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氏一脸慈爱的看着他,眼前的小小身影不知道怎么就和记忆里儿子的身影重合了。
许青川如今是个和煦知礼的性子,但像小武安这么大的时候,他却是个十成十的熊孩子。
许氏的爹娘把这个孙子看比命根子还重,要星星不给月亮,他那时候说想玩弹弓,二老就拿家里库房的传家宝玉给他打磨成玉弹弓,琉璃玛瑙珠子给他当弹丸打。纵得他无法无天。
可就在许青川五岁那年,许家在生意场上得罪了权贵。
其实说是权贵也有些偏颇,对方不过是当今权宦众多干儿子中的一个。
但即便是这样的身份,也不是他们这样的普通人得罪的起的。
许氏的爹娘被抓进大牢,散尽家财才捡回了一条性命。
那大牢也不是常人能进的,遑论上了年纪的许家二老,回家没多久,两位老人便相继去世。
许氏的夫君也在那个时候因为家中的变故而变得郁郁,他本就身弱,又因为科考多年都未能中举而被掏空了精气神,一病下去,不过半年便药石无灵地去了。
许氏是天之娇女,一辈子顺风顺水,没经历过什么风浪。
一下子失去了家业、父母和夫君,她也是心如死灰,恨不能随他们一道去了。
那时候儿子却像在一夜之间长大了似的,他不再顽皮闹腾,不用人管,他就规规矩矩、板板正正地坐到书桌前开始读书。
“娘,你放心。等我长大,考取功名,一定把咱家失去的都给您拿回来。”六岁的小青川认真而倔强地同她保证。
“婶婶怎么哭了?”小武安放了扫帚上前,从怀里拿出一条粗布手绢递给她。
许氏摇摇头,不再想过去的苦楚,只笑着问他:“是不是还没吃过朝食?来我家吃吧,婶子给你下面条。”
小武安摇头拒绝,昨儿个许氏给了他一块糖他已经很高兴了,不好意思再去蹭吃蹭喝。
不过最后还是没拧过许氏,小武安被他牵到了隔壁院子。
那会儿许青川已经读了半早上的书,三人凑在一起各吃了一碗素面。
饭桌上许青川也是书不离手,小武安觉得新鲜,不由便多看了两眼。
他对懂事安静的小武安也挺有好感,便问他读过几天书了。
小武安把头垂的更低了,声如蚊讷地道:“没,没读过书。”
饭后的半个时辰是许青川的休息时间,他便把小武安带进了自己书房,翻出一本《千字文》,照着读了一遍给他听。
小武安安安静静地听完,许青川便把书给了他,让他自己去旁边认,还给了他一支小炭笔,一张裁好的纸。
“学会这个我就能变得和青川哥一样厉害了吗?”
小武安还不知道读书是怎么一回事,但是王氏这两天私底下经常酸上两句,说许氏不知道走的什么狗屎运,该个二十出头的秀才儿子。他便知道会读书的许青川是很厉害的。
许青川已经拿起了自己的书,闻言先是不禁弯唇笑了笑,但也没有因为他年纪小就糊弄他,而是解释道:“等你把这《千字文》会看会写,倒背如流了,便能学其他的,然后就会越来越厉害。”
小武安重重地点了点头,随即不再去打扰他。
许青川读书素来认真,看着看着就忘了身外事。
等到反应过来得时候,院子里就传来了她娘带着笑意的声音,“你家武安在我家呢,不费事儿,他不吵不闹好带的很。”
另一把清脆婉转的女声道:“还是多谢婶子了。这是我刚做的鱼汤,还希望婶子不要嫌弃。”
他娘又是一阵笑,说:“邻里邻居的住着,互相帮衬一把本是应该。咋这么客气还送东西来?”
许青川这才想起来书房里还有一个人,再抬眼一看,小武安正埋头趴在矮几上涂涂画画的,那本千字文则已经被合起来了,放在一边。
他心中自责,应该给这孩子个画本子的,怎么打发了本《千字文》给个不认字的孩子后就忘了这事儿?估计是把这小家伙儿闷坏了。
而一旁的小武安听到顾茵的声音后便站起了身,先客客气气地同许青川说了再见,而后才迈着小短腿吧嗒吧嗒地跑出书房。
不多时许氏又探进身来,招呼道:“儿啊,快来吃鱼汤。冷了可就不好吃了!”
奶白色的鱼汤上点缀着白嫩的豆腐和碧绿的葱花,香味浓郁并不见腥,许青川闻着味道方觉得肚中饥饿。
“王宝芸也不知道走了哪门子的狗屎运,自己做饭做的那么难吃,竟得了这么个厨艺非凡的儿媳妇。”许氏边吃边酸。
许青川无奈地笑着摇头。
午饭后,许青川再次回到书房,先把那本《千字文》放回书柜,又去收拾之前给小武安的纸笔。
半晌后,许青川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只见那宣纸两面竟被写的满满当当,虽然字迹歪歪扭扭的,字形有大有小,但确实是一整篇的《千字文》!
第16章
顾茵牵着小武安的手往回走。
小家伙心情明显很不错,蹦蹦跳跳的,嘴里还嘀嘀咕咕念着:“也乎哉焉,者助语谓,诮等蒙愚,闻寡陋孤……”
顾茵听了一耳朵,笑着问他:“我怎么好像只听过‘孤陋寡闻’,这‘闻寡陋孤’是什么?”
小武安羞涩地松开了他的手,小跑着进了家门。
因为王氏还没起,两人进门之后轻手轻脚地盛了碗鱼汤,就着家里的干饼子吃完了午饭。
他们吃完没多久,许氏过来还碗了。
顾茵笑着迎出去,“婶子怎么还特地送过来了,晚些时候我让武安去拿就是。”
而后顾茵才发现许青川居然跟着一道来的,她便连忙站住了脚。
许青川也被她盛放的笑靥晃了一下眼,连忙挪开眼。
许氏没察觉到这些,只问顾茵说:“你娘在不在家?我有事和她说。”
“娘昨儿个没睡好,正在屋里补觉。婶子先请堂屋里坐,我去唤她。”
“找我干啥?”他们正说着话,王氏笑眯眯地从自己屋里出来了。
她方才做了个美梦。
梦里她们小摊子的生意越来越红火,一年完全挣足了她预想的那十二两。
不过几年,家里的日子也好了,置办了田地和房屋。
武安也大了,家境好了自然很简单地娶了个懂事美貌的小媳妇,开枝散叶。
冷冷清清的家里终于重新变得热闹起来。
醒来后王氏嘴角还挂着笑,连带着看着许氏的目光都变得柔和起来。
许氏见她态度不错,也不藏着掖着了,直接道:“我是来给你贺喜的!”
“哎哎,”王氏边笑边忙不迭摆手,“你也知道我们家要发家了?还没影儿的事呢,先不忙道喜。”
许氏奇怪地看着她,“什么发家?”
王氏一想也是,发家是她梦里的事,儿媳妇也是个嘴紧牢靠的,也不会早上才挣了一笔银钱就宣传出去。
“那你道哪门子喜?”王氏又恢复了惯常的口吻。
许氏也不惯着她,哼一声转过身去,“青川你和她说。”
许青川便把小武安写过的那一页纸展现给众人看,又道:“我不过领着武安念过一遍《千字文》,后头让他自己看,他竟然照着能写了,且我后头还看到他并没再翻书,而是自己默写出来的。”
王氏听得愣了,顾茵则一脸惊喜地看向小武安,“你刚才嘀嘀咕咕的原来是在背千字文?”
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到小武安身上,他害羞地缩在顾茵身后不肯露头。
“怕啥,又没外人,是不是会背了?给个准话。”王氏一把把他拉到人前。
小武安垂着头,双手绞着衣摆,声音低低地却吐字很清晰。
“也乎哉焉,者助语谓,诮等蒙愚,闻寡陋孤……”
王氏听着就皱眉道:“他这背的是个啥,不对吧?”
孩童启蒙都从三百千开始,当年武青意上学堂的时候,王氏没少陪着大儿子做功课。
千字文她也知道几句,不是这样的。
在场最权威的自然是秀才之身的许青川,几人便又看向他。
许青川有些尴尬地轻咳一声,摸了摸鼻子解释道:“他这是倒着背的,也怪我。之前和他说要把《千字文》倒背如流才能学其他的。”
倒背如流自然是个夸张的说法,但小武安没理解,还以为真要倒着背才算会了。
“好孩子快正着背一次。”许氏素来喜欢文人,不然当初也不会招个穷书生入赘,此时她看着小武安的眼神满是爱怜。
小武安壮着胆子,又把《千字文》从头到尾正着背了一遍。
“这是天纵之才啊!”许氏惊喜得声音都拔高了,看着王氏的时候又忍不住酸道:“真不知道老天怎么想的,让你得了个厨艺非凡、貌美如花的儿媳妇还不够,竟还给你这么个好孩子!”
王氏被她说的嘴角直往上翘,“这聪明劲儿肯定是随了我。”
许氏说你可快拉倒吧,又嗤笑道:“你小时候看书就犯困,你家当时还有个女先生呢,教了你那么些年不也就把你教的堪堪认字?”
老底被无情揭开,王氏面上浮现尴尬之色,“他爹大字不识,他哥上了好几年学也没学出什么名堂,这不是随我是随了谁啊?!”
许氏懒得同她掰扯,翻了个白眼后接着说:“我不同你争这个,但是你家孩子天赋这么好,再不开蒙可就晚了!平白糟蹋了这上好的资质。”
这确实是诚心诚意的好话,王氏听到了耳朵里,“青意媳妇儿之前也说送他去读书来着,但是我们初来乍到,地方都没认全呢,还不知道哪里去找先生夫子。”
“我觉得我家青川的先生就很好,是个举人呢!”
王氏看向许青川,许青川接口道:“我先生姓温,确实是正经举人。”
这时代举人就可以谋个小官了,这身价自然也不是一般秀才能比的。
王氏抿着嘴不敢问下去了。
顾茵便开口询问道:“不知道温先生的束脩……”
“先生学生不多,每一个弟子入门前都要经过他亲自考核,考核通过之后方能入门。一年收取十五两束脩,且先生人很和善,若是家中困难也可以先赊欠着,年底补上。不过先生只在每天春休之后才招学生,武安若要进学,还得等上数月。”
顾茵听得连连点头,举人教学,而且还是精英小班教育,束脩收的比旁人贵一些很正常。
可王氏就不镇定了,她咋咋呼呼惊叫道:“多少?十五两?!”
她刚才还因为将来一年能挣十二两而沾沾自喜,白日做起了发家美梦,怎么一觉起来十二两还没影儿,还要倒欠人家三两?!
“你嚷嚷啥,十五两是不便宜,那叫物超所值懂不懂?”说着话许氏压低声音道,“看着是你我才跟你提一嘴,青川他们同窗里有一个资质很差的,考到三十连个童生试都没过,听闻了温先生的大名过来读了一年,一年之后就考过了!不过他学得晚,资质差,一直没中秀才。想你家武安资质这么好,跟着温先生好好念几年,那怎么也比他强啊!”
童生在秀才举人面前虽然算不得什么,但在乡下也很吃香的。
像从前坝头村就有个老童生办的私塾,一个学生一年只收一两束脩,但是架不住人多,足足收了几十个学生,一年就是几十两进账。
王氏就是眼红那老童生的日子,所以咬牙把大儿子送到了秀才那里念书。
无奈武青意天赋并不在此,念了几年也没啥名堂,王氏这才歇了心思,让儿子回来和他爹一样做种田打猎的活计。
见王氏那肉痛的模样,许氏实在不忍心看到小武安这好苗子被埋没,又手肘拐了拐许青川。
许青川便接着道:“我娘说的不错,童生试主要考的是书上的内容,武安毫无基础只听我念过一遍,看过一遍书,就能会默写会背诵,有这天赋只要用心学两年考个童生总是不难的。”
许氏母子俩该说的都说了,也没在武家多留。
顾茵送许氏出去,自然还得一番感谢。
其实武安有没有天赋和他们根本没有任何利益关系,但他们还特地过来知会了,完全是出自一番好心。
临走到门口,许氏转头张望了一下,见王氏没跟过来,又对顾茵道:“读书要从娃娃抓起,你也是个伶俐的好孩子,多劝劝你娘,这可不是该吝惜银钱的时候。”
顾茵点头说省得的,把他们送出了门口才又折回去。
没了旁人在,王氏的脸上的笑完全垮了下去,不等顾茵说话,她就摆手道:“咱们先去买食材,其余的等回来再说。”
顾茵便没再多说,叮嘱小武安在家里好好的,便随着王氏一道出了门。
王氏已经置办过一次东西,这次更是熟门熟路,不过平时都是她拿主意,这次倒是闷闷地不吭声,顾茵说买什么便去买什么。一个多时辰后,两人就大包小包地回了缁衣巷。
小武安听到响动就迎了出来,但是看到他娘脸色不好,小家伙也不敢吱声,默默地帮着卸货。
东西都放到了灶房,王氏沉着脸进了屋。
她惯是热闹话多的,冷不丁的不吱声了,反倒让人不习惯。
顾茵有心想和王氏仔细说说,却看到小武安帮着干完活后却没自己去玩,而是捏着衣角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
“你怎么也低着头一副不开心的模样?”顾茵蹲下身和他齐平,“是不是饿了?嫂嫂给你一文钱你去买饴糖吃?”
武安脑袋摇成拨浪鼓,怯怯地道:“嫂嫂,我错了,下回不敢了。”
“好好的怎么哭了?”顾茵听到他声音里的哭腔才止住了笑,一只手抬起他尖尖的下巴,一只手从怀里拿帕子给他擦脸。
小武安仰着脸乖乖让她擦了眼泪,而后才瓮声瓮气地接着说:“我……我让娘不高兴了。娘不喜欢我学认字,我以后不认了。”
其实他哪里错不错的呢?不过是感受到了他娘的情绪,所以才着急忙慌地先认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