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好吃了,真的太好吃了。”徐厨子看大家都放了筷子,又拿了两个馒头,一边分一个给宋石榴,一边用馒头刮剩下的汤底吃。
“是好吃,”顾野跟着打了个饱嗝,“好想顿顿吃。”
“想啥好事儿呢?”顾茵好笑地帮着他揉肚子,“顿顿吃,咱家挣得还不够吃的呢。”
这一顿年夜饭不算人力,光是食材,最少也得七八两银子。
“那咱家不能卖这些吗?”顾野数着手指问,“这些,能赚好多。”
反正肯定多到现在的他数不清。
其实这也是顾茵想的,她和周掌柜一样,立志是要做大师傅,但不是做食堂大师傅!
天天炒家常菜,做家常点心,日渐乏味只是一遭,很多精细的活计也是会手生的。就像之前周掌柜做酿豆莛,那种功夫都是要常做常练的,再生疏下去,怕是手艺退步。
而且徐厨子和他两个小徒弟也确实学的尽心,尤其菜刀和砧板,很有些天赋的,带到现在,店里其他家常菜他们师徒三个都能做得来了。
顾茵自己也就罢了,让他看着周掌柜手艺退步,她是真觉得对不住人家。
年夜饭后,大家坐在一起守岁。
因为也没有什么娱乐活动,所以顾茵早就拜托武安从文家借了两个话本子,在这种时候读给大家听。
武安现在已经认识很多字了,话本一般也是用的粗线的白话文,他读起来一点儿也不费劲。
王氏最喜欢看戏的,没戏看听话本也很好,众人听得兴起的时候,顾茵把周掌柜喊到一边,同他商量道:“咱们今年进项还成,来年能减税,赚的更多。我寻思着,咱们是不是也该些精细的吃食了?”
要不是开业那时候两家大酒楼打压,他们现在也应该有不少高级客户了。
现在平价吃食的生意已经打稳了根基,又没了望月楼一个强劲的竞争对手,正是出手扩大规模的好时机。
周掌柜点头道:“东家不说我也想提这个。且我也打听过了,咱们隔壁的铺子租期就在春末。朝廷税收高,生意不好做,隔壁马上要空下来。到时候咱们租下,开一扇小门,专门设置一个招待贵宾的单间。”
隔壁的铺子小,只有食为天一半那么大,刚好可以隔开成几个小包间,而且租子对现在的顾茵来说也不会很贵。
两人就说好等到年头上忙完,先去打听清楚,最好是到期前就能提前租下来。
商量完毕,周掌柜坐了回去,王氏又脸上堆着笑摸过来,也是有话要和她私下说的模样。
“儿啊,明天是新年……这都第八年了。”
从前同住缁衣巷,顾茵和许青川时不时能碰面,都没生出几分不同的情谊。如今他们一家子搬走了,若不再牵线,这事儿肯定是成不了了。
听到这个顾茵是真的头大,但也因为过去都是点到即止,一直没和王氏开诚布公地聊过,所以她干脆仔细和她说说。
“娘属意谁呢?还是许公子?”
“青川挺好的,虽说是个穷秀才,但那是朝廷局势不稳,他才没接着考下去哩,不然指不定已经是举人老爷。而且咱们两家知根知底的,你许婶子也喜欢你。”
“娘说的都在理,但是我不属意他啊。”
王氏问她为啥,顾茵想了想说,“也不是为啥,就是不合适吧。许公子喜欢看书论书,满腹经纶,出口成章。可是我听到人读书就发晕,早先老太爷还想逼我读书呢,读一下午比我在后厨忙一天都累。”
因为是和王氏说,顾茵也没有觉得不好意思,接着道:“就像上次我们去花灯会,许公子猜灯谜一猜一个准,而且不是乱猜的,每个灯谜都解得有理有据。不少姑娘在旁边听见了,对他都是一脸仰慕。可是我不感兴趣啊,我当时魂游天外,只想着中秋咱家能赚多少银钱,节后可以推出什么新吃食。听闻有两种乐曲,一种阳春白雪,十分高雅,一种下里巴人,通俗易懂,我俩就是两种乐曲,勉强凑在一起,怕是往后一辈子都说不上几句话。”
“咋配不上,你配皇帝太子都配得上!”王氏压低声音,瞪她一眼,“干啥这么说自己?”
顾茵莞尔,“那娘说的,我还配啥许公子,我进宫当娘娘去。”
王氏笑着拍她,闹过一下,她正色道:“那旁人呢?文家那少掌柜,也是生意人,和你总有话说了吧?”
“文掌柜少年老成,素日比我还持重。当然不是说他不好……还是没感觉。”看到王氏做势又要抬手,顾茵赶紧道:“娘不能这么算,难不成你眼里没成家的、和我年纪相当的,都得和我配?那还有李捕头、白家白子熙……”
“这不错!”王氏眼睛一亮,“白家人口多,不好相与,可能也看不上咱家的门第。但李捕头是真不错,器宇轩昂的,人也正气。而且他家只有关捕头一个,关捕头可是咱们小野的师父,这不就是亲上加亲?”
顾茵连忙拱手求饶,“我胡吣的,娘快饶过我吧。”
王氏也不逗她了,问她到底喜欢什么样的。
顾茵认真地沉吟半晌,“就踏实一点吧,和我一样的普通人,有话说,聊得来,爱吃我做的饭,最好能在生意或者厨艺上帮到我。”
两辈子没想过风花雪月的人,让她自己说,那自然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王氏幽怨的眼神落到徐厨子和周掌柜身上,把正在听武安念话本的两人都给看毛了。
顾茵连忙把王氏的脸扳回来,“没遇上呢!娘可别再在认识的人里头乱想。”
王氏忧心忡忡地叹口气,儿媳妇不想再成家,她又何尝想把她往外推呢?可同为女子,知道女子的不易,才不得不做这讨人嫌的事——现在顾茵是年轻,可翻年也要二十一了。这个年纪的姑娘家都不好择婿,更别说是嫁过人的了。
丈夫和大儿子离家这些年,直到这两年儿媳妇变得能干起来之前,一直是王氏一个人撑着门户。再没人比她知道一个女人独自背负着一个家庭,要承担多大的压力。她不敢病,不敢动摇消沉,不论再大的苦楚,都只能独自咽下。两个孩子长成,少说还得十来年。这十来年里还得是儿媳妇掌家,她自己吃过的苦,如何舍得让儿媳妇再吃一遍?
她现在就是很后悔,当初为什么那么自私,让顾茵和即将上战场的儿子成了亲。不然也不会现在这样急着想弥补。
“感情嘛,也有相处出来的。”王氏眼含期盼地看着她,“娘还是觉得青川很好,不然你们再试试……这次不看灯会了,去看个别的。”
乡下地方讲究没那么多,婚前只要不是在私下里单独见面,也不算坏了规矩体统。
“许公子也愿意吗?”顾茵问。
“肯定是愿意的,他听你许婶子的。”
顾茵猜着许青川多半也是被家长磨的没办法,但是既然两家大人还是不死心,她点头道:“那就再试试,不过就一次,再多人家也尴尬。而且咱们得说好,若还是说不上话,可就不许提了。”
如后世的一些父母一样,他们逼着儿女成家,难道是想害自己孩子吗?只是在他们的认知里,那是对他们孩子好而已。
后世的子女大多都改变不了父母的想法,更别说王氏到底是这个时代的人。她虽然思想在这个时代算是前卫开明,但到底还是跳不开这个时代的囹圄。顾茵就也不急着一下子把她的想法扭过来,决定徐徐图之。就像她刚穿过来得时候,家里还是王氏一言堂的环境,到后来不也变成听她的了吗?
“哎!就最后一次,”王氏立刻笑起来,“我听到你和周掌柜说的了,年头上忙。春天你要盘新铺子,做新吃食。那就等端午的时候你俩一起去看赛龙舟,那个肯定能说上话!”
…………
新的一年,对顾茵一家子来说是充满期待的一年。
顾茵和周掌柜想着扩大店铺规模,王氏想着让她成家,徐厨子和他两个小徒弟则想着撑起店里普通客户的生意。
然而这些预想都没成真,来年春天,朝廷兵败如山倒,皇帝带着禁卫军从皇宫出逃。义军入皇宫,登基为帝,另立国号为熙,年号正元。
一朝改朝换代,于百姓来说那就是更换了头顶的日月。尤其是前朝废帝还坐拥数万旧部,一路南逃。新帝出了檄文,封了座下那传言中面覆红疤、如恶鬼修罗一般的大将为天下兵马大元帅,一路围剿。
寒山镇位置虽偏,不巧,却是京城的南端。
消息传来的时候,京城大事尘埃落定,只传言说废帝就蛰伏在他们这一片,人心惶惶,莫说做生意,胆小一些的人连夜举家迁袭,按兵不动的也会选择足不出户。
顾茵他们没动,一来是她和王氏从外头过来的,寒山镇俨然是一方乐土,在这里尚有县太爷和关捕头等人庇护,出去了才真成了刀俎鱼肉。远的地方没去过,近的州府那却是有流匪作乱的。废帝说是南逃,南边的地方大了去了,寒山镇还算是整个国土里的北边,真要赶上打仗,才真是死路一条。
二来家里两个孩子,五六岁的年纪哪里能经得住长途跋涉?随便一样头疼脑热都可能造成不可挽回的结果。
文老太爷也是这个意思,怕顾茵年轻经不住事儿,他特地让人来知会了一声“一动不如一静”。
虽换了朝廷,但老太爷也是三朝元老,于这种事上的见识不知道比普通人高明多少倍,自然应该听他的。
食为天歇业,顾茵带着所有员工退守自家大宅。周掌柜和徐厨子等人住在前院,女眷则住在后院。日常再排一个更表,轮流看更。
虽然事发突然,但好在开食肆的,日常就会囤粮囤菜囤柴火,并不比一般的大户人家差,更有文老太爷让文沛丰送来了几十袋米面,家里的吃喝嚼用暂时没有问题。
最不适应的大概也只有顾野,从没有脚的小鸟成了断了翅膀的鸟。
但这时候他要跑出去,他娘得愁的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所以虽然不情愿,他也只能乖乖待在家里。
好在顾茵做出了扑克牌——就是把纸裁成一样的小块,写上扑克牌的符号,没有图画的。但扑克牌的玩法多,斗地主、炸金花、打千分……各种玩法老少咸宜,很快就把他迷住了。
顾野玩的最好的就是炸金花,跟开了读心术外挂似的,一偷一个准,经常一副烂牌赢到最后。
自己人玩当然也不赌钱,就是赢的人可以和输最多的人提一个要求。
很不巧,输最多的几乎每次都是顾茵,每次他想偷都会被其他人抓出来,若是赌银钱,那她那百十两银子都不够输的。
顾野也不会和他娘提过分的要求,赢一次就要吃一道点心。现下肯定是没条件做精致的点心的,就先欠着,等到这场风波过去了,再补给他。
如是过了一个月,顾宅的存粮吃过了一半,寒山镇一直安安静静的。
正当众人都以为所谓废帝蛰伏在附近不过是个谣言的时候,一队人马破开了和顾宅一街之隔的文家大宅。
“文大人,救朕!”昔日身居龙椅高位、眼高于顶的倨傲少年,涕泗横流地跪到了文老太爷面前。
第58章
文老太爷伸手将少年扶起, 悲怆道:“圣上不可如此!”
隆庆帝面带愧色,“朕如今称得上是文大人一句‘圣上’呢?”
文老太爷伸手拭泪,“圣上深夜到访, 是想让老臣做什么呢?”
隆庆帝道:“自然是想让文大人帮朕击退叛军, 复国!”
“臣一届老朽,又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
“文大人莫要自轻自贱, 您可是一代圣贤!有您在,天下文士归心, 那叛贼就是坐上了帝位, 也是名不正言不顺!史官、文臣、书生的笔都将为朕所用, 必须让天下知道那贼子的真面目。”
文老大人面上一派动容之色, 情绪激动之下忽然身形摇摇欲坠,晕了过去。
隆庆帝立刻让人扶住, 又唤人去寻了文大老爷过来。
文大老爷先给他行礼,又哭道:“家父年事已高,自打弄丢了官身, 心中郁结难舒,身子每况愈下, 如今顿顿都离不开汤药……”
“怪朕啊。”隆庆帝自责地把文大老爷扶起, 让他取药来, 服侍文老太爷服下。
汤药味重, 隆庆帝嫌恶地皱了皱眉, 道:“小文大人先服侍老大人, 朕等老大人好了再来。”
等到隆庆帝带着太监离开, 屋里的文老太爷也睁开了眼。
他面上再没有动容之色,只剩满脸寒霜。
他确实是立志要做忠臣,但不是做愚忠之臣, 小皇帝荒唐的那些年,他殚精竭虑地又是劝谏,又是帮朝堂压制阉党,最后落到什么结果?三朝元老,两朝帝师,最后居然被罢官还乡。他这把年纪了,但凡没过去心里那关,现在多半是已经埋入黄土了。
且小皇帝若是来求人,则该摆出礼贤下士的态度,而不是在深夜破门。
他是看着小皇帝长大的,小皇帝跪他,那眼中稍纵即逝的屈辱愤恨却是逃不过他的眼。即便是此番他能帮他复国,怕是来日第一个清算的,便是他这以下犯上、敢让君主下跪的“逆臣”。
何况文老太爷自问还真没那个本事。
民心如水,覆水难收。得民心者得天下,如今义王所开创的新朝就是民心所向。已失的民心,凭他一己之力收回,真的是宛若天方夜谭。
文大老爷虽想的没老太爷多,但也明白了老父亲的意思,他出声询问道:“父亲,咱们下一步该如何?”
文老太爷问外头的情况如何了,文大老爷接着道:“禁卫军接管了整个镇子。”
老太爷叹息一声,从床头暗格里摸索出一个药瓶。
瓶中是老太爷还在京城的时候,寻摸来的假死药。但这种药物极其伤身,他这个年纪服下,可能假死就成了真死。万不得已,也只能走这一步。
父子俩面沉如水,相顾无言。
隆庆帝这边,离开文老太爷的书房后,到了无人之处,他深呼吸几下,咬牙切齿道:“这没用的老东西!”
大太监听到后立刻劝道:“圣上慎言啊!”
如今他们成了丧家之犬,除了文老太爷这种三朝老臣,可再没有旁的人可以相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