何会是一位值得钟爱的夫君呢!
帝王之爱,怎可妄求,姐姐因为心迷情爱,什么都顾不得了,天真到了可怜。
也因此丢了性命!
太可笑,太荒唐,太滑稽!
甚至来说,依照后来的情形,即使她告诉了陛下,可能也只是换陛下来命人将她处死而已。
这是一个残酷的事实,这皇城尽在陛下的掌中,他怎么可能不知道,他都知晓。
姐姐的死,陛下心中一清二楚,但他视若无睹,就如同对待所有人的死。
他任由一切在眼前这样发生。
第53章 起风 变故
“你说你来讨公道, 可笑,这宫里原就是不讲什么公道的, 你姐姐算得了什么,你又算得了什么。”
陆危每一句都说得刻骨。
“而且,你错了,并非我迷惑了殿下,而是我得到了殿下的心。”
陆危才不肯否定,殿下对他的真情实意。
“而我,如你所言,我的确是卑贱庸碌的, 唯一可贵的, 就是比任何人都要在乎公主的这颗心。”
“是吗?”乔羽理了理发鬓,冷冷一笑, 正要发出讥诮之声:“我看你是自欺欺人……”
就在这时,寝殿里的皇帝发出了声音, 将乔羽叫了进去。
乔羽咬了咬牙, 回身进入了寝殿, 看向了内室的皇帝,赫枢已经醒来了,端坐在榻上,如黑曜石般的双目, 冰冷地落在她身上。
乔羽登时心头一紧,立即敛眸禀报道:“陛下,五皇子和琉璃泉殿的陆危, 已经在殿外恭候。”
“让宜章进来,不必与他们多纠缠,费无用功。”赫枢眉眼微寒, 淡淡地说。
这两日,乔羽在他的耳边不断说着,陆危有多么的狡诈奸滑,引诱了不知世事的江央公主。
这些……说实话,赫枢根本不在意,但这无伤大雅,只是让赫枢的决定看上去,更加顺理成章。
于是,赫枢吩咐乔羽无论如何,务必要将陆危送去为江央公主陪葬。
看着乔羽露出窃喜的神情,赫枢觉得这张脸,忽然意兴阑珊。
秦月禅绝不会露出这样的神情,她只不过是个太自以为是聪明的女人。
但是,她的主意正是他所想要的。
故此,赫枢并没有大加驳斥。
乔羽为在赫枢面前,完全就是乖顺无比的,立即躬身恭谨道:“是,奴婢知道了。”
不管是什么人,若是知道她对他的女儿有敌意,恐怕都不会将她放过的。
但是,她又总觉得眼前人,似乎已经看透她的意图,完全不以为然而已。
宜章似是想起了什么,蹙起眉头朝陆危问道:“你还在这里做什么?”
“卑臣等着五殿下您,一起去琉璃泉殿见公主。”陆危一脸坦然地道,也许是将一切都揭开了,陆危有些有恃无恐了。
当然,在宜章面前,他还是保持着谦卑的姿态。
“难道阿姐没告诉你,谢家叛军就要攻进来了吗,她这时候遣你来”
陆危神色剧变,他根本没有得到这些消息:“公主并未对我言明,只说不放心殿下罢了。”
宜章也有些不自在,他抬起手指压了压自己的眉心,才稍稍安下心来,下一刻又扫见了陆危身边垂下的玉佩,五味杂陈。
“陆公公急什么,一时片刻,叛军也不会进来的,陛下这不是正在筹谋吗?”乔羽神情冷然的从内殿走出来。
五皇子宜章忍不住问她,父皇的身体如何了?
“与其问奴婢,五殿下不如自己去看看,陛下正等着您进去呢。”乔羽垂眸说。
如何?不如何,只是将死之人罢了。
宜章闻言径直掠过他们,阔步走向了内殿,走过这条之前江央公主才走过不久的陆,但面对的安排却是全然不同的。
陆危还有些没缓过神来,今日公主回来后的种种异常,统统浮现在眼前,廊下的凉风袭人,将他头脑里的浮沫都吹散了。
“陆公公以为,现在一切还能”
“他们并未曾见过真正的五皇子,我看陆公公你的身形与五殿下,倒是很是相似。”乔羽故意上下打量着陆危,眼中似是有刀刃一般,恨不得将陆危此刻就地洞穿。
陆危无视了她的眼刀子,直接道:“有话就请直说吧。”
乔羽笑眯眯地说:“好,那我就直言不讳,除非,有另外一个人愿意去成为公主那个位置的棋子。”
“一向听闻,陆公公对江央公主与五皇子忠心耿耿,今日奴婢很想开开眼,一命换一命,不知陆公公,您听过没有?”
结合乔羽之前的话,陆危却很快明白了过来。
宜章从里面出来后,面色苍白,抬眸却眼神凛然如霜,径直对陆危道:“阿姐现在还在琉璃泉殿是吗,我现在就和你去寻她。”
“好。”陆危才开口应了下来,一旁的乔羽直接一把拦住了宜章,“陆公公这是要拖着五皇子去为了公主而涉险吗?”
陆危和宜章霍然抬起头,此时此刻,哪怕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姊妹,也会因为男女之别,分出了高低贵贱。
他们都必须要明确的一点就是,与五皇子宜章相比,江央公主其实是那么不值一提。
想到这里,陆危在宜章二人面前忍了又忍,倒灌的泪意过喉而灼热,胸腔微微起伏着,喉管鼻腔眼眶却有热流涌上,他骤然低下头去。
他万分珍视的公主算是什么呢,在他们眼中只是鱼饵罢了。
只是调虎离山的一步棋子。
公主的高贵在于天下太平之时,就像他们能够像人一样活着,也仅限于遇到了好主子。
一切都是依托于他人的命运,漂泊无定。
他可以接受自己是这样的命如草芥,但是他们将公主至于此地,他一丝一毫都不可容忍。
宜章扭过头来,眼眸闪烁,白皙的面皮因为过于激动而变得潮红,断然道:“不可能,父皇说了,他们要的是我与皇姐,我不去,也不行。”
“五殿下是陛下和皇后娘娘的嫡皇子,谁也不会让您去冒险的,我劝您还是不要想太多了。”乔羽凉凉地叹息一声,并没有半分同情怜悯。
她只是很可惜,自己方才没有见到那位江央公主,或者说遗憾她离开得太早。
她真的很想知道,当这位金尊玉贵,践踏人命的公主知道,自己的和弟弟之间,被果断放弃的是她之时,究竟是怎么样精彩的神情呢。
面对即将到来的死亡,是不是恐惧和惊惶交杂,如同当初她的姐姐一般。
陆危:“殿下,她说的是对的,您不能去。”
宜章倏然掀起眼皮,瞳孔倒映出对面躬身弯腰的内侍,声音有些哽咽:“陆危,连你也这么想?”言下之意,如此爱慕阿姐的你也认为,她的命是轻贱于我的?
哪怕宜章的内心并不愿意这么想,他从来没有轻贱过阿姐的女儿身,哪怕他说自己愿意为了阿姐付出性命,但是眼下的境况,恐怕已经不由人了。
他咽了咽口水。
直到这时候他才可以发现,殿中原本如同木头人一样的宫人们,都“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们。
他无疑可以确定一点,就是只要他现在再踏出一步,就会被这些人如同乔羽的举动一样,强而有力的将他按回去。
他曾经深深的为自己高贵的身份,感到骄傲和自得,也庆幸自己生为了皇子,而不是公主。
当然,阿姐是公主也没有关系,他可以用自己的身份来照顾她,他会尽力达成她所有想要的。
但是,他完全没料到,自己会因为这身份,在同样的处境下,却要眼睁睁的看着阿姐与他走上不同的一条路,他们要面临的是生离死别。
宜章双目空洞无神,喃喃道:“我说过,不想再离开阿姐的。”
可他却要为了苟且偷生抛弃她。
父皇这是什么意思,宜章尚且不解其意,或者说是不愿往坏处想。
他率先上前一步,对宜章笑道:“殿下,卑臣代殿下出去,可否?”
宜章:“什么?你是想说什么?”
宜章也想搞明白,他们究竟是在说什么,可他们似乎有意避着他,言辞含糊。
陆危却没有理会,而是跟随乔羽去往里面,等他再出来的时候,身上的衣袍已经和宜章是差不多的。
“陆危!”宜章眼见着陆危已经穿上了他的外袍。
即使方才不明白,这一刻,宜章也知道,他们这是要陆危代他去死。
乔羽不徐不疾地对宜章说:“一时可能还要委屈殿下,换上太监的衣服。”
陆危对乔羽并不敢小瞧了,甚至倘若并非敌人,他可能还要击节赞叹。
借刀杀人,全身而退,一步步远不是乔婕妤可及,这两个女人怎么看,怎么不像是从一家里出来的。
陆危抬眉看着这少年,他当初本以为,自己是要死了,可又被这位殿下一句话救了。
到底是,逃不过。
“今时今日,是卑臣回报殿下的时候了,这是卑臣的荣幸。”言罢,陆危头也不回地阔步走了出去,半大少年怔怔的看着他,满腔孤勇,徒生悲凉。
乔羽看着也有些怔住了。
她本以为,这太监只是为了攀龙附凤,谁知对这姐弟二人,居然是真心实意。
宜章:“这就是你们的计划?”
“与其落在谢淮真的手里,陛下可能更不想江央公主活。”乔羽平静的说出了残酷的真相。
“让他去作为那颗棋子,如果殿下还想要救出您的姐姐的话。”
“陆危,你也是这么想的?”宜章看着这情形有点懵。
他们怎么莫名其妙的达成共识了。
陆危粲然笑着俯下身去,拱手以袖掩面说:“卑臣,卑臣没事,什么事都没有,卑臣想去看看公主。”
宜章想起了阿姐,见他仿佛无状,抬脚就要一块往外走,说着:“我和你一起去找阿姐。”
“不行,殿下必须留在这,必须守在陛下身边。”陆危神色凛然一肃,口吻尤为强硬道。
宜章为难的回了一下头,就听陆危背对着他,哑声道:“这是公主的交代,卑臣也很快就会将公主护送来的。”
“好,你务必尽快,”宜章闻言只好停下,忙催促道:“快去,快去找阿姐吧。”
但愿阿姐无恙,他只有阿姐了,宜章满心焦急的想。
江央公主迎着楼阁上的风,剧烈的咳了起来,没人,没人教过她,该如何去对其他人好,如何教养好一个弟弟,如何面对自己所爱的人,该如何同这无常又悲哀的命运抗争。
“你是公主,不是可以随意受辱的奴婢,记住,这是你最后的命。”
江央公主从匣子中,取出一把被包起来的匕首。
她很害怕,但更害怕被侮辱,她哭着,又伏在榻边,死活下不去手,她太害怕了。
此生竟是如此将将作罢,江央公主仰头,仰着头浑身冰凉地想。
女子轻轻松开手,纸鸢瞬间从风起,大风挟卷着单薄的纸鸢飞出宫阙。
一阵狂风席卷过宫室回廊,她羸弱纤细的身体晃了晃,哭着摸出袖子里的匕首,可是因为手忙脚乱掉在地上。
她颤抖着手,蹲下身去捡了许久,终是,握在了手中,对着清薄的日光看了看,刀刃寒光烁烁。
她抬起手,手指尖缭绕着清风,缠绵着不肯离开,她以为自己是听懂了。
仿佛是听懂了,这令人郁郁而终的一生啊,她想起了那些年月里死去的人,她泯然垂头,看着奔逃四散的宫人。
霜序时节,月照宫焚了一炉百合真香,格外甜腻的味道,她忽然想起了陆危。
其实自从回到皇宫后,陆危没有离开她太久远过。
她问,陆危,你在笑什么?
他说,卑臣在为殿下笑。
他的眼里满是她,心中更是。
陆危,你会为了什么而开怀,又会为了什么而哀伤?
卑臣为公主的欢喜而欢喜,为公主的悲伤而悲伤。
往日种种,她以为自己不曾在意分毫,如今细细想来,竟然全部记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