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刀赴会——李丁尧
时间:2021-07-04 09:47:44

  说真的,廖宋一直把他当小孩子看。虽然他们差不多同龄,但是用来对付他的法子,跟她从前对付八岁的难搞小孩差不了多少。
  现在睡衣解开,她才猛地意识过来,确实是成年人了。
  这些本来该是护工的活,廖宋也不是没做过这类活,更不会对着病人的腹肌发痴,但她确确实实愣了一两秒。
  比她想象的更结实,骨架生得好,不会过于薄或者窄,肩很宽,皮肤居然还挺细腻的,肌理流畅极了,只是靠近下方有一道疤,不深不浅,往下无限延伸,线条歪歪扭扭的,奇异的是,并没有破坏整体的美感,反倒像天生的一部分。
  廖宋没有迟疑,半蹲下去,给他擦拭着上半身,还附着薄薄一层汗,她的力道不轻不重,很细致也很平静。
  他垂着眼睛看她,轮廓形状都非常清晰,她有柔和耐看的线条,嘴角和眼睛却另藏乾坤。
  “廖宋,你多大了?”
  裴云阙忽然问道。
  虽然低着头,廖宋还是笑了笑:“二十二。我知道,你比我小点。”
  她让他稍微前倾一点身子,用半环绕的姿势,很快帮他把背上擦遍。
  “不方便洗澡的话,就尽量别洗了。”
  廖宋从床上拿了件新睡衣给他,浅米白的颜色,裴云阙还没穿过。
  “怎么了?”见他盯着,廖宋又看了眼衣服:“我从你衣柜里拿的,我看你没怎么穿过,试试呗,你挺适合这个颜色的。”
  裴云阙接过,低头扣扣子的时候,冷不丁道:“我发现你挺厉害的。”
  廖宋正顺手替他整理着床铺:“哦?愿闻其详。”
  裴云阙:“明明挺惨的,还有空同情别人,每天还能做出一副阳光向上的样子,你时间还挺多的。”
  廖宋“哗”地一下把换好新被套的被子展平,转身的时候,把住他轮椅两边扶手,弯下腰去平视着他。
  “我哪里惨了?”
  裴云阙凝视着她的眼睛,薄唇抿紧,没有说话。
  “来,姐姐今天给你上一课。”
  廖宋退后两步,往床脚的一边圆柱上虚靠住,食指点了点太阳穴:“因为我有这个。你不也有吗?它跟宇宙有个共通之处,它们都没边界。就算困在最小的壳子里,只要我想,就能拥有无限。”
  “痛苦不是永恒的,快乐也不是,生命更不是。我呢,也不需要永恒。人总以为自己需要很多金钱,然后就能得到全世界了。但其实,我们只是需要很多自由,选择的自由,放弃的自由,爱人的自由,不爱的自由。”
  “当别人觉得你是傻逼,过来骂你的时候,你只要回击他们——对,我就是傻逼。就可以了,这就是姐快乐的秘密,懂了吗?”
  面对她这一番长篇大论,裴云阙轻轻闭了下眼睛,在没有睁开的时候,胸腔缓慢深长地吸了口气。
  下一秒,他的唇角却被什么碰了碰,柔软的,温热的……毛茸茸的。
  他惊愕地睁开眼。
  是真惊愕,不是装的。
  “哇……”廖宋手里拿着一个企鹅公仔,不知道从哪个兜里掏出来的,也就是刚才玷污了他的元凶。
  廖宋却瞪大眼睛看着他,眉头挑了挑,带着点玩笑的挑衅:“天,您不会游戏人间,花红柳绿……但归来仍是纯情少男——没接过吻吧?”
  “花红——”
  裴云阙实在忍不了了:“你到底有没有上过语文课?”
  廖宋耸了耸肩:“截止高中,还没有及格过。”
  逗也逗够了,赶在裴云阙暴走之前,廖宋见好就收,直起身来恢复了平时的正经:“好了,你快到晚饭时间了。今天已经结束了,感谢您的配合。”
  她微微躬了躬身,正准备撤退,却听到一楼传来刘嫂的声音。
  说是裴越来了,给他带了点好吃的,想跟他一起共进晚餐。
  廖宋动作一顿,下意识看了眼裴云阙,哪怕是跟几秒前比,神态也是天壤之别。阴鸷入骨的瞬间,即使只出现了两秒,也足够令人印象深刻。
  廖宋:“需要帮忙吗?”
  廖宋补了一句:“我把你推下楼?你下午太耗体力了。”
  裴云阙:“不用。在这等着。”
  说完,只给她留了个背影,自己离开了,还注意带上了门。
  还真是习惯了发号施令的上位者啊。
  廖宋靠在墙边,百无聊赖地玩着自己带来的企鹅玩偶,jellycat家的,大四的时候存了两个月的钱买的。
  她今天习惯性地把它塞到背包侧面去了。
  “剩啊,妈遇见难搞的了,”她晃了晃企鹅,想想又补充道:“不过他也挺难的。”
  真疼,也不是现在这个待遇。自己给自己洗澡,不敢吃家人派的厨师做的饭,死缠烂打也要吃她的,拿了顶尖offer和奖学金却放在柜子里落灰,唯一的照顾者刘嫂,看上去似乎更像是监视者。
  保证他不死,保证他不胡闹。
  至于恢复的怎么样,舒不舒服,平时并没人来多看一眼。关心最多的裴溪照,跟她沟通的算多,也就是偶尔一个电话的水平。廖宋在的时候,连裴云阙手机都没看到过,更别说跟谁通话了。
  在国外的父母就别提了,影子也没半个。
  廖宋甚至拿出手机开始算,裴家以前发的那些宠爱通稿要多少钱来着。
  算到中途,隐约听见下面传来声响,似乎是爆发了什么冲突。
  裴云阙的卧室没有把隔音做得很好,就是为了有什么动静,能及时传出去。
  犹豫了零点五秒,廖宋还是把门拉开了一条缝,接着熟悉的名字就钻进耳膜。
  “你听不听劝?!裴溪照脑子糊涂,你也跟着糊涂是吧?!廖宋这个人不行,我再说一遍,我下周就去欧洲给你找最好的私人疗养地,找个真正靠谱的,她连简历都伪造,你还觉得没问题——”
  裴云阙打断他,语气很平淡。
  “对,没问题。她专业没问题。”
  裴越:“我说的不是专业,是,她是南加大出来的没错,但你姐要给你找一个不会惹事的,不、惹、事,你懂吗?是,她简历多干净啊,谁知道她进过少管所,还能把这段删了,啊!?”
  裴云阙看着他,没说话。
  裴越见他没反驳,估摸着要像以前一样,默认自己的选择,进攻便越发起劲:“你知道怎么进去的吗?伤人!还是她父亲!十四岁,呵,就算你们敢,我也不敢把这种危险放在你身边。恶魔会让你看出来吗?他们外表都最他妈有欺骗性!”
  裴云阙突然笑了笑:“是。”
  裴越立马点头:“是吧!”
  裴云阙含着笑看向他:“但我还是对你的提议不感兴趣。”
  裴越难得梗住了,从前寡言好操控的弟弟,怎么突然间这么难搞?是他出国一趟,裴溪照给他撑腰了么?
  裴云阙刚好在餐桌边,他顺手摸起一个银质餐刀,拿纸巾轻拭着,直到雾面隐泛银光。
  裴越赶紧把自己带来的餐食递上:“月潮阁的,还热着——”
  裴云阙没理他,低声道:“你既然知道她进过少管所,还有她为什么进去,没有查过她为什么会犯错吗?”
  裴越悻悻地把餐盒放到桌上,右手撑着桌沿,干笑了一声:“我为什么要知道这个?”
  下一秒,那餐刀破开风声,飞快狠厉地扎了下来,裴越瞳孔猛地睁大,根本来不及抽开右手。
  ——刀尖正好扎在他中指无名指之间的缝隙,几乎没入桌上的玻璃一厘米,足见力度之大。
  “因为她的父亲。准确地说,是继父……”
  裴云阙抬眼笑了笑,眼底似一月极寒,轻声地一字一顿:“手、太、贱、了。”
  裴溪照没有调查清楚,他查清楚了。
  就是因为查清楚,才想要留下她。
 
 
第13章 【十二】
  【十二】
  廖宋的人生字典里,父亲两个字,释义全由字典赋予。
  [某人直系血统的上一代男性],她是这个某人,仅此而已。
  被继父盯上这事,如果要追究到具体哪一天发现的,那还真是……简单。
  她母亲嫁到新家的第一天,4月27号。
  廖宋很聪明,比普通的聪明人还要更敏锐一点,比敏锐的人还要更耐磨一点,从小说话晚,挨打也不叫痛,以至于他们家,无论是母亲父亲,还是继父,都没人觉得她可以被当做一个个体。她都不需要多么被尊重,只想被当做一个正常的,家里人。发现是奢望后,廖宋迅速放下了这个念头。
  初三时,晚自习下得晚,从学校到家不过十五分钟,可路黑又难走,廖宋早早就学会了包里装把瑞士军刀,那是她在二手市场讨价还价买回来的。跟附近巴柔道场的教练搞好关系,偶尔去蹭两节课,每天早晚跑三公里。
  回家以后饭桌上早就空空如也,母亲让她随便找点东西吃,大多数时候,除了粥和小菜,没什么剩得下。廖宋便又早早学会做饭。
  老实说,这事还算有乐趣。
  真正的麻烦是那双如影随形的眼睛。她小时候在南方长大,没有冬天的南方,下雨时地上常卧趴有一种虫子,黏腻、湿润,经常缓慢地爬过地面,留下痕迹。
  中年男人的眼神比蛞蝓更令人作呕,廖宋连洗澡都尽量拖到后半夜,到了冬天干脆随便擦两下完事。
  为了那个懦弱女人口中的“家庭完整”,廖宋忍了半年。她尽量避开了继父在家的所有时间,可惜他是做生意的,根本没有所谓的上班时间。
  从盯着到上手,不过两个月。借着监督她写作业,中年男人带着寒毛的大手,经常有意无意地抚过她的腰。
  ——小宋需不需要爸爸给你买胸罩啊?你长多大了?来,让爸爸看看。
  ——我看到你妈给你收内裤了,你都这么大了,怎么还穿这么幼稚的图案,尺寸还那么小?
  ——爸爸去接你放学吧,路上太危险了。
  廖宋从他上手那天开始倒数日子,存下晚餐的零花钱,每周五都去足浴旁边的烟酒店光顾,雷打不动一罐啤酒。
  初三模考很多,她逃了不止一次。然后在夕阳里等待夜幕降临,在那时,是照在蜿蜒小路上的暮色光影,给了廖宋一个理由。
  再多等一阵子,再多呼吸几次的理由,或许会有好事发生呢。
  从那时起,廖宋了解了一个不言自明的真理,也是这个世界少有的不变定律:弱智没有谈自由的权力。痛苦就是他妈的痛苦,人撑过了是侥幸,可也没有感激的必要。
  在中考前一周,趁着她妈出去买菜,继父非要开着新买的丰田面包送她,但拐到一处野地旁停下了。
  那天,廖宋新买三天的水果刀开刃见血,在他翻身压下来之前。
  ——一百天。
  她说,你那么喜欢摸我,这是我收的一点费用,你不介意吧。
  到警察来为止,廖宋选择无视他的痛嚎,坐在车座上,两条长腿撑着地,望着阳光喝酒,喝了五罐。
  大腿上扎个洞,又不会死。
  死了也正好。
  后来她晚了一年,重读了初三。出来的时候,她妈已经重嫁了第三任丈夫。
  这一段历史对她来说已经太过漫长,廖宋没有准备,被他们的对话短暂地拖入那个过往。
  回过神后,她大步走下楼梯。楼下两个人也早已停止了对话,他们看见她了。
  廖宋走到裴云阙旁边,也就是裴越对面,把右臂毛衣卷起,冲他笑了笑:“这个疤,有点浅,不知道您看不看得清,就是我弄伤人那一年,那男人咬的。”
  裴越脸色很难看,她的出牌路数,看上去也奇异得很。
  廖宋友好地问:“您知道这是什么吗?”
  她语气非常温和:“这是我荣耀的功勋章,我准备明年开春就把它纹得更清楚一点。”
  裴越脸色彻底黑了。
  旁边的裴云阙笑得倒挺灿烂,腰都快弯到轮椅底下去了。
  裴越拂袖而去。
  廖宋把袖子卷下来,脚尖轻踢了踢他轮椅:“你他妈别笑了,跟个憨批一样。想不想出去转转啊?”
  裴云阙笑得脸色都没那么苍白了,问她:“你会开车么?去哪?”
  廖宋想了想:“去哪儿的山顶转转吧,我会开,拿驾照了。等下,我查查攻略吧。”
  裴云阙把轮椅转走,往卧室去了:“不用了吧,S市周围那几座破山,最高一百米,查什么攻略。”
  最后没去山上,去了市内游客必去的江边。
  夕阳残照也就剩一点点了,廖宋推着他在观光道上慢悠悠地走着。
  虽然是游客景点,但它能成为打卡地也是有一定实力的。廖宋还是挺喜欢这里的。
  他们心照不宣了保持了某种默契。过往的经验表明,他们之间随意一段对话,都会污染这种景色,还不如乖乖闭嘴惊艳。
  裴云阙率先打破了这种默契。
  “等结束了现在的工作,你准备去哪里高就?”
  廖宋沉默了几秒:“说实话吗?”
  裴云阙懒散地抬头,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微笑:“你为什么这么喜欢说废话。”
  廖宋:“这倒没有,主要是看对象的。你这种养尊处优的人不懂,我们社畜的必备技能就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看裴云阙恢复了面无表情,廖宋才心情愉快地继续:“那要看谁要我咯,我要求也不是很高,能三餐温饱也不错啦。”
  裴云阙过了十几秒才嗯了声,漫不经心地问了另一个问题:“你跟盛煜,在美国认识的?”
  廖宋想了想:“说认识也有点勉强,最多算是,知道对方吧,他对我……”
  她停了很短的片刻,裴云阙也趁着这个间隙,望向遥远的江边,夕阳几乎已经完全坠落在了地平线下,他试图压住莫名其妙加速躁动的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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