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就行。
廖宋不算是心事很重的人,一件事她暂时解决不了,横在眼前了,她也不会一直去想。
对事如此,对人亦然。
她以前有本科室友谈恋爱,刚开始同校,后来男方大二转到了东部,室友想念常挂嘴边,对方偶尔感恩复活节过来一趟,分别时都要掉一场眼泪。廖宋一边给她递纸巾,一边给她喂炸鸡,等人平复以后好奇问道,真的那么伤心吗?对方顶着红彤彤的眼睛,说你试试吧,试试就知道了。
廖宋现在试过了——
她扭头看了眼桌上的化妆镜,映射出来一张平静的脸,连宿醉过的痕迹都没有。
挺好啊。
这也算是演习,他们迟早会分道扬镳,两条不会相交的线交汇一时,总归有一天,见不到人,没有电话,失散在人海,她还会被迫知道他的一些消息,大概是结婚生子,繁花锦簇的人生。
廖宋撑着脑袋,咬断米线,想到这忽然觉得,如果这一天迟早要来,那不如早点来。
午休结束,小眉过来跟她说,许哥让她去一趟办公室。
许宸虽然是老板,但不怎么拿老板的架子,让大家随便怎么喊,就是别喊总,感觉喊老了。
公司还在起步期,许宸是负责在外拿单子拉投资的人,平时不太坐镇。公司是三层小楼,装修的简单又有设计感,雅致大方,外层是半透明的玻璃幕墙,他办公室在三楼的角落,廖宋总共也就去过两次,面试一次,签约一次。
廖宋敲了敲门,里面应了,她推门而入:“您找我有事?”
许宸办公室布置走极简派,因为省钱。办公桌椅、沙发、书柜,加上几株茂密的绿萝,再没别的了。
所以她一进门就看见许宸对面坐了个男人,背对着她,一身剪裁面料都极上乘的黑西装,衬出平直完美的肩线。
但直属老板的商业会面她无意关注,只一眼便很快收回了目光。
许宸刚好也站起来,笑容很灿烂地抬手招呼她:“小宋,这儿,来。”
廖宋不明所以地走近,被许宸一把拉过去,好像推销展品一样介绍:“这就是那位南加大毕业的,她工作经验可能没那么丰富,但跟的导师Gordon博士是绝对的业内权威,专业能力毋庸置疑……”
廖宋当然能理解这情况,八成有资金要注进来了,赶紧跟着扬起嘴角,笑容标准官方。
只是这笑容维持到一半就僵住了。
对面坐的人微垂着眼眸,翻着手里的资料,眼也不抬地给许宸抛了两三个回合的问题,说冷淡说不上,说热情更说不上,但态度算是严肃官方的。
问得差不多了,他抬眸扫了一眼,目光便好整以暇地定住了。
巨额注资跟天上掉馅饼差不多,许宸的手臂还激动地扣在廖宋肩膀。
“许总,看来您跟员工们关系挺好的。”
裴云阙合上计划书,笑意很淡地扔了一句。
许宸这才意识到,赶紧松了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是。我们关系都不错,我本科也在南加大读过两年,硬拉拉关系,也算是半边师兄妹吧。”
裴云阙眉头一挑,笑意深了些:“师兄妹?”
廖宋看天看地看鞋看书柜,不小心转回来一秒,立马撞进那双眼里。
许宸反应再慢,也被这两人的那一眼对视给激得福至心灵了。
无声但直溅火星。
他试探着问:“你们……认识?”
廖宋抢答能力一流:“不熟。”
裴云阙推开桌子站起来,笑了笑,随着她的话说:“嗯,不熟。”
第60章 【六十】
这要再看不出点什么,许宸也白活三十来年了。但他脑子转得也快,这人不止是裴氏未来掌权人,也是他在新闻里看过的人,那还是护士们在欢迎宴聊起来时看到的,这男人被围堵,说了什么未婚妻——
廖宋那晚和现在的失常,一下有了答案。
这是一个老实人掉入感情骗局的惨剧啊,这个看起来很贵的男人八成是想来清除路障的,为了未来的婚姻生活事业,要牺牲掉一个被骗了感情的无辜诚实向上的女生。现在还要毁掉她的事业!令人发指!
许宸神情陡然严肃起来:“裴先生,抱歉,我可能要重新考虑。我,不会随意炒掉初期加入的任何一名员工,这一点我需要明令加入合同。”
裴云阙的眼神这才从廖宋身上转开,看了许宸一会儿,眉头微蹙:“加呗。”
这许宸一脸视死如归,是在干嘛?
廖宋已经有种拔腿走人的冲动了。她也直接实施行动了,跟许宸扯了个笑,说我还忙,你们闲聊着,转身就走。
但很快,裴云阙反应过来,她经过他身边时,让人扣住了细瘦手腕拉回身边。
“许总,是不是误会了?”
裴云阙有些啼笑皆非,指了指身旁的人,轻声道:“你这样理解吧,她在,我才来的。”
他上午的时间被那群老头占满了,进了公司差点连门都出不来。
能出来了,第一件事就是确定她新公司情况。老板跑投资跑得焦头烂额,一问资金缺口,裴云阙都无语,就这财务状况,他怀疑许宸起步的时候注册资金三百万都没走实缴,一查还真是。
廖宋给他做的时候,至少不缺设备不缺钱,怎么就来了个什么都缺的地方。
但来都来了,他能怎么样。
这老板看着也是做事的人,当投资都不一定会亏本,裴云阙给钱也不含糊,本来不想打扰她,等办完了再去找她的。
结果她刚好在午休,‘本来’也就没什么意义。
俩人前后脚离开了办公室,跟在后面巴巴追上去的是十分钟前还冷酷淡然的投资人。
许宸张了张嘴,不知道说点什么,发现口有点干,端起杯子喝水,完了又呛着了。
世界怎会如此。结瑟斯!
-
三楼绿植盛开的拐角,廖宋冷不丁停下脚步,背后的人不设防,撞她个满怀。
她回头,有些冷然的表情让裴云阙僵住了想伸手讨拥抱的手,过了一秒,若无其事第垂了下去。
害怕有人路过,廖宋把声音压得比平时还低一些:“疯了吧你?这事能随便做吗?投赔了怎么办?你上赶着给别人送话柄吗?”
是有点气。
裴云阙这人,你说他聪明,脑子好用时是好用的;有时候发起蒙来,又让人想掰开他脑子看看,里面到底装了点什么。
也说不清为什么,廖宋不愿意看到任何人折损他羽翼,包括她自己,他就好好地、慢慢地往上走就行了,这样就算分了也没什么。她自会走她自己的路。
感情尚浓时的每一缕火焰,在未来那灰烬都可能化作利剑,精准地捅回来。
她不想走这种老路。
裴云阙沉默了一会儿:“没用别人的钱。是我自己的。”
廖宋揉了揉眉心:“不是,这不是你用谁的钱的问题——”
她动作忽然停住。
刚才虽然只是无意间一眼,架不住她5.2的视力,那数字是八位,开头数还不小。
轮到廖宋沉默了。
她声音都虚了三分:“大哥,你说真的,你是不是钱多的没处花……”
裴云阙盯着地面的大理石方格,截断了她的话头。
“不是。”
裴云阙抬头望进她眼睛,黑白分明的眼睛,覆着薄薄一层水膜。他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到有一点哀伤。
“廖宋,我没爱过人,没有经验。给你的,可能不是你想要的,这个我知道。可你想要的太少了,我都是靠猜。别人有的,你也要有,你也得有。”
第61章 【六十一】
他一直觉得不可思议,怎么会有人舍得抛下她。
从蒂华纳赌场出去那一天,开出去没多远就停在了一片荒野边,他撑着越野车吐了。程风致拎着一小瓶酒晃过来,靠着保险杠等他吐完,看着看着看不下去了,拿了一瓶1.5升的水,兜头给他浇了上去,不无嫌弃:“搞什么,刚才看着比老手还牛逼,那赌场都把你记黑名单了,外强中干啊你。”
裴云阙这人探测的功力深不见底,上面直接联系了程风致,让他择时带人过去。
他钉住的施暴者平时受贿成性,但这次其实没收那个叛徒的钱,叛徒原来是墨西哥警队的,这次算是被无辜牵连翻出来的旧账,程风致知道的清楚,上面为了赚钱,跟这边的毒贩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有时也帮着他们解决些人,比如今天这个墨西哥警察。
结果裴云阙直接送他个痛快,如果继续下去,那人被吊着一口气折磨上三天都有可能。
“说话啊——”
程风致轻踢了他一脚,没想到人沿着车身就滑坐到了地上。
“哎,没事吧?”
程风致皱眉,蹲下仔细看他,人是清醒的,就是目光失焦了些,黑发湿透了点,虚了点。
裴云阙没说话,曲起膝,双臂撑在膝上,头深埋了进去,没洗净的掌心里血迹斑斑,扣着后脑勺。
荒野上的风吹过,那一刻,简直是福至心灵。
程风致想了想:“你想她了?回去见呗,多大点事。唉我先说好,我懒得拦你了啊,媒体你以后自己应付。”
“我期待过。”
裴云阙的声音低到几乎听不见。
他无数次地期待过,有光能照进这个深不见底的黑暗角落。
但真照进来了,他才看见这块角落值得永远暗下去。
程风致到底比他多吃几年米,笑起来有两分刻薄的讥讽意味:“对她这种普通人来说,什么更合适,你比我清楚吧。也没见你放她走啊,爱得跟个变态一样,成天拴着——哦,不对,你只是想占有她吧。”
裴云阙抬起头,有些长额角黑发被风吹起,他的黑眸像片冬日静湖,些许阴郁些许清明,唇边的笑意轻绽,话吹到风中就散了。
“我想让她占有我。”
可从现在这刻开始,他抱她都会顾虑顺着掌心纹路刻进深处的血,是别人的。
程风致看明白了,他替他烦恼了半分钟,遗憾摇了摇头:“她是受过九年义务教育的,应该受不了你干得这些事。”
他曾经以为有人受得了,还不是跑了。
裴云阙没接腔,但程风致从他的神情中看出了答案。
痛苦是一回事,放手是另一回事。
他在那个姓廖的女人面前有多能装可怜——那可是程风致特助都震惊的高段位。
廖宋难道看不清吗。
她那句话都要出口了,停在无人转角这一刻,阳光劈头盖脸地从玻璃窗落进来,落在她肩上,又照在他极密的羽睫。
这是最好的时机,她可以说她被压得喘不过气了,他给得这些她根本就接不住,两个人好聚好散吧,分手吧。
可还是犹豫了。倒不是因为[你也要有],廖宋凭直觉感觉到了点异样。
每个人都有根无形的脊梁撑着,被抽走就倒了。
她生气归生气,还是踮了下脚,用掌心轻抚了下他额角,像摸一头受伤的小鹿,闷闷地问:“没事吧你。太累了?”
裴云阙没动也没开口,一尊冰塑一样。
但廖宋注意到他眼圈泛红的血丝,心疼还是心疼的,抓过他冰凉手心就要走:“好了,先去吃饭吧。”
裴云阙却把她拽回来,拥了个满怀,把脸埋进她肩头,怀抱越紧越契合,她无可挣脱。
他累得不行,廖宋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还是慷慨地把肩膀安静借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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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开回加州的路上,裴云阙终于平静了一些。
程风致难得给人做司机,积极地找他聊天,追问他几次到底为什么是廖宋,她跟别人有什么不一样,特别善良?特别能干?让他分享一下他是雏鸟情节吗,受伤的时候刚好找到了港湾。程风致嘴欠的要命,说不是我泼你冷水,你这要公开了,别人怀疑你是在做慈善的水平。
裴云阙靠在后座,半阖着眸,温和道,我没喝酒,我不介意把你打晕扔进野地里自己开回去。
黑色添越在夜间穿风而过,远处是天,脚下是路。
裴云阙开了一点车窗,露了一条缝隙出来。
她确实不一样。
人穷极一生,总希望找到唯一的津渡,坚实的退路。
廖宋不想。
她的退路永远是她自己。
山如浪水似云,西风漫卷艳阳天,所有荆棘塞途,都在她脚下。
程风致永远记得这一刻,他从后视镜望过去,清楚地围观了一个人如何放任自己沦陷深渊的过程。
廖宋这种人,爱起来当然是好的,但要不爱了,有够他受的。
只是程风致没想到,风暴这么快就把他们这一对卷了进去,还是以最糟糕的形式。他听说前几天裴云阙还巴巴地跑到女方公司,硬要塞钱给人家老板,然后换来了珍贵的一日约会水族馆游。
程风致有无处不在的眼线,盯到了裴云阙如此精彩的下班生活,提供给了程风致难得的笑料,他笑满了一整天。
因为水族馆还被裴云阙直接包场了,结果女方带了电脑,头顶游鱼,旁边游鱼,加了一整天的班。
这天他前一晚忙到凌晨五点,刚好晚起,起来看到新闻的那一刻,裴氏强悍的公关都已经运转两个小时了,程风致接过来报告看了一眼就笑了。
“公关负责人谁啊?林勇?真他妈是吃干饭的。”
以给女方泼脏水的形式帮裴云阙脱身,精准踩雷,牛逼到家。
林勇电话打到程风致这儿,战战兢兢地问裴云阙动向位置时,他也把这话诚实相告了,诚恳道:“林总,你也干了不少年了,不会到现在还没拿到他的一手资料吧?他什么调性你还不知道?我劝你尽早辞职,保命为主。”
第62章 【六十二】
去水族馆这个提议是裴云阙想的,廖宋当时正在餐桌旁边喝牛奶,看他窝在沙发里想那么久就想出个这,垂着眼皮笑了笑。
“地方没什么问题,但我那天要上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