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刀赴会——李丁尧
时间:2021-07-04 09:47:44

  他扭头,平行的视线正好从她手臂上滑过,声线也轻了几分。
  “还要把自己弄伤。”
  廖宋机械性地反驳:“我没有,没伤。”
  “红了。”
  男人把这两个字咬得很重,几乎是抵着牙缝出来的,脸色阴沉地能滴出水来:“应付这个破地方,你脑袋就够受了。他们凭什么?”
  这话平时听到,廖宋会笑,但今天不会。
  她觉得很多东西堵在胸口,是什么,她来不及分辨,也不想分辨,直觉要把它们分拣出来,就够痛苦了。
  凭什么?这三个字本身就是悖论。
  待在N市的每一分每一秒,廖宋都想逃。
  她能想象得到,程辛苑会怎样回家,怎样跟她的父母抱怨,得到他们的安慰,像山顶下万家灯火的普通人家一样,得到一个人该有的爱与关怀。
  ‘凭什么’,只有拥有的人,才有资格问出的话。
  任性也要看,有没有那个资格的。
  有的人出生就被上天选中了,意气风发地大步奔跑,被爱包裹,或者被爱回应。
  廖宋:“那个酒,是你帮我带的。”
  裴云阙没说话,把轮椅转了回去,他的视线正好能对着栏杆。
  栏杆底下是山下这座沉睡的城市,头顶有星空,往下看还是星空。
  廖宋低头,解了皮带,大步走向他。
  “你想看看吗?从这儿能看到什么。”
  她蹲下来,平视着裴云阙,轻声道:“我帮你。”
  廖宋把他的手臂环在自己颈项,把人从轮椅里拽了起来,然后一把搂抱住了他的腰,裴云阙语气几乎染上愠怒,说放下,他不需要!
  廖宋执拗得很:“需不需要,你说了不算,山说了算,每个来的人都要看,必须看。”
  她从后面顶住他,让他正面靠上栏杆,又拿皮带把他们的腰系在一起。
  这时候廖宋力气简直大得没边,裴云阙并没有主动用手抓紧,整个人重心是仰靠在她那里的,廖宋还是支撑住了。
  “看看。”廖宋咬紧牙关,轻声道:“那里是远方。”
  远方是闪耀灯海,但不是遥不可及。
  裴云阙不再试图挣扎,他望向底下的万家灯火。
  黑夜,第一次成了地面的倒影,倒映在他眼中。他不是没有俯瞰过景色,欧洲、美洲,很多很多的景点、山峰,可那时候进不了眼睛,更进不了心。
  “你可以去更远的地方,只要你想。”
  廖宋的声音响在他耳边,伴着夜晚的无垠风声。
  “裴云阙,相信我。”
  我们不必被选中,也能神挡杀神,在荒野里开出道来。
 
 
第22章 【二一】
  【二十】
  深夜的风刮得更烈,空气里湿度也更高。
  他一直没有说话,不知道过了多久,才轻声开口,说可以了。
  廖宋把他扶到轮椅上,手臂紧紧攀着她的脖颈,她能感觉出来他的体温偏凉,有那么一瞬间,她垂眸望见他的侧脸,电光火石间,大脑像被一道闪电占据。
  她其实不知道,当初为什么选了物理治疗。一开始还想着,走运动康复的方向,但那样的话留在异国是更好的选择,廖宋没有继续待在那里的资本了,一口气撑到尽头,也就是毕业。
  廖宋没有仔细想过很多问题,包括为什么走上这条路,还能走多远,以后去哪里——
  但是这个瞬间,她把他扶下来的瞬间。
  这个动作她做过很多次,实习的时候,工作的时候。
  可现在,廖宋突然觉得,心脏收缩又狂跳,胸口被什么充满,在被依靠的这一秒,她好像终于明白了,她想要从这件事中得到什么。她喜欢这个瞬间,无论帮的是谁。
  裴云阙随意瞥她一眼,目光便定住了。
  廖宋看不到自己此时的表情,自然不知道,在她那张常年波澜不惊、礼节性微笑的脸上,出现这种波动有多难得,似乎连眼睛都跟着亮了起来。
  他眉头微蹙,紧抿的唇角却舒展开来。
  裴云阙当然不知道,她只是更加深刻的,领悟了自己的职业意义而已。
  “在车上休息吧,别下山了。”
  他漫不经心道:“过几个小时就日出了。”
  廖宋正心潮澎湃着,他说走吧跨出这儿去飞,估计她也会照做。
  她把他扶到副驾上,去后备箱取了三罐啤酒。
  “还好有多一床毯子。”廖宋把搭在小臂上的毛毯四角折起,单层变双层,也更厚一些,叠厚以后盖到了裴云阙腿上。
  他一把抓住了廖宋的手:“干什么?”
  她说那话,裴云阙以为她终于能像正常人,能感觉到冷热了。
  廖宋理所当然道:“晚上寒气重,开着空调也得多盖点。”
  廖宋望进他沉沉无声的黑眸,沉默两秒后反应过来:“啊——我不需要。我一直不怎么怕冷,我就在这儿长大的你忘了?以前也穿得少。”
  裴云阙缓缓松开了她的手。
  廖宋靠回了座椅,启开一罐啤酒,舔掉涌上的泡沫,仰头几秒就灌了三分之一下去,望着天花顶嘟囔了一句,不是说有星空顶吗,怎么黑的。
  再之后,她自己闷喝,没人说话。
  她喝完一整罐啤酒,捏扁瓶身,打破沉默:“裴云阙,我刚刚说的是真的,你考虑一下啊。”
  裴云阙阖着眼,呼吸很平稳。
  等了半分钟,也没说话,廖宋以为他真睡着了,刚扭过头看向前方,就听见他开口反问:“你说了那么多话,指的哪句?”
  廖宋一下笑了,捏了捏易拉罐:“你现在很喜欢装傻,啊?我说,以后顺利了,回学校吧。你这么聪明的脑子,别浪费了。”
  裴云阙没回答,也在她意料之内。
  廖宋长吐了一口气,把座椅放平了点,语气有些感慨,轻声道:“现在这样才勉强像个年轻人嘛。”
  弟弟行为。
  裴云阙冷不丁:“说得跟你多老一样。”
  廖宋:“我——”
  她直了一点腰起来,又认命般地躺回去:“你不懂。”
  裴云阙沉默了会儿,声音低低的开口:“你喜欢我像年轻人吗。”
  男人声线偏哑,在这样密闭的空间明白嚣张的染了点蛊惑。
  廖宋有些犯困,她喝酒喝得太急,晚上没吃饭又是空腹喝,现在已经迷迷瞪瞪了。
  “不喜欢。”
  他放在膝头上的手微微一僵。
  “你像你自己就行了。”
  廖宋在陷入彻底的睡眠之前,含糊不清道:“记得叫我起来——定个五点闹钟……”
  裴云阙望着前方的黑暗,沉默着。
  过了许久,他把窗户稍微放下来一点,让凉风稍稍吹进来些,把之前的第二条毛毯盖到她身上。
  把毯子掖在她身侧,裴云阙动作放缓,能这样侧着身,全靠手肘支撑的力量。很累,但还是要多撑几秒。
  如果廖宋此时睁眼,大概率会吓一跳。
  望着她的人,那冰湖一样的黑眸深不见底,就像在干涸土地暴晒后瞥见了绿洲水地,除了渴求就是贪婪的渴求。
  他锋利的喉结微动,咬住唇角直到渗出血珠,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苍白修长,逐渐地靠近她脸颊。
  廖宋像水墨画。
  至浓至淡,闭眼时线条工整秀美,睁开眼,是旋涡风眼,眼尾的形状微微上翘,淡漠而孤绝。
  人或许会试图对自己说谎,但身体永远不会。
  无论她离得远近,都不能阻止那团黑色火焰汹涌,无尽地燃烧。
  -
  日出前最后一分钟,廖宋猛地惊醒,难得着急忙慌的翻找出一张废纸,撕下两张空白条,找到两支笔,递给裴云阙一支,飞快指导道:“写个心愿,快!攥在手里,在那个那个……太阳跳出来的时候,许愿就行!”
  裴云阙盯着那支笔:…………
  “你八岁吗?”
  他温和问道。
  廖宋:“不信算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你懂个屁。”
  行吧。
  太阳跃出云海,耀眼,光芒万丈。
  她写得很短,很快就写完了。
  裴云阙慢腾腾地,最后几秒才堪堪赶上。
  五分钟后,廖宋摊手:“来。”
  裴云阙看着她,没动。
  廖宋:“啧。要把这个埋到树下的,我去刨个小坑……我不会看的,你别想多了。”
  裴云阙笑了笑,低头把纸条摊开。
  “不用了。你埋你的就行。”
  廖宋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已经从置物箱里摸出个打火机来,火苗腾起,很快烧尽。
  她嘴角抽了抽:“……服了你,谁要看啊。”
  廖宋翻了个不明显的白眼,跳下车埋自己的小纸条去了。
  裴云阙坐在那里,安静低着头,指腹捏了捏那灰烬。
  那算不上什么心愿,他也不觉得会实现。
  能不能过得去这个冬天,还两说。
  不远处的廖宋找了棵大树,蹲下身的时候有点惆怅。
  也是,年纪到了,春心萌动很正常。
  她刚才随便瞥了一眼,在他卷起来前,那笔锋太清晰,她也不是故意偷看的。
  “还是颗情种。”
  廖宋嘟囔道。
  “小心长芽到一半泡发了。”
  廖宋哼哼道。
  那十个字细密地扎进牡丹社畜廖宋同志的心房。
  ——祝我春夏秋冬都属于你。
 
 
第23章 【二十二】
  廖宋在N市又待了五天,她住在临时租住的民宿里。裴云阙住在六公里外的一家酒店,这酒店在湖边占了块地,N市顶尖五星中最新建好的一家,也是各方面设施最完备的。
  尤其是对他来说。
  不过也没多大用处,裴云阙基本不出房间,都是私人康复师上门……虽然上完门就跑了,神龙见首不见尾。
  尤蓝想请他吃饭,连着被拒了三次。她本来是出于礼节,毕竟是她老家地盘,不招待也说不过去。但裴云阙拒绝得太过干脆,尤蓝这人激不得,一个电话曲线救国,转到廖宋那儿去了,让帮忙劝下,给个面儿。怎么说,她也安慰过廖宋的。
  廖宋效率奇高,第二天人就赴宴了。
  他话很少,陪吃的尤燃都觉得无聊,扔筷子走人了。尤蓝也不大在乎,席上安静专心吃饭,谁说不好了?何况她一向八面玲珑,那意思即是,无论身处什么情况之下,都不会轻易觉得尴尬。
  但临了结尾,裴云阙却提出个匪夷所思的请求。
  她都放下筷子准备认真听了,顺水推舟做人情这种事,尤蓝最爱。
  没想到他说是,要找N市最好的桂花糕和白糖糕。
  最好是个虚无缥缈的定义。卖得最好的?最贵的?
  裴云阙坐靠在轮椅里,手里轻转着小巧的青瓷茶杯,目光落在杯上,却又像要透过它,徐徐落入更远的地方。
  “都可以,”他笑了笑:“多几种也没事。”
  她写得短,裴云阙也没刻意去看,但那笔画顺序太清晰,很难忽略。
  ——想吃桂花、白糖糕。
  就这么一个愿望,也值得劳烦太阳。
  尤蓝:“行,没问题。到时候叫人送你那儿。”
  她开玩笑道:“有什么报酬吗?改天也请——”
  裴云阙低眉,吹开清茶上的浮叶,轻抿了口,热气也短暂散开。
  “你离开他的时候,我保证你能全身而退。”
  尤蓝全身的血液几乎冻住。
  她跟裴越的婚约,圈内皆知。所有人都知道,他们要结婚、会结婚。
  除了她自己。
  死寂一般的沉默持续没多久,裴云阙就提出了离开,刚一开门,门外墙上正靠着个人。
  “哈喽。”
  廖宋今天穿得很运动,棒球夹克里面套了件厚卫衣,黑色牛仔裤包裹着修长双腿,扑面而来的清爽。
  “廖小姐今天工作时间能拓展了?”
  裴云阙本来没理她,绕过廖宋径直往前走,她双手插兜嚼着口香糖,随便一伸腿就把人逼停了,换来男人一句友好冰凉的问候。
  廖宋抱歉地冲尤蓝笑笑,有几分’您多担待点’的意思。
  “一个大男人能不能整点阳间的活,说话别阴阳怪气的,以后在外面容易招揍。我在这儿有点事,不办完还得延长时间……”
  她推上裴云阙,两个人的身影渐渐远去,声音也逐渐消失。
  这段到电梯的路是厚地毯,怎么都要费力些,但廖宋推得如履平地。
  尤蓝站在原地好久,最后才蹙着眉头、心事沉沉地回了包厢。
  这俩人,好像比她想象中更怪一点。
  -
  N市的冬天刺骨的冷,但赶上时候好,暮色四沉时可见霞色如流光。
  六点,CBD区到了晚饭时间,人们从钢筋铁骨的大楼中鱼贯而出。程辛苑跟要好的同事挽着手臂,正讨论着哪种光腿神器好用,突然同事戳了下她,提醒她往前看。
  写字楼门口的阶梯长而薄,有好几十阶,有人站在第一阶上,脚半悬空的,踏出又收回,身旁放了许多礼盒。
  同事跟她吐槽:“这儿不能等人的这人不知道吗,一点公德心都没有……”
  程辛苑却停下脚步,把手臂抽出来,对同事笑道:“你先去吃吧,替我占个位,我要寿司A套餐。”
  她走到廖宋身边,唇边浮起一丝夸张的笑意。
  “呵,这是谁啊?您都被劳斯莱斯接走了,竟然还留在这个小小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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