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安这时才跟上了廖宋的脚步,气喘吁吁地忙不迭道歉,上手要把她拉走。
廖宋回头彬彬有礼道:“我不会打扰他,有个问题,问完我就走。”
“问吧。”
副驾的窗徐徐落下。
这道声音既熟悉又陌生,那一瞬间,廖宋的呼吸几乎都冻住,有些恍惚。
也没有多久吧。
怎么好像过了半个世纪。
他没有侧头,视线没有半秒从膝上笔记本离开过。
“裴云阙,你是在为你自己工作吗?”
廖宋凝视着他,轻声问道。
多好笑的问题,听得保安都要发笑了,裴云阙却瞥过来一眼,眉头微挑,语气淡漠但答得认真。
“如果不是呢?”
廖宋默然了几秒,直起身来,抿了抿唇角:“知道了。”
不管他在干什么,看来都不会告诉她的。
“走吧。”
裴云阙关上窗,脸色愈冷。
他最近状态好容易恢复了心无旁骛……
本来能一直延续下去的。
裴云阙整整三个晚上都没睡好,本来就只有四五个小时的睡眠时间,现在还要再缩一半。
周末去赴蓝家主办的商业晚宴前,裴云阙还在争取不去的机会。
最后是被程风致硬抓去的。
“欠蓝家的人情,得还上,说不定到时候还需要他们帮忙。你不会不记得了吧,蓝修黎,裴家还给她拉过资源,家里惯大的,上次娱乐圈那个活动,你们还碰过面。”
裴云阙连搭话都懒得了,一路不管程风致说什么,半个字都没蹦过。
程风致开了辆新买的车,自己改装过喷漆成雾蓝色的GT Gemera,到会场时蓝修骋刚好带着蓝修黎下来迎他们,夸了好几次这车改得漂亮。蓝修黎则从头到尾,目光都没从裴云阙身上下来过。
他们见过两次,两次蓝修黎都暗示过他可以继续保持联络。
但他似乎没听懂过暗示。
裴云阙最近明显休息不太够,脸色不大好,苍白削瘦了些,眼圈下也有些泛青,他今晚也明显没怎么用心打理过,穿得是深色真丝亚麻混纺的西装外套,黑色西装长裤,更显出肩宽腰窄的线条来,但明显适合偏休闲些的场合。
酒店门口的灯源是偏暖的橙,照在他面上,那些疲累暗色的情绪更像加成,男人身上的锋利和脆弱势要劈杀出个高下似的,站在那里就值得人驻足回眸。
蓝修黎跟他们打了招呼,裴云阙应都没应,大踏步往旋转门里走,气氛微不可察地僵了僵,只有她哥还没察出,信口开河喜气洋洋地狂吹裴云阙:“裴总真的有品味,这身正装选的太好看了,直接当新郎官儿都行了,”蓝修骋边走边轻撞了撞她胳膊:“是不是小黎?”
蓝修黎瞪了他一眼。
但事实也没差太远,酒店大堂有个开放的咖啡吧,蓝修黎余光一扫,至少三分之二的人都往这边投来了视线。
裴云阙人高腿长,走在最前面,谁也追不上。
“你们最近这么忙吗?我听我爸说——”
蓝修黎一直拉大步伐,试图跟他并排,等终于并排上、搭上话了,他却突然停了脚步。
准确地说,是有人差点跟他撞了个满怀。
蓝修黎扫了一眼,不无鄙夷。
那是个学生样的女生,扎了个高马尾,也是一脸错愕,胸口还挂着志愿者工作证。
今天22楼好像确实有个什么活动,不过蓝修黎百分之一万确定,她这瓷碰得很没有技术含量,幼稚至极。
“不好意思。”
那女生轻声说完,很快到一边给他们让开路。
蓝修黎偷偷看了眼,裴云阙脸色果然变得更差,简直称得上铁青了,她赶忙轻拍了下裴云阙,小声安慰:“我们上四十楼,四十楼往上我哥都包下了,不会有……陌生人再烦的,你放心。”
裴云阙停了几秒,继续大步流星地往前了。
“学姐——!你怎么又走反路了,是这边!”
他们上电梯前,蓝修黎注意到那女生一直站在原地,直到有个年轻男人从二楼飞奔下来找她。
“哎,都怪我不好,你认路是不是不太好……”
那个男生絮絮叨叨地,缠着女生说了半天。
蓝修黎在沉默里感觉到了一丝尴尬,开口无奈道:“现在的校园情侣,到哪儿存在感都挺足的。”
程风致轻咳了一声,整个电梯的气压都降到了最底。
叮——
马上关闭的电梯门又被人摁开。
裴云阙拨开他们径直走了出去。
只扔下一句,你们先上去。
他走回大堂,把疑似校园情侣中的女方直接拽走了。
精彩的是,对方又把女生拉回去了。
“你谁啊你?!”
“学姐,你认识吗?”
这个学弟宗宇一直就是热血型的,廖宋不及时阻止两个人起冲突是肯定的。
所以她轻拍了拍他手臂:“认识,但不熟,你力气太大了哥。”
又抬头看向裴云阙,温声道:“你也放手。疼。”
那语气疏离得要命,话里话外就四个字,确实不熟。
第68章 【六十八】
裴云阙先放开她的。
那力道松开的瞬间,她手臂也留有一道红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渐渐变淡。
他们都盯着那道印子,不约而同地失神刹那。
廖宋也不知道怎么会巧成这样,大学时还算相熟的学弟通过群里联系她,他们今晚有个本市的活动,缺翻译她闲着没事来凑人头。
在这里碰到他和……其他人,确实是意外。
但又不止是意外。
打的那个照面,裴云阙垂下眼帘的那个瞬间,廖宋都没意识到这是谁。
裴云阙,从见她第一面起,脸上从来没有出现过类似的表情。
一次也没……不,一秒也没有。
那不是神色冷漠与否的问题,于廖宋来说,那几秒里,他就像陌生人。
裴云阙有脾气很差的时候。
他性格里挑剔、尖锐、敏感的部分非常清晰,但是又像一个刺猬,稍微给点温度就把柔软的部分又露出来,是有时候还哼哧哼哧地打个滚的小动物。
如果说脆弱气质像是[我容易被伤害],那裴云阙就是这类人的极端。
他不单单是可以被伤害,廖宋能看到的这个人,还有[受不住了也会扛着]的部分。
在这段漫长又短暂的时间里,她不止是在爱他。
她也在探索他,接近他,感知他,保护他……保护不了也想保护,怕他发现,悄悄地保护。
这也是廖宋意识到爱的起点从何而来。
是从心疼来的。
很明显,让她眼生的这个裴云阙,是处在他那个世界时的惯常状态。
像一道不见底不反光的深渊,随便丢个石子下去永远也不会响。谁也不会在这个漠然、阴鸷的男人身上找到半点试图被保护的痕迹。
廖宋站在原地那一分钟,是真切地陷入了茫然。
她知道眼见不一定为实,但也不是这样的。
不该是这样的。他完全像是另个人,当然可以。可这样的话,哪幅面孔她该信?
这种割裂感让廖宋恍惚。
她一生所信,唯有真实。她不怕真相残酷不够美,她只是要不被蒙不被骗。
“小宗,你先上去吧,我跟他聊点事,等会儿就来。”
廖宋沉默片刻,把牌子摘下来还给了他。
她能预料到他们今晚不会谈得太顺利,但没料到会那么不顺。
廖宋去了地下停车场,负三楼,他无声跟在她后面。
直到廖宋突然停下脚步。
“裴云阙。”
“我有挺多想问的,本来。但我现在,现在一时想不起来了。”
“就一个。你在裴氏,做的事……”
廖宋这些天辗转反侧,不得好眠,对方在电话里跟她说了,裴氏会参与的事,件件触目惊心,桩桩不像人事,让廖宋自己去找他求证。她知商场惨烈,但不包括这些。
有些底线任谁沾,被揭在光下只有死。
她想过要怎么问出口,心间问了上万次,不同措辞,临到头了,还是卡壳。
五个字,廖宋问得很难,轻得几不可闻:“问心无愧吗?”
裴云阙退两步,沉默靠住墙角才站得住,神色晦暗不明。
廖宋的视线期待地在他面上找答案,目光殷切,仿佛那样就能把答案勾出来。
“有别的问题么?”
裴云阙最后抬了眸,很淡地笑了笑。
廖宋:“这算答案吗?”
裴云阙抿了下唇,唇角的弧度变得很苦涩,但也只是一瞬,他飞快把这股苦涩咽了回去。
今天抬头看见她时,裴云阙差点以为是幻觉。
那幻觉让他手脚都冻住,不动,就不会被推出幻觉似的。
她穿着很少上身的浅色,浅藕色的修身短袖,黑色牛仔裤,手腕上套了个樱桃头绳,不知道是不是她的,总之,很好看。
好像返回高中时代,眼里闪着一抹光,但又是清清楚楚的现在的廖宋,笃定、懒散,强大。
只是,认出他的瞬间,廖宋从错愕转向失神。那点光也消散了。
裴云阙心沉到了底。
廖宋是谁,无需点燃,自有蜡烛在她心内无穷无尽燃烧的人。她没有,至少在他面前没有露出过这个神态。
那样的震动,一支支蜡烛被掐灭般。
他知道她在问什么,也知道自己在答什么。
“算吧。”
廖宋仿佛顷刻间被卸了力,肩膀都有些塌了,她眼一眨不眨盯着他,不愿错过任何一丝细微表情:“你知道你承认的是什么吗?刀被造出来,只有一个用处,你知道吗?”
裴云阙回望凝视她,淡淡道:“嗯。”
匕首锻造来就是见血用的。
廖宋看了他一会儿,揉了几下眼睛,揉着揉着,把脸埋在手心里,失笑。
“你让我活得像个笑话,裴云阙。真有你的。”
这个世界上,比残酷的真实更残酷的,是从头到尾都活在虚幻里,却全然无知。
这个世界上,也不存在绝对的良善,做恶的善良人,才能保护自己,她不介意另一半是这样的。
但不能……
不能只有恶。
廖宋没想到,有一天会对地下车库的构造这样感谢,不需要花多少力气说话,对方就能听清。
“我无话可说。”
廖宋:“就当我们没认识过。我楼下的人,不管你还是姓程的派的,撤走。”
她很少这样说话,干净冷淡到没有半点多余。
裴云阙喉头滚过几滚,略有些艰涩地开口:“那是——”
指尖将将快碰到她手背,廖宋直接甩开,干脆退后了一步,把所有可能的肢体接触统统躲了过去。
可以保护你。
他想说,却没能说出口。
整件事,他确实一开始就没打算将她牵扯进来。现在也不打算,确实没什么可以补充的。
廖宋:“滚。”
她闭了闭眼,随便指了个方向,声线从来没有这样冷过。
“我不需要。我只需要你,从我面前消失。现在。”
裴云阙也是到今日此时才得见,廖宋决绝起来是这个样子。
他有预感,这一转身,可能就真的没有以后了。
但他又手足无措到,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多像他们在海滩试过的,越紧地握住手中沙,沙就越快地落下。
“行,我走。”
廖宋笑了笑,冷漠到有些讽刺:“祝裴总前程似锦。”
她没有回头,回家后大病一场。
许辛茹在医院陪她时,上厕所间歇接到了一个电话,对方自称姓程,要找廖宋接下。
许辛茹呸了一声:“你他妈有完没完,你自己说说,大家都双边拉黑的关系了,还烦什么烦?你让那个姓裴的有时间去长点人的心肝,宋宋也不会被气到快挂了!她那是人能有的脸色吗?裴云阙是不是把她精魂吸走了?”
“你转告也行。最近会有人找她麻烦,别让她接电话,看紧她吧。”
那边淡淡道:“最后个问题,我还想问你呢。”
没人样是真的,行尸走肉一样。不过,就这还知道找人回了趟廖宋送骨灰的地方,精准爆破,把她那继父的破墓炸了。程风致算是看明白了,虽然炸了也没让他心情好多少,但至少让别人心情更坏了。
许辛茹很久没回应。
程风致皱了皱眉:“听到没?”
许辛茹僵在病房门口:“看不紧……会去哪?”
程风致还没来的及说什么,耳膜差点被刺穿。
“x你大爷的你说得太他妈晚了!!!!她跑了!!”
第69章 【六十九】
廖宋是在椅子上被一盆冷水泼醒的。
她在意识回笼的第一秒清醒,下意识动了下手臂,但被反剪着绑住,束缚得死紧,不知道是不是水太冰的缘故,四肢百骸僵得像冻住了。
面前的环境非常陌生,陌生且昏暗,廖宋试图辨别站在跟前的人,但是眼睛睁开都有困难,对焦更是难上加难。
她记忆里涌现出的最后一个画面,是住院部的开水房。当时她去完厕所,拿了保温瓶去装水,开水房里那时就她一个人,医生护士都在忙碌。廖宋发呆发得太狠,等发觉身后有人时,已经晚了。
“廖小姐,终于见面了。”
对方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年纪,把她从自己的世界拉回来。这道声线维持着彬彬有礼的风度,还有点耳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