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无法入睡,连灵魂都被撕裂成黑白分明的两半。
眼看着高三开学的日期逼近,赵蔓给他下了最后通牒,让他最迟在明天滚回黎城,不然就派人来把他给绑回家去。
赵蔓跟他打了半个多小时的电话,许佑迟一声不吭地握着手机,良久,终于低声答应,在明天上午就回黎城。
挂了电话,他在酒店里收好行李,来到陆茶栀的家外。
这一带远离镇中心,没有路灯,月光微弱,不知谁是家的狗偶尔传出几声犬吠,急促又短暂,与夏蝉共鸣。
刚走近那栋老旧的房子,就听见里面传出女人单方面的争吵声,随即而来是一声巨响的摔门。
许佑迟站在门口,直到屋子里完全安静下来,灯也熄灭,他走到客厅的墙外,离陆茶栀卧室最近的地方。
他觉得自己大概率是疯了。
没疯的话,又怎么会产生想立刻从窗户翻进去找她的冲动。
最原始的潜意识在告诉他,他想去安慰那个和母亲产生矛盾的女孩。
燥热沉闷的空气像蒸笼,不久之后估计会有一场大雨,扑面而来的夜风吹乱了思绪,无数的欲望在翻滚堆积,又被硬生生克制压下。
许佑迟在榕树下站着,像定格了,时间变得极为缓慢,一分又一秒流逝。不知过了多久,隔着模糊的磨砂玻璃,客厅里传出灯光。
脑海里有个声音提醒——该离开了。
许佑迟最后望窗户里望了一眼,下一秒,手里握着的手机却发出声音。
他刚摁下静音键,客厅的窗户突然被人打开。
陆茶栀穿着吊带的睡裙,探出半边身子,直勾勾地注视着他。
他下意识想走。
她叫住了他,并且,亲吻了他。
陆茶栀近距离观察着许佑迟。
是一个她从没见过的许佑迟。
与黑夜并肩而立,整个人都透着压抑的冷戾。
又在亲吻后转变为易碎的脆弱感,纤长的睫毛底下,眼瞳里蒙着一层水汽,干净透亮,像误落水中的琉璃球。
“许佑迟,摔倒的事,我真的没有怪你,从来没有。”陆茶栀依旧单手捧着他的脸,认真道,“所以,你不要躲着我。”
“你说过你喜欢我的,你不可以让我一个人。”陆茶栀闭上了眼,额头贴着他的,声音轻轻地与月色融合。
她与世俗里虚无的公正抗衡,成为偏心于他的判官。
历时经久的自我拉锯战在亲吻和心跳中被她判出了结。
许佑迟喉间稍哽,低低出声:“对不起。”
“我不想听这个。”陆茶栀松开手,直视着他的眼睛。
“想听什么?”
“听你说喜欢我。”
“嗯,”许佑迟伸手将她揽回来,几乎是贴在她的耳畔说话,“我喜欢你,特别喜欢。”
女孩的天性,永远为和喜欢的男孩子亲近拥抱而心动。
光是闻着他身上的味道,满心的空洞都被填满欢喜,再不安的情绪都能被治愈。
……
许佑迟次日回到黎城,陆茶栀抽空去买了新手机,给陆政千打了电话。
助理很快也将她接到黎城,约了治疗手腕的医生后,简菱陪她去了一趟医院,见她没再让往日那种低沉的气压持续发酵,治疗态度也还算积极,激将法奏效,简菱便转头回了英国。
高三开学,陆茶栀没来学校。
她报了美术艺考,在家休养一周后,即将要去溪城的画室参加集训。
周六放学的晚上,陆茶栀打来电话。
许佑迟最初以为她手伤好了就会回学校复课,在电话里得知,她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都不会再来学校的消息后,他沉默了半晌,最后只说,让她在那边注意安全,他周末有空就去画室看她。
陆茶栀有点困了,缩在被窝里,将画室的地址发给了他,嗓音黏糊:“我会很想你的。”
“嗯,想我就给我打电话,我就去找你。”
“那我要是每天都想你怎么办?”
许佑迟失笑:“这么黏人?”
“是啊,”陆茶栀闭眼轻喃,“迟迟,我好像越来越离不开你了……”
她的声音突然停顿,转而又闷闷地开口,“我看不见你,你会不会就不喜欢我了。”
“不会,我只喜欢你。”许佑迟语气平缓,沾着点不知名的温柔,“我也会想你,比你想我更想你。”
“你要是骗我,你就要吞一千根针……”陆茶栀抿唇,改口道,“算了,骗人是小狗。”
“嗯,骗你我就是狗。”
“迟迟,我困了。”陆茶栀将手机放到枕边,声音轻的仿佛一阵气流,“你唱歌给我听好不好?”
没有伴奏,许佑迟清唱了一首英文歌。
“If I walk, would you run?
If I stop, would you come?
If I say you're the one, would you believe me?
……
Am I catching up to you?While you're running away to chase your dreams.
……
And maybe I'm not ready, but I'll try for your love……”
如果我靠近,你会后退吗?
如果我止步,你会走向我吗?
如果我说你就是我的唯一,你会相信吗?
……
当你远去追逐你的梦想的时候,我可以跟随你吗?
……
或许我还没有准备好,但我会全力向你的爱意奔赴……
低沉舒缓的少年音在耳边唱着表白心意的歌,听的人便柔软的像是泡进了缱绻云朵里。
陆茶栀很想给出她的答案,却又不忍心打断,听着听着,就这样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通话一直没挂断,次日醒来,手机已经没电关机了。陆茶栀给手机充上电,开始整理自己前往溪城所带的行李。
溪城是个文化历史都悠久深厚的古城,和黎城相邻,大约三个小时的车程。画室建了自己的学校,在郊区,驱车穿过一大片红枫树林,便能看见的那几栋交错高立的教学楼。
陆政千有合作要谈,助理宋沛送陆茶栀来溪城。画室的负责人先安排好一切事宜,才带着她去教室上课。
课间时间,教室里传出嘈杂的谈话声。陆茶栀的右手还固定着石膏,负责人帮她拿着画材和画架走进去,大半学生的目光都朝后门这边看来,探究着这位半途转来的插班生。
九月份的天,她戴了顶深灰色棒球帽,黑色短T和阔腿牛仔长裤,再寻常不过的搭配,气质和样貌也都出众到第一眼就抓人眼球。
学美术的不缺美女,教室里漂亮女生不少,但都没有她给人带来的那种视觉冲击。
距离美术联考的时间已经很近,不少人都是从今年的三四月份就开始进画室集训,九月才开始已经算得上是很迟了,进度落下来一大截不说,她还伤了一只手。
这种情况,无论从什么角度来看,都不适合来学美术。
教室里窃窃私语声不断。
……
第一天下来,陆茶栀只有一只手能动,干什么都不太方便。
休息时间,坐在她旁边的几个女生主动来和她打招呼,问了她手伤的事情,心疼之余,在一些日常的小事上尽量帮她。
上一次手腕骨折的时候,陆茶栀就练过用左手写字和画画,因为右手恢复并不良好,所以之后也有在一直坚持使用左手。
但始终不如右手灵活,画出来的东西耗时长,画面也始终不尽如人意。
老师能从画里看出她的基础,知道她的水平远不止如此,帮她改好画后也总要嘱托让她再多加练习。
大型画室训练强度大,学生的目标大多都是顶尖院校,初期就有人自发在教室里熬夜到一两点。
陆茶栀为了恢复以往的水准,也不得不缩短睡眠时间,弥补很多欠缺的东西。
黎城九中对手机的管理并不严格,但画室强制要求上交所有电子设备,老师会发放iPad给学生传送范画。
陆茶栀的右手还是会痛,止痛药一天吃上三次。
没了通讯工具,熬到黑暗的深夜里,画室的灯光明亮刺眼,孤寂和疼痛相继来袭的时候,她对着空白的速写纸,左手捏着碳笔,下笔却只有一个字。
迟。
铺满了整张白纸。
左下角还有一行很小的字。
【想见你。】
坐在她右手边的那个女生也在熬夜改画,正好她是黎城人,出于好奇,便凑过来问:“栀栀,我记得你好像也在黎城读书?”
陆茶栀回神,换了一张全新的速写纸,“嗯,我在九中。”
“噢噢,我是七中的。”娄安彤看着那个被她放到一旁的字,犹疑地问道,“我记得你们学校,应该有个叫许佑迟的男生吧,他应该还挺出名的,你认识吗?”
陆茶栀:“认识。”
是我男朋友。
这句话她没说。
“你写的,是他的名字?”
“是。”陆茶栀承认的坦然。
娄安彤了然:“你喜欢他啊?”
这次,不等陆茶栀回答,娄安彤率先投来羡慕的眼光,“我是他初中同班同学,他那个时候就很招人喜欢了,一到过节他的礼物和情书能摆满一排书包柜。”
陆茶栀握着画笔顿了顿,索性没画了,偏过头好奇道:“他初中谈过恋爱吗?”
“你想多啦,他怎么会谈恋爱。”娄安彤笑着摇了摇头,“他性格特别冷的,一直都不怎么和女生说话,那些礼物他也不会收,所以经常是我们白嫖,他的几个朋友帮他把零食都分给我们全班吃完。”
“许佑迟那样的人,高高在上傲的不行,当少爷当惯了。你要是被他拒绝了,也别觉得难过,他拒绝过的女生,校内校外,加起来能绕操场十圈。”
许佑迟给人的刻板印象过于深刻,娄安彤下意识就把陆茶栀划为了对他爱而不得的那类女生里。出于友情,又安慰道:“你这么漂亮,没必要死磕在他那颗万年不会开花的冰铁树上。真的,他就像个莫得感情的少女心killer,就是长得好看了点,我估计啊,他这辈子都不会谈恋爱的。”
陆茶栀刚想澄清话里的某些误区,娄安彤的室友走过来,叫她一起回宿舍。
于是解释的话到嘴边,只能生生咽下,转变成一句:“晚安,明天见。”
学艺术的人身上总有种出尘的距离感,陆茶栀的长相,是那种看上一眼就会让人觉得呼吸一滞的惊艳,属于那种看起来就不好追的颜系。
一个月的时间快要过去,终于在国庆放假之前,有人按捺不住内心的悸动,抱着盲目的自信跃跃欲试。
但就在那位男同学打算告白的那个上午,昨晚在画室里偷偷听到谈话内容的人传出言论。
那个漂亮得跟迪士尼公主似的陆同学,有喜欢的人了,而且,还是单相思,被拒绝的非常之惨。
少年的初恋梦被现实摇醒,紧跟着心也零落破碎,只能怀揣着满腔的沮丧和失落回到宿舍里。
李展庭在室友的一顿宽慰下终于恢复了精气神,对着柜子上的小卫雕塑咬牙切齿地立下恶誓。
如果见到了那个狠心拒绝他女神的男的,赌上他李某人这辈子最后的排面,也要暴揍那个不知好歹的坏男人一拳。
十一放三天假,陆茶栀去医院复查了一次,拍完片子,医生说这次恢复至少还需要三个月的时间。
意思就是,在联考之前,她都需要一直打着石膏,基本上没有机会使用右手。
在家休息了一天,陆茶栀提前返回画室,经过这段时间的左手训练,在老师的指导下,她使用左手熟练灵活了不少,画面感也在慢慢提升。
新来的教色彩的老师是陆茶栀的熟人,之前在“Atlantis”帮她报名参加油画大赛的老师,梁知。
男人穿着得体的西装,镜片之下,一双眼睛笑起来,细而长的眼尾微微上扬,给人如沐春风般的温柔。
第一堂课,他简单做了个自我介绍,的确是个在伦敦那边受过艺术熏陶的绅士教师。
冥冥中两次巧合的师生的关系,说是缘分也好,惜才也罢,梁知对陆茶栀的关照从最初起就比对其他同学更多。
他大概是整个画室里,除了陆茶栀本人之外,最希望她能到达一个更高阶段的人。
溪城不比黎城,国庆刚过,气温便降了下来。十一月中旬的时候,陆茶栀刚拆下石膏,画室组织了一次江边的色彩写生。
往后的青石板老街上,坐落着一排排的茶馆,往前是水流湍急的江面,折着岸边的丛生蒹葭,寒气逼人。
陆茶栀坐在江岸的栏杆边,拢了拢脖子上的围巾,用画笔在调色板上调出石块的褚红,放在她脚边的画袋不小心被路过的人踢翻。
李展庭立马帮她拾起了画袋里的东西,连连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没注意,实在是不好意思。”
“没关系。”陆茶栀放下画笔,把画袋往里推了点。
李展庭终于找到了可以和陆茶栀聊天接触的机会,但她丝毫没表现出一点要和他继续谈论的迹象,又低下眼,专注于给画面上色。
他在旁边干站了半晌,几个伙伴在身后拼命给他打眼色,示意他抓紧这个和女神相处的天赐良机。他憋红了一张脸,始终不知该如何开口,该去还是该留。
陆茶栀在涮笔桶里清洗了笔尖,见李展庭还站在刚刚那个位置。
“真的没关系,你还有事吗?”
她的语气足够浅淡,给足了礼貌,也在变相地给予提醒。
稍微有点情商的人都能听得出她话里的疏离,李展庭手脚无措,又连着对她说了几句“抱歉”,没再站在陆茶栀身边。
下午回到画室,陆茶栀可能有点感冒了,喉咙哑得说不出话,她喝了温水,机械地吞下感冒药。
梁知晚上点评完了每个同学的画面,布置作业后,又留下来帮陆茶栀改了画。