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宋在大脑里快速搜索出了这道声音,几不可察地蹙了蹙眉。
他们最近还通过电话。把裴云阙的事都大方地抖给了她,借口找的冠冕堂皇,说不想看着她这样年轻天真、前途无量的人受骗,让她为了自己考虑,也要离裴家远一点。
她不会信,他也知道她不会信。但有的谎言本来就只是走个过场,为的是那些藏在湖心的真相。
裴云阙过去、现在、未来为裴氏做的事,都是精准地踩着高压线走。说得直白一点,刑法上都能对应着找出来,不沾灰不沾血想爬到最高位置,是万万不肯跟的。
虽说走到这地界,用灰色手段的企业不会少,但裴氏也是不一样的烟火。
廖宋去查过相似类型的跨国案例,涉案主犯抓了一窝,一半死刑一半无期。
“你不好奇,我为什么找你来吗?”
对方从逆光处往前走了两步,是个头中等的中年人,带着口罩,露出的眉眼能看出年纪,看起来四十到五十岁之间,话里话外都透着一点好奇甚至和蔼,穿戴倒是很普通。
廖宋开口前咳了几声,短促地笑了笑:“我不问,你就不会说了吗?”
“也是。”
中年男人摇着头笑了笑,眯起眼打量着她,虽然带着两分笑意,目光像一把短而锋的刀,看得人骨子里直冒寒意。
“廖小姐,托小裴的福,之前都是在屏幕里看你,”他好心地比划了下,满意地看见廖宋面色一凛:“今天也算是见到真人了。裴云阙还是挺有眼光的。至少你挺安静的。之前啊,我们在格雷罗请过一个法官老婆,她真的很吵,声音都喊哑了,可惜也没见到他丈夫最后一面,因为——”
中年男人蹲下来,视线在她面上仔细梭巡,声线也变得诡异的轻柔:“他丈夫见阎王见得比她更早。”
廖宋沉默很久,还是没绷住:“……呃。墨西哥人也认识阎王?”
中年人愣了两秒,冷笑一声抬脚把椅子勾翻,廖宋连人带椅砸在光秃秃的水泥地上,动静委实不小,地上的灰尘扑在空中,呛得慌。
看着人好一会儿没动静了,他往前两步,一把拽过廖宋的头发让她上半身离开地面,声音紧紧贴着她耳廓传入,撕掉了和煦伪装,只余蛇吐信般的冷:“到时候,怎么跟裴云阙说话,廖小姐最好有点数。”
廖宋是后脑勺着地,本来就晕晕沉沉的头,晕得更厉害了,闭着眼极轻地挑了唇角:“我都不知道你诉求,让我说什么?而且——说句实在的,你最好不要把宝都压在我身上,我们横竖那么短缘分,裴云阙那个人你应该也了解一点,指望他为我发疯,您会输很惨的。”
“我死了倒无所谓,你们之间争的东西,你输得起吗?”
程风致,裴云阙明显都身在局中。廖宋确实不知道他们跟这个男人的关系,但狗咬狗这一点,她还是能确定的。
而程裴二人,身上都有极相似而明显的一点特质。
是那缜密的智商辗压下包裹着的核心,不达目的死不松口的疯劲。
如果他们早都同流合污一道联手了,那面前这个人,或者说他代表的那方势力,九成九会输。
廖宋其实一点也不关心,在她看来,这帮人最后大概率都要一起打包丢去铁窗泪的。这里可不是南美,是中国。
她本来还挺纠结的,这个110打不打都是问题。不打吧,良心过不去这道坎,打吧,这种体量的事,她也没蠢到觉得一个电话就能伸张正义。现在倒方便了,黑吃黑狗咬狗了,闹得动静越大,越方便一网打尽。
省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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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今天,经了多少难才堪堪到收尾阶段,大鱼都要收网了,程风致绝不会允许任何节外生枝的事出现。
许辛茹这时候说她不见了,程风致太阳穴顿时一跳。
但许辛茹很快叹气,第一反应是廖宋实在太讨厌医院,干脆偷偷溜回家了。
程风致没说话,他敏如鹰隼的直觉告诉他,节外生枝的事出现了。
但现在?真的有这个时间去验证吗?之前派来贴身保护廖宋的人被撤走,她不是也好好的?告诉裴云阙?
一周前,裴云阙被他手下同事发现技术上能帮大忙,他用自编的诱饵程序潜进过大鱼的二级保密数据库,三成资料都是那时候搞到手的。本来裴云阙这几天可以休息下,把战场留给其他人,顺便思考下怎么把老婆哄回来的问题,现在那帮技术科同事就招呼了声,说程队借个人,把裴云阙请去跟他们一起关了小黑屋。
程风致是程总,Edwin,是市一队猎灰计划的发起人之一,也是背负着更多的程队。他之前跟幕后人联系,总以为他们是在国外,做计划时也做好了跨国抓捕的准备。也是最近半年,程风致才慢慢牵出了这根线头,发现那线头的终极,操控着裴氏上层、拿裴氏做刀的真正主谋就在国内,身居高位,时不时出现在新闻里,背地里脸不红心不跳地干着肮脏勾当。
他还是决定先忽略这件事。
裴云阙——
挂断许辛茹电话的时候,程风致不免想起他。
程风致第一次找到他,做好了试探几次才能合作的准备,但那个下午,裴云阙不发一言地听完,只问了一个问题。
——到时候,裴氏是不是会倒掉?
程风致其实能理解。家庭内部斗争再如何激烈,裴家这个级别,兜底生活也是优越至极的水平。生身父母裴立归周元艾死于坚守本心那条路,他也没什么立场要求裴云阙也这样做。
想了几秒,他直接肯定地回答了裴云阙的问题,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
——好。
裴云阙说。
程风致没忍住,笑着挑眉,说这么干脆?不再想想?这事不是你晚上吃个讨厌的餐厅,到时候要进公司的,你不是最喜欢自由吗?
他用程风致的一副小积木搭了个塔,然后抽出其中一条,让它从摇摇欲坠变成轰然倒塌。午后窗外的淡金色光线照在他眉骨上,折射出晃人心神的阴影,裴云阙面色非常平静,唇角轻然一弯。
——大厦将倾,这么精彩的场面,我怎么好意思不出力。
离开时,裴云阙突然又停下脚步,眉头微皱:“自由,你现在怎么……”
他食指点点太阳穴,笑了笑:“我有这个。”
即使被关在最小的盒子里,仍然拥有无限的那种自由。
程风致知道他的意思,在裴云阙离开后,坐在转椅里沉思很久,最后无奈而温柔地失笑。
他还真的像周元艾。即使过去这么多年,程风致仍然记得母亲的笑容和话语,她喜欢说自由不是看你身体困在何方,是要看你灵魂有没有解绑。
那时裴云阙还小得不记事。微风轻拂,春意温柔,他们一家人跟着父母的朋友一起野餐,对方的小女儿正是满地乱爬的年纪,周元艾喜欢一手抱一个,那片草坪记录了他们所有欢笑与快乐。
分别这么多年,有些东西竟是可以维持不变的。
这给了那时处于失恋期的程风致一点慰藉。
“程队——!”
一声惊急的喊声将程风致从恍惚里拉回,他从椅子里弹了起来。
到了这时候,也没什么暴露不暴露,海关那边扣了从N市过的货,幕后那批老狗应该就能意识到不对了。因为程风致和裴云阙第一时间就登不进内部系统了。为防止有人出逃,S市的出境排查也收紧了,上报私人航线都压着没批,很快,那位大鱼到别省的访问行程就取消了。
“别他妈那么急,慢点说说清楚了!!”
程风致话是这么说,自己的语速也跟机关枪突突似得飞快。
“不是……”小警察跑得气喘吁吁,往程风致那塞了手机:“您先看看,认识这个人吗?”
视频不到两分钟,是有人在挨打,那种无声的暴力将每秒都拉得很漫长。
“程队,他们也没打过电话,也没让人质跟我们说什么,就发了个这。这女士您认识吗?——”
程风致闭了闭眼,极慢地吐出一口气。
他心头只浮出两个字,完了。
第70章 【七十】
程风致见裴云阙很多次,见廖宋的次数也不算少,但很少同时见到他们两个。
难得的几次,他们俩肢体语言上并没有多么密不可分,那次两人甚至话也不多,只是一起,并肩出现而已。[一起]像道密语魔咒,只有裴云阙和廖宋掌握钥匙,将一道无形屏障横亘在他们与其他人之间,谁也无法插一脚进去。
刚好,廖宋那天手不知道在哪豁开一道口子,以程风致绝佳的优秀视力都看不清的伤口,再晚点发现都会愈合的那种,裴云阙却不发一言地把她拉到一旁,问得细处理得更细,那个神情,如果程风致不看廖宋,会以为伤口是立马得截肢的程度。
他跟尤家的千金见过一次面,尤蓝提起他们,说裴云阙就好像有一种天生的特异功能,无论视线在哪里,注意力都会分出一部分放在廖宋身上。
不管廖宋在不在场。
尤蓝补充道,她跟廖宋第一次正式见面,廖宋陷入不大不小的麻烦,结果裴云阙那次就刚好来找她。有时候他俩只出现一个,你都觉得缺点什么似的。
程风致很少有大脑一团乱的时候,即使在最危机的、被发现的边缘,他的设备已经快被检查出的前五秒,也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
他能看出来,裴云阙最近的动力完全就是这件事快结束了。
之前动力可能还包括着看到裴家倒台,现在?可能跟他一样,都是靠着惯性罢了,整件事落幕大鱼落网,估计第一时间就会冲去找廖宋,程风致觉得以他的性格,吩咐自己把他腿打骨折再去卖惨都有可能。
裴云阙状态稳定甚至超常,建立在有人好好工作、好好生活的基础上。
那就像沙塔的基底,一切的一切都建在那个上面,一旦坍塌,他遵循过的所有规则,很有可能就是一堆废纸。
程风致把这个视频来回看了十多遍,无数次放大看细节,分析她受伤的部位和……存活的概率。对方没有拿利器,只是用最简单最原始的工具——拳脚和棍棒,就像招猫逗狗一样,她凭着下意识护住最脆弱的头部和腹部,打手便会用棍子挑开她的手腕。
他看得心一点点沉下去。不是因为别的,程风致看过比这残酷无数倍的视频,也亲眼看过熟人被劫持杀害,那是促使他走向这条路的原因之一,但他很少看见这样挨打的人。明明有意识,但不吭声,也不求饶,只是尽量避免被打到后脑勺,太阳穴这些致命位置。对方大概也收到了消息,并没有下死手。
只是廖宋本来病也没好透,人又瘦一大圈下去,没有脂肪保护……
“程队,你别担心,我已经拿去数据库让他们做对比了,林局说在N3点等你,周三收网,你一定要跟这个——”
程风致一把扣住下属手腕,声音几乎要劈了:“你拿给技术科了?!”
“没……没没!没呢!我这刚刚才收到,就来了!”
小青年吓得说话都差点打磕巴。
程风致收起失态,沉默了将近两分钟,最后咬住后牙槽,一个字一个字几乎是从齿缝间挤出来的:“在C6、R1、E3的点加派人手,二十四小时轮版,保护好人证,一个都不许丢!这个——你找两个可靠的,口风紧的技术同事,来找我,现在!”
尽管拍视频的人努力把一切信息隐去,但程风致还是看出来这是一个南北朝向的废弃厂房。
他想快一点,再快一点,在裴云阙发现之前……至少找到位置坐标。
那条大鱼可控,他想要什么、狗急跳墙的时候会做些什么,程风致都不担心,一是有为他准备好的预案,二是那个人这一生被贪欲这条狗链拴得死紧,有欲望的人就是可控的。
但裴云阙不是。说得难听些,他如果有可以任人拿捏、摆布、猜测的狗链,那握着绳头另一端的人,是廖宋。
而这个人,现在被打了个半死。
可惜程风致算漏了一件事,对方能抓到廖宋做饵,自然知道该威胁的人是谁。
等程风致三个小时以后想起来,直接赶去了技术科集体关小黑屋的酒店,裴云阙正在套房里休息,技术科守着干活的庄炜正要把同事们叫醒,他被反拦截后屏幕上出现了一段三十秒的视频,他准备拿给他们看看。
程风致及时拦下,把庄炜叫到了走廊上,让他转告其他所有人他的安排。
“除了裴云阙。有什么消息第一时间告诉我,直接。”
庄炜诧异道:“找这种坐标、人员名单,小裴很快的诶,他记忆力很好,昨天还默出了之前的密——”
程风致食指向下,点了点屏幕,轻声道:“这个,他女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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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炜顿时噤声,过了几秒想想不对。
“可是……可是这情况看起来有点危险,”庄炜指了指屏幕,皱眉低声道:“我妈是医生,您看最后两秒,这个女生最后咳得那两声,是血呛住了嘛,但是声音不太对劲……如果胸骨骨折导致气胸、血胸就麻烦了。”
“要我说,您还是跟小裴讲下吧,那边联系上他,至少会让他们俩通个电话吧,他们肯定抓人也不可能是为了打给我们看嘛,肯定是想换点条件。”
程风致越过他肩膀看去,嗯了一声,淡淡道:“你说的对。裴云阙刚好睡醒了,离我们还有十米。你跟他说。”
庄炜:!!??!
“说什么?”
一道懒散悦耳的男声从庄炜背后传来。
“你怎么来了?不是下周三收网吗?你好闲啊。”
裴云阙看见程风致,拉伸臂膀的动作一顿,下意识皱了皱眉,话风一转,顿时有些阴风测测:“你不要跟我说,时间又拉长了。”
程风致看向走廊窗外,没接腔。
庄炜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不、不是的,你别误会啊弟弟,人肯定没事的——”
裴云阙半开玩笑的神情淡了下去。
程风致猛地回头瞪了他一眼。
庄炜:“我的意思是,人肯定有事的,法网恢恢疏而不漏,他逃不出我们林局和程队的手掌心,其他地方要提前一天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